三人从龙门上船,再由潼关下船之后一路骑马游玩,走走停停,大半个月后终是到了位于华山脚下北麓的华阴县。
这个清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三匹骏马并肩而行。三个人骑在马背上从早市穿过,颇有鹤立鸡群之势,尤其是骑着白马,一席红衣炽烈的方颜,其容貌可称绝色,十分令人瞩目。她身边两个俊秀的男子反而没什么人注意了。
哦,不对,除了上街买菜的大婶们,和在路边人家的门后偷偷向外看的姑娘们。
突然,街边的房屋二楼上,一朵火红鲜花翩然落下,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白衣青年的马上。白衣青年抬眸望去,只见二楼窗口处,一个掩面呈娇羞状的美貌的小家碧玉正冲他含蓄一笑。青年淡漠地收回目光,毫不理会,但他旁边的黑袍少年似是很替那姑娘不平,比手划脚叽叽咕咕地跟那青年理论着什么,但青年依然不为所动,甚至一句话都懒得回应。
那些在街道两侧的房门后面暗中观察情况的姑娘们眼前一亮:“又冷又酷的帅哥啊~!”
于是,更多的花朵从楼上扔下,在华阴县城繁华的主干道上,形成了漫天的花雨,都精准地落在了白衣青年面前!
白衣青年的脸色越来越冰冷,仿佛马上能结出寒霜来。
黑袍少年的脸色越来越暗淡,仿佛马上能滴出苦水来。
终于,黑袍少年忍无可忍,高声大喝了一句:“为什么不给我鲜花??!”
整个华阴县城,诡异地寂静了那么几秒!
然后一个花盆,沿着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从空中砸下。
……
方颜:“你敢不在外面给我和柳大哥丢人吗?要不是柳大哥出剑快,你这脑瓜子已经被花盆砸开瓢了!”
林寒山:“小颜你别骂我了嘤嘤嘤……”
方颜:“嘤你个头!柳大哥你出手救他干嘛,这货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柳逸冰:“……下次不会了。”
林寒山:“好你个绝情的冰块脸,亏小爷我刚才还发自肺腑地感激你……哎哟小颜你别揪我耳朵,疼疼疼!”
……
柳逸冰听着两人之间吵吵嚷嚷毫无营养的对话,不知怎么的,竟心情大好,难得地弯了弯嘴角,顿时引来街道两侧那些尚在偷窥中的花痴少女们的一阵尖叫:“笑着的冰山公子也好帅哦~!”
林寒山,方颜。这两人作为伙伴,也许不赖呢……这个无聊的世界,多了这两个无聊的人,竟然就不那么无聊了。
他淡然地想着,偏转过头对那两人道:“找个客栈吧。”
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忙里偷闲地异口同声齐应了一声。
他们找客栈当然不是为了住宿,而是打算吃顿饭然后动身上华山。据说华山上山路极其险峻,乃是古时劳动人民仰仗鬼斧神工在花岗岩的峭壁上生生劈出的一道险途,是以民间便有了“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道路能通上华山。而想要安全通过这条路,没有充沛的精力体力,是根本不可能的,马匹也都无法通行。
林寒山介绍说,走过崎岖狭窄的普通山路之后,欲要再往深处走,那路可就不正常了,时而为天梯,时而为铁索,有的地方甚至要徒手攀岩。幸而华山派所在地方还不算险远,走过一大段普通的那种羊肠小路便也能到了。
三人在县上客栈点了三碗大刀面和一份当地特色菜羊肉泡馍,林寒山还想要加一份黄河鲶鱼和火锅子,被方颜果断制止了:“吃不完你这个月就别想再吃东西了!”
饭后三人去县南马商那儿把马卖掉,整理下背包,买了些清水干粮,便轻装上山了。
祁连,皓月教,冷月大殿内。
阴冷昏黑的殿堂内,只摆放了一张巨大的圆桌,二十余张座椅,大殿四角共摆放八个兽形烛台,有侍者走来,往里面点了火燃起来,才使得殿内稍亮了一些。
圆桌边,此刻只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须发尽白的白袍老者,赫然正是那皓月教的第十七代教主水云涯。他的目光深沉而凝重,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这似乎已是他思考时固定的习惯了。
不过片刻,一个留着短须、头发灰白的老者走了进来,虽然身上也穿着象征着皓月教长老身份的白锦绣银月纹的广袖大袍,但在气势与威严上明显与水云涯差了一截,这可以从他敬畏而小心的脚步上可以看出端倪。
水云涯并不看他,却以知来人的身份:“舒老弟啊,事情查妥了?”
舒安弯腰作揖:“妥了。小弟的亲信已率了人马去树仙峪看过,虽说尸首已被山中猛禽啃食,但从残骸来看,确为快剑所伤。由于当地入秋以来断断续续大雨,早就失去了脚印等痕迹,已经找不到别的什么线索。不过堂主金橡身上的伤口,据他描述,小弟猜测,也应确实如小楚之前来信所言,是……
水云涯眉头一蹙,挥袖令侍者们下去。舒安压低了嗓子,才缓缓接道:“云海潮生。十八代亲创的剑术,云海潮生。”
水云涯蓦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舒安只觉得周身一寒,竟差点抵不住眼前这老人锐利如锋的目光。
“云,海,潮,生……那个孽障!”须发尽白的老者深吸一口气,双眼危险地眯起,双手互握,发出“咯嘎”的声响。
“云涯兄息怒。”舒安忙劝解道,“这一招,并非水碧颜独有……”
“哼。”水云涯冷冷道,“你糊涂了。水碧尘用这一招的话,对上金橡,胜率为多少,生存的可能又有多少?那孽障可不同,她是真正的天才——我相信,她如今所用的鞭术不过是个障眼法,她真正的造诣,恐怕一直在剑术上。”
舒安大惊失色:“您是说,教主还不如那个叛贼?!”
那为什么,七年前……
水云涯冷笑不语。
舒安顿时明白了:七年前,因素重重掺杂于中,水碧尘当选教主极大部分所靠的是别人,是意外之事;但七年后,如论资质、阅历、心志、刻苦程度……他们那位弱不禁风的年轻教主,恐怕都不一定是她那天骄姐姐的三招之敌。
七年……足以改变的太多了,也足以将人与人之间拉开很多档次。
“可是……水碧尘她与金橡有旧仇,实在不能排除嫌疑……”舒安仍是不甘道,“七年前若非水碧尘突然出面阻扰金橡,他早就可以趁那叛贼坠崖重伤,拿下其首级了,而非被逐出总坛那么多年……”
“差不多就行了,直言教主名讳,被外人知道了少不了要说闲话。”水云涯眼皮一抬,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我知道你痛恨她。这不是替你出了气了么?”
舒安闻言总算心下得到安慰。自打十天前水碧尘回到祁连以来,就被水云涯罚跪在冷月殿前,一日五个时辰,据说膝盖都乌青得站不直了,而且天气愈发转凉,石阶之寒久之可入骨髓,也够她喝一壶的。
“年轻人嘛,就要挫挫锐气,随随便便目无教律,成什么体统?也该给个教训。”水云涯淡淡道,“那边让楚凉盯着点就行。贵月殿那边有什么意见么?”
“没有。顾护法说:教主擅自外出,本就该罚;未将叛徒带回、且对北之分舵之事有失察之罪,导致我教损失惨重,罪加一等;所以即便是主动认错也必须要严惩不贷,以树冷月殿之威。”舒安恨恨不平道,“嘿,这话倒像是把自己完全摘出去了,谁不知道他顾殊弦自幼和水碧尘穿一条裤子的。”
水云涯瞥了他一眼,心中冷嘲蠢货,竟看不出顾殊弦是在隐晦含蓄地嘲讽冷月殿僭越管事、独断弄权吗。这些年的长老真是白当了。
舒安见水云涯根本不接他的话茬,不禁尴尬无比,咳嗽两声,一拍额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颗紫玉来,放到圆桌上:“我差点给忘了,经证实,小楚呈交上来的这块从树仙峪捡到的蝉形蓝田紫玉髓,确是华山林谨之妻杨珊的传家之物。”
“林谨与杨珊之后?”水云涯冷笑,“那孽障还真会结交朋友,柳逸冰、华山派……”他手看似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拍,那张巨大的红檀木桌子八条桌腿瞬间化为齑粉。
“是,之后小楚亲眼所见,水碧颜与另两人同属一路,一道离开,去往华山方向。”舒安落井下石地又添了一句,“小楚说她当时觉得不能这么放任三人离开,只是教主推三阻四,并未下令。这般放水行为着实可恨!”
“水碧尘那个懦弱样你是第一次知道吗?她能硬气一回自作主张跑出总坛去我都惊奇了一整天!”水云涯气得发抖,冷然道,“三个人……三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居然能毁去老夫一手栽培的北之分舵吗……这三个人,绝不能留!”
“是!”舒安心中一凛,捡起地上桌子废墟中的紫玉,弯腰作了个揖,缓步后退正要出去。
“你等等。”水云涯却叫住了他,将手伸了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按理说水云涯执掌皓月教已久,天下何等奇珍异宝没见过,居然会对一块小小的玉石产生兴趣。可舒安也不吃惊,把玉递还给他。
水云涯借着殿内烛光细细打量这枚玉蝉,入眼是毫无瑕疵杂质的透亮紫红色,发散着淡柔的紫色光彩,细看可看出玉质细密、油性重、光气足,打磨光亮,形制古朴,雕刻豪放,寥寥数刀极尽写意。
他看了又看,终是一叹,复扔给舒安:“是一块上品好玉。”
只是依然不是他要找的。
舒安道:“小弟已遣人去南阳独山玉、辽东岫玉、和田羊脂玉等上等玉石的著名藏家处找寻,云涯兄莫操之过急。”
水云涯面色疲惫地点了点头。舒安又道:“那这块紫玉髓……”水云涯有些心烦意乱地一挥袖:“你随意处置去了吧。”
舒安对他的喜怒无常早已习以为常,正准备告退,水云涯却又一次叫住了他:“慢着。”
“你这几日也着实辛苦了,马上就十月了,你……”四壁的灯火照亮了水云涯的脸,连那盛气凌人的鹰钩鼻,此刻看上去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他看着舒安,居然站起身来冷不丁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竟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面:“你歇歇吧。”
舒安一愣,忙应道:“寒衣节么,嗨,这几日太忙给忘了,小弟立刻下令准备!明日就开始着手安排……”
“不用了,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水云涯轻叹一声,低声道。
这次,舒安却意外地不说话了。水云涯竟也不以为忤,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舒安大不敬地、就当着水云涯的面直直转过身去,努力地挺直了早已因阿谀奉承、点头哈腰而佝偻的脊背,一步一步地,向大殿门口大步迈去。水云涯目送着他的背影,看着那个平时对自己曲意逢迎的人,此刻如同变了一个人,步履蹒跚却有力,脊梁微驼却依然绷直着——竟好像在尽力维护着最后的尊严。
舒安走出冷月殿,走到了阳光下。
那个少女,就在殿口的台阶上,低着头跪着。
舒安木然地从她身边走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走到台阶下时,他抬眼看到了隐在暗处的楚凉,随手将那枚紫玉丢给她,一字一句:“赏你了。给我好好看着她,五个时辰,少跪一盏茶时间,你脑袋别想要了!”
就算是楚凉向来镇定,也被他的反常吓了一跳。
冷月殿内的水云涯摇摇头,长叹一声,自语道:“舒安啊,原来你始终没有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