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阁共有十八层,除去清静无人扰的十八层,层层花天酒地。
清俗无染尘的十八层厢名百合,乃皎月一人的起居,装饰精华,盆栽花草,独此一层采用的木质奇特,冬暖夏凉,且有淡淡香味。其实早在皎月第一次夺魁之前,老鸨便将她如金丝雀豢养在这儿,每日花瓣香浴,浸泡半个时辰,十多年如此,日而久之,皎月之身自然而然散发着一抹幽幽香气。另外,深得琴、棋、书、画、舞、曲加以传授教养的皎月不仅仅是因为花魁之色而出众成名,还有尤为出类拔萃的舞、画、琴被人推崇,弃去“青楼女子”这一世人眼中低微的身份,无愧称得上是一名满腹经纶的才女。其让人熟知的,著有《一枝梅》,画有《白雪飞雁》,琴曲《秋殇》,传扬远近。
透窗而过,夜下的柳蕙灯火阑珊,清风踩着轻盈的脚步徐徐吹过,罗账薄纱飘扬,静静摆在架子上的画卷上下起伏,空荡荡独有一人的百合厢与窗外的人世异差极大,格格不入。
琴台临窗,素面朝天的皎月抚琴而坐,弯弯柳眉之下一双秋水长眸散瞳观望远方,那张惊心动魄的面容平静,不现一丝喜怒哀乐,她似乎正沉浸于万千的思绪之中。
从厢门外传来了一阵登梯的脚步声。
很快地,便见到拇指戴着翠玉戒的柳珪脱了鞋子,跨进厢门。
这位即使官不大却举足轻重的柳斥候进了百合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在整理有些凌乱的厢房,哪些东西该放哪里,哪些东西要怎么收拾,他都了然于心,俨然如一名伺候多年的下人。而后,他再沏了一壶薄尖,倒上两杯,放了一杯于皎月面前那展琴台上,热气腾腾,半遮半掩挡住了她的眼眸,可她依然如先前一般的老僧入定,无动于衷。
柳珪随她一声不吭,安静地坐在旁边相陪,望向窗外犹如星光点点的灯火。
不知过了多久,本名单饵衣的花魁皎月终于舍得启齿,樱唇一动,吐露出的肺腑之言却令人捉摸不透其中之意:“真的好美。”
柳珪品茶观景,以其这辈子的阅历而论,淡道:“得不到的东西,始终是一份值得憧憬的美好。可当你得到它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天意弄人,其实和幻想的差得太多。”
柳珪握住茶杯的那只手忽然忍不住加重了几分握力,阴着脸,沉着声,道:“今日酉时,魍魉的人来找过我,说不出一个月,便会有行动,到时照原定计划行事,而且,他们还交代我一件事。”
单饵衣轻眨着眼眸,问道:“是什么事呀?”
柳珪寒冷如霜的语色十分沉闷:“他们叫我给你服下紫蝉尸毒蛊,将你化成母尸。不过来的路上,我就已经将蛊毒弃于车外了。”
嘭!
话刚说完,柳斥候手中的茶杯立即粉碎成屑末,茶水四溅。
静听一旁的单饵衣缓缓低垂着头,青丝遮脸,看不清脸色。
柳珪继续自顾自言道:“既然他们有非凡异人的手段以及碟报渠道,怎么会不清楚我柳珪的逆鳞是什么?”
“他们要和我交易可以,可如果敢碰你一根汗毛……”
“哼!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即便争斗不过,魍魉不流点血掉块肉为此付出代价,未免也太小看我柳珪了!”
越说越激动的柳珪完全失去以往的沉稳姿态,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单饵衣柔弱的肩膀,颤声道:“饵衣,别怕,和义父一起回家,只要义父还在世上一日,便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等到风平浪静之后,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隐居世外,好吗?”
此时此刻,百合厢的一根悬梁上,有一丝杀气外露,但即刻消失。
单饵衣抬起头,精致的容颜已是满脸泪痕,先前一直是无声的呜咽,如今微微泣声道:“义父,你也说过,有些得不到的东西,幻想总是美好的,可往往天意弄人。纵然天下之大,魍魉又岂会放过我们?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柳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哑口无言,双手不知觉地从单饵衣的肩膀上脱落,眼神空洞,神色茫然。
单饵衣强颜而笑,“义父你也知道,饵衣的家,早在二十年前就没了。”
“可即便义父能给饵衣一个家,但终究没有家的感觉和温暖。所以饵衣以前一直婉拒义父的好意,没答应同你回去,这才是饵衣的本意,并不是怕青楼女子的身份而侮辱义父的名声。”
“义父真的好傻呢,起初饵衣不过是胡乱编了一个谎言,你便信了,以为饵衣是怕侮辱了你的名声才不敢回去,这些年一直故意糟蹋自己的名声,让世人认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恶毒之人。”
“其实义父对饵衣的心意,饵衣从来都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
“只是饵衣从来没有勇气去面对,一直以来,都想和义父说声对不起。”
单饵衣摸了一把泪花,“而且,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耳闻此言,柳珪吓得睁大双目,“饵衣…你…是说?”
单饵衣微微点了点头,“义父来之前,魍魉的人就来过了,我已经服下了紫蝉尸毒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分明是流着眼泪却笑着说出口。
柳珪已经失魂落魄地不想再说任何话了。
单饵衣反而安慰道:“义父,最后再听饵衣为你弹琴一次秋殇吧?”
柳珪宛若活死人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皎月纤纤指尖轻弹,泪水滴滴打落在琴台,琴曲声声高奏,如泣如诉,扣人心弦,过往路人听了驻步,举头而望。
忧忧曲声长绵悲柔,周传数里,萦绕高空,连树枝头的乌鸦和声啼鸣,鸣声悲切。
少儿郎,少儿郎,梅边鸣笛,玉人竹外疏花。
春冷入了瑶席,夜雪漫漫,白过姥爷头。
谁人叹寄苦路遥,何逊人渐老,多少恩恩怨怨,都故忘。
常记携手处,旧时林老树死,故人相忆总寂廖,无言也无泪。
片片红花落湖,漫山金花,风摧枯,何时再得见?
玉人珠老,轩窗梳妆,夜来幽梦,苦深断肠处。
故乡物事应犹在,思量思量,无尽处,最难忘。
来年花照开,思念之人已不见。
命难,难,难,难,难随人好。
…………
曲尽终了,单饵衣已然没了泪水,再度望向窗外,痴痴然道:“真的真的好美呢,义父,你说……”
但话没说完,下一刻,她便被打昏了过去。
柳珪怀抱着憔悴的单饵衣,面无表情。
再下一刻,柳珪轻轻放下她,身形急动,从悬梁上拽下一人,死扣着其脖颈,稍稍用力即可要其性命。
这人自然是先前给单饵衣服下紫蝉尸毒蛊那位魍魉的人,只是他接到上头命令,若今夜柳珪前来与单饵衣有何异常言辞举动,便杀无赦,故而从一开始就隐匿气息躲在上方观言察色。
可他万万没想到,柳珪居然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其实,在刚才他泄露出那一丝杀气的时候,柳珪便已察觉,时时刻刻留意着悬梁上的动静。
“你想干什么?”
魍魉之人由于被掐住脖子,困难地吐出一句话。
柳珪脸上的伤疤死肉扯动,阴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
言毕,柳珪将人击昏。
随后,背着一人又拎着一人的柳珪轻功夜行,他的脚速奇快,眨眼穿过了大街小巷,眨眼跃过了高楼屋顶,眨眼翻过了城墙。
直奔中南山。
二十年前,远在他乡的他回到南青后,听说旧时结拜的兄弟单于已死,罪名反派结党,知晓其为人的他可不相信,后又听说其女单饵衣入了雀阁,好在老鸨没让她做那些皮肉买卖的生意,而是当作花魁培养,所以他时不时地派人送往雀阁的珍品异宝,其实只是感恩老鸨,别无他意。这么多年下来,他发展手下势力的同时,不断打探消息,想要调查清楚单于之死的真相,可却从来没有进展的眉头,所有的蛛丝马迹尽被封杀,想必当年是一些南青的王侯权相所作所为,加害单于,毕竟那时候单于手上的兵权可是整整占了南青所有兵权的五成,治军东南。直到一天,有人潜入他家,告诉他当年的单于之死幕后的主谋乃是当今宰相王安栋,同谋龙椅上的那位时,他就已然清楚申冤无望。可那人却信誓坦坦对他说,只要与他们为伍,申冤报仇不在话下。之后,他虽然答应了,但也只不过信之三分线。其实他有想过害死单于的人可能会是皇上,不然怎么可能十多年查不到一点消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明白这个道理,单于自然也明白,在一言定人生死的君主面前,他柳珪区区一方地头蛇,根本谈不上一星半点的报仇之心,也提不上一丝一毫的勇气,唯一的心愿便是将兄弟的女儿养大成人。所以答应与魍魉为伍后,他们叫他做的事情,他也只是马马虎虎应付而已。
可如今,他们把算盘打到了饵衣的身上,那他柳珪便无法再忍了!
可以说,饵衣是他唯一的逆鳞!
既然你魍魉不仁在先。
那么就别怪我柳珪不义在后。
哪怕拼个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身置中南山脚下,柳珪一步步跃上阶梯,其声之大,满山可闻。
“林若青,柳珪不请自来,想和你做笔交易,请出来一叙!”
“自此以后,柳蕙再无斥候柳珪!”
“只求救我义女饵衣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