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路知道自己怀孕那刻起,月姝就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愧疚和恶心,贯穿了月姝的全部生活。老路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比以前更加温柔体贴,细致周到。看到月姝不喜油腻,变着花样的做着营养素餐:高汤娃娃菜,鸡汤煮豆皮,五香鸡蛋饼,虾米炒鸡蛋等等,每餐都端上。
热气氤氲中,月姝感觉有一双森冷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摇摇头再仔细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老路忙碌的身影。待月姝转身上楼,又感觉背后有股寒意穿透脊背。每次月姝都是踉跄着开门进屋,躲到床上蒙上被子哆嗦半天。
小花翎知道月姝怀孕,如释重负。此时“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精神贯穿下来,各县城纷纷创办钢铁厂、机械厂、纺织厂。市委从各大企业抽调人才,组织了技术指导工作队。小花翎报了名,被分到新划分的潍县城工作队,老潍县城正式改为潍坊地委所在地。
新潍县城所辖为坊子和寒亭二十四个乡镇。嫦娥飞天的望月台、大禹治水的禹王台、寒涿古国的寒涿冢,柳毅传书的柳毅山,渤海古道的卸货台,海鸥纷飞的潍河入海口。名胜美景数不胜数。小花翎既不想再见月姝,又无法面对月璃,只得寄情与山水之间。平日埋头工作,周末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带上玉笛,独自在在天地之间放浪形骸。
小花翎变了,变得玩世不恭,我行我素。长发及肩,衣衫不整,若不是平日技术精湛,很可能被人误认为疯子。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月姝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愧疚逐渐退去,恶心如影随形。最初是食物、气味,后来发展到声音,色彩。最后,听到老路的脚步声都觉的恶心。
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肮脏的,包括自己。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自己做的一切事情。
有时开会时还热情高涨,激情洋溢;会开完回到办公室,关起门来,无来由无征兆的呜呜大哭。怕人听见,用毛巾捂紧嘴巴。幸亏隔壁是会议室,走廊上路过的人以外是窗外的穿堂风声,没人会猜到是月姝的哭叫。但月姝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秘密,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开始讨厌所有人,所有的东西,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把自反锁在办公室里,将桌子上的文件撕成碎片,连自己最珍爱的英文版“随风而逝”,也被她撕得粉碎,扔在了字纸篓里。
但讨人厌的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月姝有时冷静下来,也会想想以后的生活,这孩子是留或不留,留下如何?不留下又如何?月姝始终解不开命题,下不了决心。
日子随风而逝,又一个火热的夏天来临了!
月璃研修归来,埋头工作,对家里的微妙变化没任何感觉,姐夫依旧关怀备至,尽心尽力伺候着她和姐姐,纵容她继续做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小花翎参加工作组下县里援建项目,久久不归,她也认为是工作忙碌,分身乏术,她仍沉浸在自己美好的世界里。
转眼月姝怀孕已近八月,俗话说七活八不活,月姝去了偏远些的市立二院做了产前检查。大夫告诉她胎位不正,需要用艾灸熏右脚大拇指,睡觉时要采取趴卧式,团成一个青蛙的样子。
月姝坚持了半个月,疲惫不堪。
月姝一直坚持骑自行车上班,不管昨夜睡得如何,从不耽误工作。夜半趴卧至凌晨,泪水和汗水打湿褥垫。清早起床,冲一个热水澡,再用凉水洗洗脸,画一个精致的妆容,满面笑容,抖搂起精神,穿上宽松又大方的衣服出门去,没人看到她曾经整夜哭泣,也没人看出她身怀六甲。
这天早上刚下过小雨,月姝已将车子推出大门,感觉有些凉,反转回去加穿一件黑丝线披风。一来二去,时间有些紧张。今天在市纺织局有个会议,不能迟到。月姝加快了蹬车的力度,自行车飞奔起来。
前边是电力局了,过了电力局再骑行五分钟,路口右转南行一百米就是纺织局,月姝不由松了口气,左手握着自行车手把,右手伸出,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将发丝别在耳后。
上班的高峰期已过,路上自行车明显减少。对面一个小伙子骑车过来,远远地看到一个女人飞快地骑行,到了电力局却慢了下来,以为是在电力局上班的干部,就将自行车把一拧,往路南斜插过来,准备绕过月姝继续西行。
月姝实际上是继续东行,眼看着车子冲自己过来,慌忙中也将自行车把往南一打,爬碴一声,两辆车子撞在了一起。月姝从车子上被撞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电力局的门岗大爷赶忙跑出来,一边帮月姝支起车子,一边训斥那个小伙子:“以后骑车子长着点颜色,这么宽的马路,怎么往人车子上撞!”
小伙子赶忙支起自己的车子,伸手来拉月姝:“大姐,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先帮你看看车子!”
月姝骑得是24型女式小飞鸽自行车,红色新车刚买了一年,质量非常好,没什么大碍,就是车把歪了,链条掉了下来。小伙子给一一修理好,看工作服的样式,似乎是华丰厂的。大概是新工人,不认识月姝,月姝却怕被认出来丢人,摆摆手让小伙子走人。
小伙子没看懂月姝的手势,站着没动。看门人说:“让你快走去上班呢!你还算运气好,这位女同志一看就是干部,觉悟高。如果是一般孕妇,你今天得折腾一天,怎么也得花上个三五百元!一年的工资没了!”
月姝想:“这看门老人的眼够毒得,我这般遮掩竟被他看穿!”
于是冲老人笑笑,转身对小伙子说:“你上班去吧,我真的没事!”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先去上班了!我是华丰厂金工车间开龙门刨的,您进厂一问就知道。这事我会负责的,您自个去查查,要有事就去找我!”
小伙子骑上车子走了,一会就没了踪影!看门人摇摇头:“年轻人,骑上车子跟野驴一样,一溜烟没了影儿,记吃不记打,不长记性!”嘟囔着转回了传达室。
月姝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一下衣服,也骑上车子继续东行,到路口右转后骑行五六分钟,赶到纺织局大门。月姝看看手表,正好八点二十,通知上是八点半开会,爬上四楼还是来得及的。
会议开到了十二点,休会后月殊就近找了家小吃部,要了碗和乐面,热乎乎的吃下去。下午还要继续开会,月姝就早早来到会议室,坐着休息了一会。
会议在下午三点结束,月姝想下午就不去上班了,再去市立医院做最后一次产前检查,就准备坐月子了。
月姝终于想明白了:孩子是无辜的,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好好抚养,既然老路认他,就当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以后和老路好好过日子。
人的一生想开了其实很简单,有家,有子女,夫妻和睦,日子就能过下去。风花雪月不过是人生路上的风景,爱情是人生路边的鲜花,山盟海誓是人生路上的标语,看过了,尝过了,人生也不算虚度。
市立医院的妇产科不算忙碌,月姝去时,门诊上只有一个女大夫,在给一个农村女青年做流产手术,手术台就在门诊室的内间。女医生伸出头来:“来了,还做孕检?没什么不舒服吧?要不你坐会,我先给她刮宫?”
月姝忙摆摆手:“您先忙,我做正常孕检,等会就行。”
刮宫术很疼,特别是流产时的生刮,为了保护子宫,以后能正常怀孕生产,医生往往不给用麻药。
内间里不时传出女青年压抑的痛苦呻吟,约莫有十几分钟,女青年忽然尖叫起来,接着传出女医生的训斥声:“叫什么叫!忍着点!与你男朋友风流快活时,没想想后果吧?现在后悔吧?!以后注意点!”
月姝感觉自己的肚子也隐隐作疼,不由将手敷上隆起的肚子,轻轻抚摸。心下轻嘲自己:“我这人怎么了,有些神经过敏呢!”
女医生做完小手术,洗过手,出来问了月姝一些情况,用尺子量了一下月姝的胸围,腰围,又量了下体重。告诉月殊一切正常,记清楚日子,下月就要生了。并建议月殊提前两天来办理住院手续待产。“九个月零十日,不是今日是明日!早做好准备,免得到时慌张,有阵痛感觉就住进来!你又不是那农村妇女,计较那两天的住院费!”
月姝点头称是,询问大夫:“胎位转正了吗,要是站生就麻烦了!”
女大夫说:“上里间手术台我给你摸摸,顺便推推,正正胎位,现在婴儿在你肚子里就好比躺在洗澡盆里,是随时在转动的。”
一边回头对里间喊:“收拾好了没有?快出来!磨蹭什么!”外面有个男青年探头探脑,大概是里间那位的男朋友。一会挤挤挨挨地挪进来:“大夫,他是俺媳妇,我进去背出来吧?”
“你媳妇?拿结婚证来!”那位那青年立马涨红了脸:“这不还没拿吗,俺娘找人算着是女孩,说进门肚里带着个女孩晦气,让先流了再准许俺登记!”
“封建愚昧!你上床前怎么不找人算算,把人肚子弄大了再算有啥用!进去背出来吧!快点!还等着用手术台呢!”
男青年果然进去把人背了出来,女青年伏在男朋友背上嘤嘤哭泣。女大夫不耐烦地一边开药方一边往外轰:“快走!快走!哭什么哭!以后长点心眼儿,别人家叫干啥就干啥!凡事多过过脑子,叫你去死你还真跳河啊!”
那个男青年走到门口,女大夫把开好的单子塞给他:“想生儿子啊?照方抓全,杀两只老母鸡炖了,让她吃肉喝汤,十天内别沾凉水,别吃生冷食物,好好伺候着!”男青年鸡叨米似滴点头,慌慌张张背着媳妇走了出去。
月姝跟着女大夫去了里间,看到手术台竟有些心慌。低头褪裤子时,又看到了垃圾桶里的带血棉球和纱布,仿佛看到那纱布里面包着一个小婴儿,肚子又不由自主的开始抽疼,小腿肚子也转起筋来。
月姝怕女大夫笑话自己,连忙快速揉揉小腿肚。这位女大夫刀子嘴豆腐心,月姝领教过她的犀利言语,心里是有些惧怕她的。按照女大夫的要求,叉开腿躺在手术台。
女大夫将手伸进子宫摸了摸,满意地笑着说:“胎位基本转回来了,就是有些后位,不碍事。放心吧,到时一定顺利生产!”
月姝穿好衣服告别出去,走到走廊尽头时,腿肚子又转起筋来,月姝连忙在走廊边的木连椅上坐下,腿肚子转起筋来又酸又疼,月姝一直揉到手臂发麻,才勉强站立起来。
月姝小腹有下坠感,感觉有便意,于是想上个卫生间再走,市立医院到家还有一段路,路上没有公共厕所,甚是不便。
待月姝找到卫生间,小腹坠痛的更加厉害,便意越发明显,快要憋不住了!月姝想一定是中午那家和乐店的火腿片不太新鲜,吃坏了肚子。于是赶紧解开腰带蹲在厕位上。
月姝只感觉下体咕嘟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低头一看:自己满腿是血,蹲坑里水流冲击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月殊吓的大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月姝醒来,看见周边一片雪白,心想这是哪儿?我怎么躺在这儿?仔细一看,原来是病房,对面床头上清晰地标着“产12床”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