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氏穿着银红织锦花纹的短袄坐着竹轿到西府的魏氏的院子,与她商量着替她兄嫂接风洗尘之事。彼此落了座,丫鬟们上茶及糕点。
周夫人道:“最近京中梨园从苏州请来一个新戏班,听说昆曲唱得特别好,几乎场场爆满,被许多贵族之家请去府里唱戏,要不咱们家也下贴邀约,听个耳朵新鲜。”
魏氏道:“这个主意好,咱们常叫那几个戏班,我早就听腻了,也该换个新鲜有趣的,这样老太太姑娘们也爱听。”
周氏道:“明日我打发人去请,若是没个出入料是会来。”魏氏笑道:“有你替我操持两日,我也能偷个闲,跟嫂嫂、侄女畅快吃酒玩笑一回。”
周氏翻眼憋嘴地白了她一眼,道:“若不是老太太嘱咐,说你们一家好不容易骨肉重聚,那一日定不让你操半点心。这大过年的,我自己那边还忙得丢三落四的,哪里还有空闲管你这边。”
魏氏笑道:“好好好,那我不谢你,我只谢老太太去,说来说去,还是老太太最疼我。你呀你,平日蜜里调油地哄我高兴,说要如何孝敬我,今日我才知道,不过是哄我高兴罢了。”
周氏道:“哎哎哎,你还不知足,我若不是真心孝敬你,我早就推辞去了,那里还跑到这里让你数落。只是,下次我兄弟过来,我也置个酒席,让老太太疼我一回,让你也替我受累两日,这才公平。”
魏氏气极打她,骂道:“真真是爱计较的混账老婆,我找老太太嫂子们评理去,不就让你受累一回,你就忙着磨牙开始讨我的债来了。”周氏格格笑:“嫂子绕了我吧,看我这烂嘴毒舌的,你就别跟我一般见识,只是希望大嫂子以后多疼疼我,我也就够了!”
魏氏道:“这还差不多!”
周氏接着问道:“你们这边年底的账单可多送过来?”魏氏烦扰道:“还未收到,就算这会儿全送来,我也没法儿应付,需得等几个外庄的银子缴上,才能一一结清。最怕偶尔一次稍迟的,不知怎样被里外催促,我是被闹得连一日都不能清净。”说完沉重叹息一声。
周氏也笑道:“你的难处我也是知道的,有句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特别是咱们这样大户人家,平日里没个计算,一到年关,端午,中秋这三个节,那账单就像纱布一样长,一捆一捆地送过来,那赚来银子还没捂热,就像流出的水,哗啦啦的入了别人的裤腰带里。”魏氏道:“可不是,我昨夜想着,过年有啥好的,又要迎神,又要祭祀,又要年底结账,又要全家扫除,又要买年货,又要张灯结彩,又要做新衣裳,又要给主子奴才发年例,又要准备往来贺礼,又要备宴客酒席,又要走亲访友,真是没有一日能闲着的,我都恨不得这年不过得了。”周氏道:“你们这边还算好的,你瞧瞧我那边,上至老太太,太太们,公子小姐的,少不得又得多出许多费用。”
两个人说着闲话,魏氏身边的丫鬟进来禀报:“太太,许姑娘的丫鬟霜歌送了见面礼过来。”魏氏与周氏相视一笑,心中有数,魏氏道:“请她进来吧。”
丫鬟退了出去,领着一个身材轻盈,举止灵巧,长得颇为灵秀的丫鬟进来,身后跟着三个老婆子各抱着一个盒子进来。
霜歌在外交间已跟那些丫鬟套了回话,知道周氏也在,连忙请安道:“请大太太安,三太太安,奴婢受我家小姐的嘱托,特地来送见面礼。小姐说,这些古玩虽说不是特好的,但到底是她一份心意,希望太太们能喜欢。”说完让几个婆子打开箱子,呈现给魏氏周氏等人看。魏氏看了几眼笑道:“许姑娘这话严重了,这若不是好的,那天底下也没几件好东西了,你回去替我向她道谢,让他如此破费了。”说着让丫鬟给霜歌倒茶,霜歌连忙道谢。周氏笑道:“好丫头,你且告诉我,你们家姑娘都送了谁,是不是把她备下的嫁妆都搬来了。”霜歌知道她在说玩笑话,并把老太太及小姐们的见面礼都一一说清。周氏道:“这些礼可重了,姑娘回去也替我好好谢谢她,让他如此费心。顺便替我捎句话,家里若是少了什么,尽管派人告诉我,别因为是亲戚家就开不了口,反倒疏远了我们。”
霜歌笑道:“多谢三太太。”魏氏让丫鬟们收下礼物之后,霜歌并带着老婆子又往其他地方去了。
魏氏诧异道:“这许家果然是扬州名门望族,连送个见面礼都这般贵重。还真是底蕴丰厚。”周氏道:“昨日里,我和出生扬州的御史夫人在开源寺遇见,两人烧香拜佛之后,沿着寺庙游玩一会儿,我问她可知道扬州许家。她笑道,这许家谁人不认识,在扬州城乃是三百年的名门望族,扬州当地有个十里街,住着都是许家的子孙。还说这许家从前朝并是显赫一时的豪门,世代的子孙,出则为官做宰,入则隐士高人,一门的才子佳人呢。”魏氏道:“还真是了不得,她家原是前朝的子臣,又怎会在新朝为官。”
周氏道:“嫂子若是读过书,定知道那些开国明君,在建国之后,那一个不是求贤若渴,想得到像魏征,黄忠,姜维这样的人才,像许家这种书香世家,不知出过多少帝师,宰相,将军,名家,太祖皇帝曾三顾茅庐去求见,那还会计较这些。”魏氏笑道:“这些国家大事我一个妇人哪里懂得。不过是托身在富贵之家,多增加点见识罢了。”周氏笑道:“我这些也是听棠儿说的。咱们都一样。”
两人喝了一碗茶,水儿派人过来请周氏回去,说舅老爷家送了请帖,腊月十二是舅太太的生辰,让姑太太带着家中的老太太,太太及哥儿姐儿一起过去热闹几天。”周氏笑道:“年关未到,这边的酒席还未开始,那边的酒席又约下了,真真分不开身。”魏氏道:“这些都是推不得,你若不去,你哥哥嫂子可要怪罪你托大。”周氏道:“嫂子放心,我也就烂嘴胡说,别人家的酒席我都去热闹,哪有自己家的反而不去,这不是让别人笑话我!”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才告辞回去。
且说,那柳氏因长珧贿赂之事,跟金祥吵了几句话,那金祥气性大并赌气在书房歇了一夜,柳氏心里难受,并借着送茶的缘由,想要摊个究竟,看他葫芦里装了什么药。缀绿连忙掀开软帘,柳氏走进来,见书房凌乱,屋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等了半盏茶功夫,也没个人影进来,柳氏坐在东侧的一把红杉雕花交椅上骂道:“这些小毛奴才,一个个乘着主子不在,竟给我玩忽职守,毛尖,毛峰——再不给我滚出来,一个个拉去打死。”
正在怒骂时,不知从那个房间窜出一个十一二岁小童,拉笼着裤子,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打千请安道:“太太,奴才在呢。”柳氏气得铁青,右手食指指着他的额头骂道:“青天白日的,你在房里做什么?缀绿你给我去看看,若是还有人一并拉出来,我今天要整治整治他们,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柳氏的丫鬟缀绿狠狠地呸了毛尖一声,拉开软帘去了。
不一会儿,缀绿领着又一个俊俏小童过来,那小童有些胆小,看到跪在地上的毛尖,怕死地趴下去,哭道:“太太饶命,太太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柳氏见被领进来的既然是毛峰,冷笑道:“我原以为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丫鬟,原来是你们这两个没廉耻的王八羔子搞得龌龊事。我问你们,在那房里做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两个小童不敢直说,只说是夜间守夜,想着二老爷不在,就在房里偷懒。
柳氏见他们衣衫凌乱,额头冒汗,脸颊赤红,手脚无力,十有八九是在做龌龊事。骂道:“到现在还在撒谎,缀绿,请嫂嫂过来,看不打死他们。”那毛峰哭着求饶道:“太太,我说,我说。我们就是猪油蒙了心,做了没脸没臊的事。”毛尖埋怨地瞪着他,知道一旦被揭穿,不是一阵毒打,就是被撵出去。心里一阵后悔,为什么受不得诱惑就和他干上了。
原来这事还要从昨夜说起,那金祥与柳氏拌了几句嘴失了和,金祥拿柳氏无法,并在书房里喝酒解闷。因月下无聊,寝被孤寒,并让小童毛峰一起过来陪酒,几杯黄汤下肚,那金祥醉眼迷离精虫上脑,见小童毛峰长得实在俊俏妩媚,白皙可人,竟比其他丫鬟还秀气柔美几分,顿时心里起了邪念,拉着他坐到腿上,塞了十两银子给他,想要与他交合。再说这毛峰已渐懂人事,且跟着金祥去过几次烟花柳巷,心里头早就存了那种心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现见老爷又是赏酒又是赏钱,顿时一拍即合,两人很快就在书房亲嘴摸屁股的搞上。
那毛尖在外头温酒,听了他们一夜的墙角,心里也被勾起邪火,只是没个消火的,直直憋了一个晚上。到早上,那毛峰回来,因为初尝那种滋味,眉眼含春,脸色桃红,实在是被滋润得煞是好看,毛尖忍了一晚上的欲火又被勾引起来。于是壮了壮胆,乘着毛峰回房补觉时,拉着他的手儿调情,想要和他成了好事,那毛峰怕他泄露与金祥的私情,于是爽快地接受。两人伺候金祥用膳之后,就拉拉手偷偷回房,脱衣脱裤地上床了,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里料到柳氏既然会来。
毛峰与毛尖既惧怕柳氏这只母老虎,又既怕金祥这个老色狼,所以只能主动招认两人私情,但不敢泄露出金祥。
那柳氏见两个小童秀气柔媚,早就存心想把他们打发到别处当差,奈何金祥一直不肯。这次正好乘这个机会,把这两个勾人小狐狸打发到别处,省得整日在金祥眼皮下晃荡。只是有一处难办,这两个小厮乃大伯送给金祥的,算起来不是她房里的人,若是要裁定他们也得知会大房才行。若知会大伯嫂嫂,金祥又回去求情,到时两夫妻又产生矛盾,实在是不好办,只能先放过他们,让他们先下去。
柳氏见书房一片杂乱,并让缀绿带着品红呀呀一起来打扫,自己亲手把炕上的青缎棉被叠好,谁知才掀开锦被,就掉出两件东西。一个茜红银绣合欢花荷包及一缕红线捆绑的青丝。
“好啊,原以为你是在喝酒烦闷,谁知既是在书房私浑。你真当我是死了吗?”柳氏心里的嫉火熊熊燃起,拿起这两样东西,准备找金祥算账去。
毛峰毛尖并排趴在门缝,偷瞧到这一幕,心里害怕得要死,知道大事不好了。
毛尖问毛峰:“那头发和荷包可是你的。”毛峰颤抖道:“是我从吱吱姐姐身上偷来的,昨晚高兴送给老爷以解相思的。”毛尖道:“不得了了,要是太太知道可会打死你的。”毛峰急忙道:“哥哥,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毛尖想了想,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若是毛峰被供出来,他也脱不了身,还不如待柳氏询问时,抵死否认,且说是别人的。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周氏去了之后,魏氏靠在塌上假寐,喜儿突然急匆匆跑过来禀报:“太太不好了,那边的二老爷和二太太在院子打起来了,吵得不可开交,丫鬟婆子谁都劝不住,你快去瞧瞧。”魏氏道:“凭他们闹着吧,折腾过了也就散了。上次我并跟老爷商量,给他们一些田地银两,让他们搬出去自己另过,他偏不听,说什么咱们府里就这两房,再搬出去不让人笑话吗。可他哪里知道,这两个前世讨债的冤虐,一个无能酸腐男,一个精明撒泼妇,芝麻绿豆小事就吵闹折腾,总把家里搅得不得安宁,若是有个客人过来住,也白让人笑话没个体统,我是想管也没那个心思。”那丫鬟道:“太太不管二老爷他们还尚可,只是四姑娘也在,哭得不成人样,怪可怜见的,还是去瞧瞧吧!”四姑娘还未满十岁,魏氏心里终究有些不忍。又怕事情闹大,老太太那边也会说她没个当家的威严,让他们这样胡闹。正想去看看,突然柳二太太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跑进来,跪在魏氏的下边的脚塌上,要死要活地拉住她的裙子,哪里还有平时的嚣张跋扈,只是拿着手帕抹眼泪,声声地喊着:不得了了,二老爷要杀人,嫂子你快救我。魏氏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那金祥拿着马刀并冲进来,对着柳氏狰狞地骂道:“有种别给我躲着,老子今天不砍死你,我也不做男人。”魏氏震怒指着他的鼻子,冷笑道:“好啊好啊,你哥哥不在家,你们一个个都不把我放在眼底,竟在我的跟前动刀子。我问你,你砍死她对你有什么好处,是大家都清净了还是你可以再娶好的,真是黑心肝没良心的爷们,你就算不念着她这些年对你的照顾,也该想想一对年幼儿女。就这般拿着刀要砍她唬她,要是真的杀了她,你也得去偿命。还不把刀给我放下。”金祥是被气疯了,追着柳二太太,既然闯进魏氏的宅子,见到魏氏才知道自己莽撞了,连忙作揖请罪道:“嫂嫂,你别护着她,给她仗腰子,仗得她气焰高涨连我的头上都敢爬。”柳氏哭泣道:“嫂嫂,我哪里是这样的人,是他背着我跟人在书房偷情,我质问他几句,他并发狠地骂我,说我是拔了舌头乱说话的嫉妒老婆,我气不过跟他拌嘴,他并更加了不得,说我作威作福踩在他头上。这事原就他理亏,反倒怪我是没德没度的,你要替我做主,要不然我真的没法过了。”柳二老爷臊了道:“嫂嫂,我不过是昨日为了茂儿的事,跟她拌嘴,在书房睡了一夜,哪里跟人偷情。”柳氏发狠道:“还撒谎,那被里的荷包和头发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那是你的。”金祥气急败坏道:“你——要不是你那德行,我哪里需要做贼似的。”柳氏冷笑道:“嫂嫂,你听听,他这是主动招认了。”金祥见她得理不饶人,也不给他台阶,并怒从心中来,操起刀骂道:“我就算偷人又怎样,咱们府上那一个爷们没有一两个姨娘,就你肚量狭小。”
魏氏看不下去,对金祥斥责道:“够了,你要是再胡闹,我并告诉老太太去,让他老人家来做个公断,看你还有理没理。你还不给我滚出去,丢人现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