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昨夜长琉回来,并担心锦雀被抓之后,她会不会把他招供,那边的魏大婶婶会不会抓他,好送到老爷跟前问罪。这样翻来覆去的,担心害怕了一夜。花姨娘见他过了朝食还未起来,不知怎么了,并过来查看。
长琉的房门紧闭,正在跌足叹气,只是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又是懊恼又是害怕。花姨娘用力推开,倒吓唬了他一跳,他慌乱地哎呀一声。见到来人是花姨娘,连忙过来作揖行礼。
花姨娘上下打量他,问道:“我的儿,你的脸儿怎会如此惨白,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长琉不知怎么办,正要找个人商量,这会子见到花姨娘,突然跪下去,哭道:“母亲救救我。”
花姨娘吓唬了一跳,问道:“你这孩子,闹个阵仗做甚?”长琉摇头痛哭道:“母亲,孩儿做错事了,求母亲快快救救孩儿。”
花姨娘急道:“出什么事,你别顾着哭,快告诉为娘,为娘好替你排解?”长琉毕竟年少,憋了一晚的怕,这会子见到最亲近的人,顿时一股脑儿把自己和锦雀如何私会,及昨晚两人被撞破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花姨娘。
花姨娘起初还担忧他,这会听到这些顿时气得跳脚,伸手几巴掌拍打他的肩上,啐骂道:“你这个茅房里点灯存心找死的虐障,读书做个吊用哩!为娘的是好说歹说,让你离那个贱货远点,你偏不听,偏对着干,两人背地里跟我耍花招。你既敢做个勾当,你就该有能耐收拾,这会被人揭穿,你才来哭爹喊娘,我呸,别说那些奴才,就是我也瞧不上你。”说着有用力地捶打着长琉。
长琉抱着头痛哭道:“孩儿错了,孩儿错了,母亲你消消气,快帮孩儿想想法子,要是锦雀把我招供,老爷非打死儿子不可。”花姨娘呸一声:“你也就这点出息,我告诉你,人都被抓住,我是救不了,你若有能耐,你自己去救。要我说,你也不长记性的,上次挨你老爷板子,身子还未全好,这会子又做出这等丑事。难怪你老子打你,这次他若再打,我是绝对不拦,反正养着你这个没出息的,我还不如没有。大不了无牵无挂的,省得被狗眼看人低的取笑。将来若是没人送终,我就一条破草席自己裹着躺在棺材里,合上盖子管他尸臭尸烂。也就那样子。”
长琉见花姨娘把后事的狠话都说出来,跪在地上磕头道:“儿子不孝,以后再也不敢忤逆母亲,求您消消气吧,帮帮孩儿罢。”
花姨娘坐在炕上骂道:“真是不知死的孽畜,这会子想到你娘,做这事之前,你忘到哪里去。别是那个女人张开肉你就忘了祖宗十八代,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生出你怎么个忘恩负义的。”
长琉哭得昏天暗地,不断地求饶,花姨娘见他头顶都磕出红肿来了,微微有些心疼地落泪,气愤道:“滚起来,就你这孬样,能成什么大事。”
长琉听了这话,知道花姨娘终于心软,顿时擦干眼泪站起来,侯在一边听训。
花姨娘见他那副不争气的模样,叹气问道:“除了锦雀,可还有谁见到你?”
长琉说道:“再无第二人了。”
花姨娘心思婉转,灵光一动,说道:“既然没有其他人,那咱就抵死不认。这会子你去床上躺着,别人若是询问,你一律说昨夜得了头风病,哪里都没去。若问有谁,你一律只推到我身上。其他的你一概不知。”
长琉呐呐点头,为了演的逼真点,取了白石粉均匀地敷在脸上,脱了石青金银线缂丝绣花的长袍,踢了天青卷云高缦鞋,爬到炕上盖住被子假装生病。
花姨娘见他躺好,并关了门出来,往自己的屋子去了。还未进门,水儿已在身后跟来,笑道:“姨娘且留步。我有话说。”
花姨娘心里咯噔一下,她来做啥,肯定是她主子准备挨打的狗去咬鸡,拿别人出气来的。回头迎着水儿进屋,若无其事说道:“姑娘来了,快到屋里喝茶。”
水儿不动神色,客气道:“喝茶倒是省了,只是三太太有事,请姨娘过去一趟。姨娘这会子无事,不如跟我走一趟,免得主子在屋里等着。她待会还得去老太太屋里伺候晚膳,耽搁不得。”花姨娘见她这个气势,只怕不去不成,只得虚笑道:“是吗,那走罢。”
说着两人出了西边的侧院,沿着魏阙堂的抄手游廊出来,往商阙堂而去。路上水儿问道:“私塾都封馆了,今日怎么不见三爷,可是外出顽去。”花姨娘不知她是何意,只得撒谎说道:“昨日他得了头风病,说头疼得要死,这会正在屋里躺着。”
水儿意味深远地冷笑道:“原来头风病,我还以为被什么妖鬼邪神吓唬倒了,那可真得好好养着,要不然落下病根可就难治了。”
花姨娘听出她刻薄他,顿时心里恶毒地咒骂这个小蹄子,只不过是个有些脸面的大丫头,连个姨娘都挣不上,也敢来消遣她,真是不害臊的脸。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堂屋,水儿掀开一面绣着双鱼戏珠的软帘,先进去禀报,过了半会出来,才让花姨娘进去,自己去了东厢房歇脚。
周氏穿着胭脂撒花长袄,下面是黛色洋绉白鼠皮裙,披着一件大红缂丝灰鼠斗篷,头上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似莲花座一般,捧着手炉放在肚中位子,见到花姨娘进来,笑道:“姨娘来了,快些坐吧。”
花姨娘连忙道谢,只得她半挨她对面一张炕上坐着,笑道:“三太太让我过来,不知什么事?”
周氏笑道:“也没甚大事,不过问你句话。前日有人告我,说底下的婆子到处议论,怨我把府里任的月钱拖欠,,不知姨娘可听说这事?”
花姨娘说道:“我成日在屋里呆着,又没有人叨登,哪里听到这些流言。”
周氏冷眉瞪眼地说道:“也不知是那个把脸装进裤挡里见不得人的,长了毒瘤,烂了舌头的贱人,到处造谣生事毁我名声,小心我知道跋子踩高跷,早晚有他的好看。也不想想,我周家也是侯家,还需惦记金家的东西。我是白布做棉,反正都是理,也不怕他们到处嚼舌头,就算老太太、嫂子们听见,也会证明我的清白。
正所谓灯不拨不明,理不辩不明。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把那几个嘴贱的老婆子抓来治罪,谁知他们反咬说是花姨娘唆使的,花姨娘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说你没叨登,他们却说是你叨登,难道这流言还能无风自流,传到众人耳朵里去。反正今日无事,我正好陪你们叨登,把你请过来,咱们当面对质个真假,若是假的,我待会再收拾他们,若是真的,花姨娘咱们以后可没有什么脸面了。”
花姨娘震惊在当场,后悔不该把那些痛苦话告诉那几个碎婆子,让她们到处肆意胡说,这会子被周氏当场揭穿,实在是没脸至极,只能赔罪笑道:“哎呦,真是报国寺里卖骆驼,没有那个事,都是那些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碎嘴零舌,我要是说过这句话,就让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这些不过是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传偏了导致的。那日见园子先前的管事庄妈妈,领着月钱被老太太轰出府去,我和那几个婆子念着十几年旧情,过去送送她,她跟我叨登说金府扣了她半个月的月钱,革了差事还把她遣送出府,着实一阵委屈。我不过是好心安慰她几句,谁知既然被那些老婆子诬陷,说我背后嚼舌头,实在是有冤无处诉。早知害三太太被众人误解,我就算是日咽黄连苦在心,也不去多嘴多舌,免得惹出这些是非。”
周氏冷笑道:“姨娘还真是李逵打宋江。只是有句话说得好:枯树根上浇水,只不过是白费力气,有些人就算再怎么作妖,终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贱妾,说句不中听的,就算大太太将来仙逝,也用不着一个小妾在身后指手画脚,还请姨娘以后嘴巴安歇些,免得我下次发起狠,当面拔烂你的舌头,挂在树上喂狗。再到老太太、大老爷那边讨个理去,看谁有脸没脸。”
花姨娘连忙起来,重重抽打自己两巴掌,赔笑说道:“哎呦,都是我这张臭嘴,太太说得是,我以后闭嘴就是。要是没什么事,我也好屋里去。”
周氏拿起小几上的片帛及绣桷花汁,正捣鼓指甲笑道:“忙什么,还有一事呢。”
花姨娘腿僵地复坐下来,呆着脸说道:“还有什么事?”
周氏笑道:“今早崔大嫂子送了一个丫鬟过来,说是半夜私会男人被巡逻的当场抓住,我瞧是谁,原来是大太太屋里的丫鬟锦雀,早上特地让水儿去审问,她招供说私会的男人是路哥儿,这事儿事关人命,又可能祸及他人,原本想把路哥儿叫来,与锦雀当面对证。只是他毕竟是个世家公子,若是有其事,还算有理可说,若是没有其事,一旦传出去,岂不是带坏他一世的名声,这边大老爷若是知道,怕是又要把路哥儿抓起来又骂又打。所以我竟不叫他来,只叫你过来私下问话。锦雀可是死咬着说是长琉,不知姨娘你知这事?”
花姨娘强制镇定说道:“三太太考虑得极是,路儿昨日得了头风病,一夜都在屋里躺着,哪里还能半夜跟一个小贱人出去偷情,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周氏笑道:“此话可有人证?”花姨娘笑道:“哎呦,我可是亲自照顾他一宿,这会子还想去屋里补眠,难道我还能掰谎不成。”
周氏瞧了她几分,见她不过是诸葛亮焚香操琴故弄玄虚,扭嘴歪脸地冷笑道:“说句难听的,就你这张嘴,也就让鬼信。”花姨娘见她鏊子上烙饼,翻来覆去的折磨她,忍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撒气道:“反正话我搁着了,信不信太太亲自明察。”周氏抬头见她还敢耍狠,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放下手中的物件儿,对外面的水儿,清脆喊道:“水儿,把锦雀昨天抓着那件斗篷给我拿来,正好给花姨娘瞧瞧,到底是我瞎掰,还是证据确凿。晚膳之时,大老爷回府,咱们把锦雀还有证物一并交给大老爷,他若是盘问,咱们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反正儿子是他的,自然得他去管教。至于锦雀,该打的就打,该遣的就遣,闹开了反正与咱们不相干。”
水儿在东厢房听到声音,立刻把那件斗篷挂着手臂带进来,扔给花姨娘。
周氏笑道:“姨娘睁开眼睛瞧瞧,这斗篷是不是眼熟,我若是没有记错,这件锦灰刻丝灰鼠斗篷应该去年路哥儿生辰,大老爷送给兰哥儿的贺礼,姨娘不会忘记吧。”
花姨娘见到这件斗篷,腿脚发软,满脸复杂,抓着斗篷噗通跪下去,磕头道:“三太太,是我烂醉毒舌得罪你,请你放过路哥儿,他年少冲动,难免被那个搔首弄姿的小妖精勾引,做出这等没脸的事,你就看他年少不懂事的份上,绕过他一次,别告诉老爷,若是他知道,定是饶不了他的。求求你,你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周氏冷笑道:“姨娘别背后诅咒我就不错,还磕什么头。反正你不是懒着与路哥儿无关吗,我就就送给大伯亲自审问,看你们怎么抵赖?”
花姨娘跪下去磕头道:“我招,我招,长琉与锦雀确实私会,但是两人并未作出苟且之事,望太太能给他一个机会。”周氏与水儿努嘴讥讽,笑道:“机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姨娘想怎么谢我啊?”花姨娘纳闷起来,问道:“太太想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我有的,统统给您带行。”周氏冷哼道:“笑话,你一个穷酸破落户,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我稀罕的,我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花姨娘疑惑问道:“太太请直说。”周氏笑道:“水儿,端一盆热水过来,正好让花姨娘伺候我一回。”花姨娘听到这话,心思早已咒骂上百遍,明白周氏这是在赤裸裸的羞辱他,只是为了帮长琉拦下这种丑事,作为母亲只得委屈一回。
水儿抬起天鹅般修长的脖颈,花容月貌的脸庞朝花姨娘冷笑道:“太太,这有些不妥,姨娘可是半个主子,再说又是大老爷、大太太的人,咱们这般作践她,这若是被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太太长幼尊卑不分。”周氏趾高气扬笑道:“笑话,我是太太,她是姨娘,她伺候我一回,谁敢说什么,难道我还不配,再说姨娘也是府里丫鬟出生,若不是老太太恩惠,她也跟府里的婆子一个等级,姨娘,你说是吧?”
花姨娘早已气炸,只是这会子被抓住把柄,有苦难言,有气难撒,一腔的怨恨都藏在眼底,强忍嘴边的咒骂,惶恐道:“太太若是喜欢奴婢伺候,奴婢伺候就是,哪有什么使不得的。”水儿与周氏眼眸在空中交错,彼此得意,笑道:“既如此,那咱也没话说。若是将来哪个长嘴烂舌,到处诬陷我们太太,我也当个中间人。”花姨娘只得强颜欢笑道:“那是自然。”
周氏对水儿催促道:“还不快去。”水儿连忙进去堂屋的里间,往周氏的寝室隔间的浴室,从几个圆罐子里取出蔓荆子三钱,荆芥二钱,漠葵二钱,冬桑叶二钱,秦皮一钱,放在一个手把式银吊子,出了堂屋,加入热水在耳房的火炉里煎煮,待到药味全开,倒在一个圆形木桶。水儿拿着一块半新巾帕,端着木桶回到堂屋。
周氏见水儿进来,端着茶盅骂道:“你这小蹄子也不手脚麻利点,让姨娘空等怎么些会儿。”
水儿把木桶放下,转身把巾帕递给花姨娘,笑道:“是奴婢的罪过,姨娘,太太泡脚时喜欢按摩,你待会轻柔点。”花姨娘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粗鲁地接过水儿手中的巾帕,看了一眼周氏,见她正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花姨娘背后一冷,如同被一只母老虎攻击似的,颤抖地蹲下去。乖乖地替周氏脱了绯红绣花蝴蝶鞋,又替她脱下月牙白锦缎鞋袜,露出一双丝绸光滑的白腿,花姨娘双手提着她的脚,僵硬地抬头瞧了周氏与水儿。周氏一手支撑梨花圆桌小几,冷笑道:“你瞧我做什么,还不快放下去按摩。”花姨娘刺耳至极,听了直接把双脚放在木桶。周氏哎呦一声,骂道:“你这贱婢,就不能轻点。”花姨娘痛苦地闷着声,不敢跟她顶嘴。双手放在药水里,轻柔地帮周氏按摩脚指,周氏轻哼道:“啧啧,墙头上跑马不回头的畜牲。好像没吃饭似得,不会用些力气。”花姨娘在心里呸了几声,果然力气比先前大些。
可是周氏又蹙眉骂道:“真是蠢到家,你是想掐死我,让你用力你就拼命地掐我,可是不愿,若是不愿,姨娘大可直说,别这般心装神弄鬼的。”
花姨娘低着头,稍微收敛下力气道:“太太别生气,这样子可行?”周氏满意地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花姨娘不敢再耍花招,半跪下来,眼珠子心碎地盯着自己的朱砂红指甲,渐渐染成猪肝色。
周氏心里憋着那口气终于舒畅,盯着花姨娘的发髻无声冷笑。见放在紫檀木壁桌那座六角黄金塔自鸣钟敲了几下,已到了晚膳,并说道:“好了,把脚擦干净,我得去老太太屋里伺候晚膳。”
花姨娘解脱似得,终于乖乖地帮她穿袜穿鞋。跪了半会儿,身子疲倦地站起来,陪笑道:“太太,路儿的事?”周氏说道:“你急什么,我自会替他善后,只是往后还像偷吃的三冻猫,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那可别怪我不念什么骨肉之情。”花姨娘唯唯诺诺地保证道:“不会了,不会了,我往后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再走错半步。”说着躲阎王似得逃开了。
水儿蹲下来替她整理下面的裙摆,讥讽笑道:“今日总算替主子和锦雀出了口恶气。”周氏凤眼翻转笑道:“哼,只不过是个低俗愚昧的八脚螃蟹,仗着自己是姨娘,在丫鬟婆子间横行霸道罢了,还想跟我玩心机,也不想想自己也不过是个奴才。我呸。”水儿乘着周氏高兴,温柔说道:“太太既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把锦雀也放了罢,这样两头才公平,她那个瘦弱身子在柴房又冷又饿,瞧着实在可怜。”周氏哪里不知水儿的心思,说道:“也罢,只这一日了,让她跟亲热的丫鬟道个别。再派个小厮去般若寺,把我的意思告诉净空,让她明日过来带人。你这小蹄子别顾得悲伤,嘴巴得严谨些。对外一律只说锦雀年纪大,太太恩宽让她出去配人,这会儿没个落脚住处,因太太托人,暂住在般若寺。”水儿感激道:“谢主子恩典,奴婢一定同锦雀交代,免得两嘴三口的。”“最好是那样,别我这边替她遮羞她反倒抖落出来,那可怪不得我了。”周氏刻薄地说道,带着东厢房的雪儿一起去老太太屋里。
水儿把锦雀放出来之后,又偷偷拿出三百钱,封了那个看门婆子的口,那个婆子得了好处,自然发誓不会泄露,欢天喜地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