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琪继续生活在忙碌里,偶尔回伦敦出差,也是来去匆匆。珍妮那儿子已经三岁了,跑起路来虎虎生风,明眸皓齿的,模样可爱得令人抓狂,每次一见到欧阳琪就亲得她满脸都是口水。
珍妮白天把他放进幼儿园里,也开始上一些零零碎碎的班。
欧阳琪也升职了,从一个打杂的升为一个小小的管理员,有自己的办公室。
工作却更忙了。经常忙到天昏地暗,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每个月还要满世界地跑,看画展、看时势、拓展业务。
最近一次回伦敦是珍妮儿子四岁生日的时候,刚好这边有一项业务需要她过来接洽。
似乎她每次回来,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首先是在珍妮家混,然后当然又少不了去找费尔法克斯喝酒。
最近她喝酒越来越厉害了,有时候能喝到她自己嗝血。
连费尔法克斯都怕她那股不要命的劲。刚喝了几杯就把她杯子夺去。
欧阳琪索性也不抢,问他感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说:“我失去了一名得力干将。”
“然后呢?”
“然后我又得再找一名得力干将。”
“我是问艾伦!”欧阳琪有点火大。
“她叫我滚!”
“哦,那你也离死期差不多了。”欧阳琪厌厌趴在吧台上,两眼望着前方,空洞洞的,“人就是贱,好好的时候非要矫情,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要来折腾,早干嘛去了?”
“所以你也是活该。如果你不想再重蹈覆辙,就继续去那里给她喊滚,直到她累的那一天,你就功成名就了。”
“谢谢!”费尔法克斯望着茫茫灯幕,灌了一口酒。
欧阳琪把头靠在他胳膊上,“不用,你也对我很好。”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们非亲非故,也没有任何可以给你利用的地方,更没有突出的才能,况且你又不喜欢我……”
费尔法克斯哧一声笑:“果然是一头白眼狼!”
他笑的时候胸腔微微颤着,欧阳琪靠在他胳膊上觉得很舒服。
他说:“我们两个多么相像啊,都隐藏得那么好,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明明很在意,却还要若无其事,明明很痛苦,却还要很坚强。”
“说到底还是同情。”
“嗯,说爱情就差远了,你那么刁蛮。”费尔法克斯继续补刀。
“要不你就干脆同情到底,收了我吧!”欧阳琪说着去挽他胳膊,身上的重量都靠过去,醉眼迷离。
费尔法克斯闷声喝酒,就由她靠着,也不理她。
过了一会儿他问:“还记得吗?那时你宁愿曲解自己,也要让我母亲形象高大……”
“那是你不知道,有母亲多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为你做这些坏事,但是她却心甘情愿为你当起了这个坏人。”
“所以欧阳琪,凡是与你靠近的人,才会那么喜欢你……查理斯听到我要向你求婚,才会方寸大乱……你去把他追回来,还来得及。”
欧阳琪不作声。一会儿费尔法克斯感觉胳膊上的衣服冰凉冰凉的。
沉默了一阵他又问:“明天我祖母生日,你到底去不去啊?”
“不去……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去。”欧阳琪哽咽着。
“没出息!”费尔法克斯骂她。
“我已经很累了,你就许我在你这里没出息一下,我已经累得没地方可躲……”欧阳琪鼻音浓浓,声音软软的,靠在他胳膊上,仿佛困倦得一下就要睡着。
其实欧阳琪已经见过费尔法克斯的祖母。在中午的时候,她们在画廊相见,然后一起吃了午餐。许多话欧阳琪回到酒店才有力气回想,她说:“你跟你母亲真像,都只吃那么一丁点儿。可那时候她肚子里还带着个你,自己不想吃,又要硬逼着自己吃,结果是边吃边吐。”
欧阳琪从来不知道,原来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那里也成了避难所。两代人阴差阳错都受了这一家人的庇护和恩惠。而她未能做到投桃报李,却使自己悔恨终身。
她说:“当初我以为你是跟查理斯在一起的,心里还在想,也算是老天有眼了,夺去了他最珍贵的东西,又还了一样他最心爱的,这算不算是天意?”她看着她。
欧阳琪简直无法回答。
其实哪里来的天意?若是有,那也是天意弄人。
欧阳琪没有开灯,漆黑的夜,唯有那一床的白是清晰可辨轮廓的,白色床罩,白色枕头,被子也是白的。她坐在床沿缓缓倒下身子,脸轻轻搁在被面,被子光滑的质地有丝丝清凉,直浸到心底。
她告诉他她找到父母的时候,他说他知道。
她说她父母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的时候,他说他知道。
她说是她父亲害死她母亲一家的时候,他也说他知道。
欧阳琪自被面昂起头——或许……他真的知道?!
心里忽地觉得害怕,心脏酸胀得似要爆裂,不停地想起那双幽蓝又哀伤眼,那张冷峻又漠然的脸。他的雍容华贵,该是如何伪装,才能掩饰他心里的千疮百孔?
欧阳琪突然挺起身——她急切地要见到他!
她一定要见到他!心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个念头。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指尖颤抖地划开屏幕,在拨号栏里她点了好久,才能完整地输完那串号码。
五年了,五年前她把它从通讯录里删去,就一直不敢想。她怕她一想,就会忍不住去记。可是直到这一刻,她还是能想起它,那么清晰那什么完整,仿佛天生就是嵌在心底的某一处,只要轻轻一翻,便明目了然。
欧阳琪只求他别换掉号码,千万别换掉。
电话通了,响了一声,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两声,三声……终于接通了。
听筒里寂静无声,她把手机镶进耳朵里,屏声静气地听。没有说话,沉默横亘在电话两端,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沁出一层汗。
“……是你吗?”许久欧阳琪迟疑地道,却早已泪流满面。
“嗯。”
终于说不出话来,只任泪水肆意。
就一个字,便戳得她酸楚无数。
也一个字,她的世界骤然就亮了。她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得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你在哪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那端说出了一个地址。
挂了电话欧阳琪用力箍住嘴,一点一点地,顺着床沿瘫坐在地,呜咽压抑的声音在黑暗里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