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浪头拍岸后,崖下水势激荡,无形中缓解了山洪冲下来的势头。故此,如方才那般的倚天水墙已不再出现。可是一退一近时,却也有丈许高的骇浪拍崖。现在洪水深约丈许,激荡的浪头高约丈许,叶杏方才为了防止将那汉子吊起时磕着他的要害,是将琉璃绳绑在他的脚上,故此半空中他的姿势乃是头下脚上。眼看他现在再向下一滑,头脸距离浪头不过五六尺的样子。那洪水眼看着涨起来,到时候,都不用淹死他,便是浪头击打,岩壁碰撞,也将他挤死了。
舒展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一直以来,他因为武艺低微,都只是受其他人的保护,冒险之事从来能避则避。可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怀恨不知遇上了什么事;叶杏困在半空中,上下不得。人命关天,却只剩了自己还有行动能力,到底该怎么办?勉强平定心绪,再想其中的关节,隐约似有所得,也不及考虑是对是错,已经把心一横,探身抓住叶杏这边的绳索,从松树上直翻了下去。
那汉子身子远重于叶杏,叶杏自然可以靠他拉住的绳子向上攀爬,可是她若向上,千斤坠一破,那汉子势必下落,终害了他的性命;若要让她将那汉子拉上松树时,武学讲究力由地起,现在双足悬空,她一个女子单凭臂力却还不够,因此才被困住,只能以双足勉强钩住临近凸起的石块,撑着不让那汉子继续滑低。
可是现在舒展落下,合二人的体重,终于超过了那微须汉子。只见此落彼起,叶杏向崖下洪流沉去,那汉子却越来越快的向崖上松树升去。
舒展大叫道:“叶杏!快上!”怒涛拍崖,也不知叶杏能不能听到,能不能反应过来。若是她动作稍微慢一点,沉得太深,被洪水卷住,只怕自己三人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忽然只觉肩上一沉,叶杏已沿绳攀上,踩过他的肩膀,向上而去!舒展奋力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叶杏湿漉漉的衣裙抖开,好像一朵白莲,倏忽间已在松树上绽放。正迎上那刚好升起的微须汉子,单臂一揽,已将破了他上升的势头,将之横在松树上,一足挽住他脚上的琉璃绳,向上一挑,叫道:“上!”
琉璃绳放出八丈,方才叶杏被困在一端,离松树不到四丈,离洪水不到三丈,舒展从松树处拉绳而下,这时便在这一边停在方才那汉子的位置。只觉洪水不停上涨,激起的水沫一片一片地打在他的腿上,可是现在既然已没有后顾之忧,自然就能尽力向上攀爬。他的速度虽不及叶杏,但也远非常人可比,几个倒手,也就上了松树。
四、不低头
李响等人与那解卦道士同困在巨岩之上,只见洪水滔滔,一路回旋呜咽。米黄色的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漩涡有的好像夜幕里的烟花一闪即逝,不留一点涟漪,有的却在水面上形成稳定的漏斗,转出一圈圈令人目驰神移的波纹。
李响看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向后退去,一屁股坐下,这才把视线从漩涡中拔出来,吁道:“危险,危险!几乎被它迷住,跳下去了!”
唐璜微笑着负手站了,眺望着山上仿佛从天而来,奔流不复的大水。常自在找着岩上风化的石片,一片一片,居高临下的去打水漂。甄猛和毕守信却有点不放心,一个看着那道士,一个来问李响,道:“叶姑娘他们能逃过这大水么?”
李响仰天躺下,道:“能。”
那道士多嘴道:“泰山山洪……难!”
甄猛捋袖子要上前和他拼命,李响摆一摆手,道:“听他胡说。”
毕守信不放心道:“可是这洪水真的太凶猛了。”
李响微笑道:“叶杏沉着,舒展多智,怀恨神力。这三个人,一定没问题。”
毕守信道:“话是这样说,可是,万一……”
那道士接口道:“人算不如天算,人力不胜天力。”不知怎的,被几人容留石上之后,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只想着撩拨几人发火。
李响似笑非笑,瞧他一眼,转脸对毕守信笑道:“你也知道,那是万,一。”他拍拍毕守信的肩膀,道,“叶杏不会容许万一出现的。”
毕守信一愣,道:“为什么?”他最后一个加入七杀,谈起知心,毕竟较之其他人要少了一些。几人中李响说话常常阴阳怪气,常自在又懒洋洋的做多说少,唐璜虽然随和,却高深莫测,怀恨憨头憨脑,其实在一起说话还没有喝酒多;比较熟悉的反而是叶杏、舒展、甄猛,可是叶杏是个女子,舒展甄猛虽然比自己强一些,可是对于李响他们的有些看法或行动,理解也好,判断也好,似乎也和自己一样,总要慢上半拍。
七杀有个习惯,让人又爱又恨:虽是团体,但每个人各行其是,谁都不爱解释说服。我要做一件事,你是要参与帮忙还是要置身事外,凡事都靠要你自己判断。事事搞得心有灵犀似的神秘,累得毕守信天天心力交瘁,宛如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猜谜游戏。若不是这时事关重大,他也断不会一直追问下去。
李响笑道:“因为叶杏输不起。”他仰面望天,难得的居然肯解释,道,“从我们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就知道,我们不能输,不能死。为什么?因为又太多的人盼着看我们的笑话呢。欺师灭祖,背信弃义,祸国殃民,坏伦常——这些事吓着了太多的人,让他们寝食难安,日日期待我们能死于非命——因为只有我们输了我们死了,他们才能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对的,我们是错的。”
他歪嘴斜笑,哧道:“可是我们怎能让他们如愿?你越盼着我死,我就越要活得精彩;你越盼着我败,我就越要赢得漂亮。事到如今,我们的命,已经不再是一条命,已经是我们的信仰。我们一天活着,我们自己就是我们一天正确的证据。”
他以大拇指顶住心口,眼望那道士,嚣张道,“所以,叶杏怎么会被洪水吓住?怎么会因泰山认命?追杀也好、暗算也好、强敌也好、天灾也好,雷电?绝壁?洪水?我们怎么会死,怎么敢死,怎么忍心死?”
一连串的反问,句句癫狂。可是那道士却实实在在为他气势所慑,勉强道:“这……这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山洪来时,管你想不想死!”
李响哈哈一笑,龇牙道:“人定胜天!”
这四字古往今来也不知已有多少人说过,又不知被多少人用“天命难违”压倒过。可是李响这时候在山洪的包围下说起,却格外的坚定不移,飞扬跋扈。那解卦道士宛如被人当头棒喝,只觉脚下发软,一时终于无话可说。
李响转身对毕守信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们,谁不担心呢?可是光靠担心是没有用的。叶杏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求生,而我们要做的:第一是相信他们,第二是尽快想办法去找他们,第三或者即使没有办法,也要先把体力养好,一旦时机来临,绝不容许错过!”
毕守信颤声道:“你……你也担心?”
李响笑道:“不是担心——是关心!”忽的转过脸来,问道,“真人怎么称呼?”
那解卦道士一愣,答道:“贫道云申。”
李响点头道:“嗯,我听我师……寒石那老头说过……”忽然一笑,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说,这洪水得流多长时间啊?”
云申已无还嘴之力,想了想,道:“咱们现在身处半山,山洪的规模,其实还算不得真正形成。照这个态势看,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半夜一天,咱们总能挺过去的。”
只见李响低头骂了一句什么,抬起头来问唐璜:“唐妈,看了这么久,有计划没有?”
唐璜低下头来,道:“洪水宣泄至今,水势已经稳定下来。山体给浸得透了,漩涡洄流也少了。可是——还是猛,人游不了的。”
李响道:“有能下山的路么?”
唐璜摇头道:“找不着。水面太宽了。”
毕守信才知道原来两人,一直都在思磨对策,不由有点又惊又喜。李响不住踱步,皱眉对他,道:“麻烦!被你一说,我也熬不住了。”站起身来,眺望上游,口中念道:“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毕守信奇道:“来一个什么?”
李响郑重道:“船!”
舒展上到松树之上,喘了好一会儿气。叶杏笑道:“好家伙,有你的!”方才情势,当真是千钧一发,若是舒展脑子稍慢,勇气稍怯,只怕叶杏和那微须汉子至少有一个就得葬身洪水。舒展坐在松树上,抚胸大喘,笑道:“当日秦始皇封禅泰山,为松树所救,赐名五大夫松,今日咱们蒙其余荫,也是幸甚。”
叶杏检查那微须汉子,只见他仍然昏迷不醒,身上脸上又给刚才的倒吊划出许多伤痕,吐吐舌头道:“将来他醒了,只说是他自己从山上滚下来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