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小雨行了约半里路,陈文若与那老儒生皆已力竭。眼见雨势减弱,二人寻了个阒无人声的湖畔,坐到一块残破的磐石上小憩。
那老儒生梗着脖,双手拄着膝盖,艰难维持站立。陈文若上前作揖道:“老先生,得罪了。”
老儒生:“公子有话要问老朽,当面问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陈文若整张脸紧绷着,谨慎道:“晚生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儒生头顶飘着稀疏而杂乱的白发,频频喘道:“草民姓丘,名忠鹤,剑南人氏。”
陈文若:“丘老先生,晚生多有得罪。恕晚生愚钝,以老先生春秋,本该在家中颐养天年,怎会充作朝廷徭役?老先生若有难处,晚辈愿尽微薄棉力。”
见陈文若主动示好,丘忠鹤仍是不改本色,硬邦邦将话顶了回去:“公子好意老朽心领,老朽时日无多,形影一人,孑然一身,也未尝不是好事。”
此人不只是学儒,更深通庄老之道,听了这一番独白,陈文若不禁肃然起敬,更加恭敬道:“听老先生方才所言,老先生认得西宁王殿下?”
丘忠鹤:“老朽认得。”
陈文若:“那老先生一定知道西宁王与家父的关系?”
丘忠鹤摇了摇头:“老朽并不知情。”
陈文若怅然失落,倚在树边陷入沉思。
丘忠鹤:“公子不必诧异,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教书伴读,并非官场中人,因此,令尊大人与西宁王之事,老朽并不详知。”
陈文若激动站起身,问道:“敢问老先生所授何人?”
“西宁王世子,李孟德。”丘忠鹤声色平淡道。
陈文若唏嘘自语,双眼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丘忠鹤,“李孟德?你是唐生的伴读!”
丘忠鹤点了点头,嘴上随之改了称呼:“公子认得唐生?”
陈文若:“儿时相识,十年不见,他长什么样子,身高几许,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李孟德,陈文若的三味瓶被无意打翻,与西宁王府之间的种种渊源不断萦绕在脑海中。
早在先天元年,刚刚称帝的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稳控朝局。一年之内,武周时被贬迁岭南的李姓皇亲得以官复原爵。李光仲还复于朝,皇帝李隆基破格赐李光仲名为李仲,以郡王之爵享亲王食禄,官拜从一品兼居姚州。
自打陈文若懂事起,父亲陈卿嗣每年正月都要带着自己拜访西宁王府,而且要在西宁王府过完正月才返回交州。在陈文若印象中,西宁王府上下对他们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不光如此,西宁王还曾亲口对陈文若许下婚约,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于长史府,两家成一家,亲上加亲。
西宁王妃育有两子,长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长子李孟德便是唐生。当年,皇帝李隆基召见李光仲还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怀六甲,李隆基大喜,特许裴氏在皇宫旦产。开元元年,寒冬腊月,裴氏子时旦产,那一夜,皇城无风,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视为祥瑞,因其自比东汉之枭雄曹阿瞒,故赐李光仲之子为李姓孟德。后来,李光仲被封西宁王,觉得‘孟德’此名过于耀眼,且有祸乱朝纲之意,顾赐李孟德乳名唐生,以铭记大唐垂死而后生。李孟德过了周岁,陈卿嗣的妻子杨氏同样诞下一子,陈卿嗣刻意将儿子取名文若,愿他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二人相辅相成,携手创建功名。
自那起,大概十年前后,陈卿嗣就再没去过西宁王府,两家也断了书信往来,陈文若每每打探,总会引来父亲的怒斥。起初,年少无知的陈文若并不知情,直到这几年交州的形势剧变,曲览横征暴敛,克扣岭南各州的租庸调税;长史府操控柜坊,暗助都督府谎报户籍,洗钱屯财;还有就是草寇出身的甘锰在交趾城的异军突起……陈文若身在长史府,这些年在西江柜坊暗中观察,他多多少少从一些细节中查出了端倪。
开元八年,也就是十年前,大都督曲览突然下令封山开矿,从岭南各地召来数万余徭役;三个月后,长史府正式掌管西江柜坊;半年后,甘锰被朝廷从一介草寇直接被提拔为五品监军……然而这一切竟都发生在长史府与西宁王府决裂之后。
这几个月,陈文若白日理账,夜里开坑,他仿佛已经察觉到了,父亲陈卿嗣与西宁王彼此十年不相往来的背后很可能潜藏着更大的斗争和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定与眼下交州甚至整个岭南的走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乌云渐开,一缕水草色的绿光笼在陈文若身后的湖面上,映出一片靛青色涟漪,仿佛一块巨石将从湖中的漩涡中浮出水面。
陈文若耐心地望着丘忠鹤,想了很久,忍不住开口道:“老先生,晚生斗胆,敢问当年家父与西宁王交恶,是否真如那几人所言?”
丘忠鹤下意识裹紧了破烂外翻的衣裳,艰难站了起身:“不然。”
听丘忠鹤如此说法,陈文若惶乱的心绪有所宽缓,不料丘忠鹤突然提起嗓门,振振有词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后失德,色心毕露,丧尽天下士子颜面。当年西宁王寿诞,令尊大人公然于后殿对西宁王妃行玷污之事,姚州文武皆在现场,公子又何必自找烦恼呢?”
“你说什么?”陈文若气得眉皱眼眶,指着丘忠鹤脑袋,压着哮喘低声嘶吼道:“你再说一遍。”
丘忠鹤勃然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公子诚心请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贵,老朽丑陋卑贱,就算杀了老朽,事实俱在,岂容更改?但愿公子洁身自好,切勿重蹈令尊覆辙。”
丘忠鹤字字如刀,句句刺在陈文若心里。
无论是如何结局,陈文若心中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陈文若的脸上杀气尽褪,又是一脸惆怅,叹了口气:“你走吧。”
丘忠鹤是既不领情,也不怜悯:“还望公子信守诺言,放那几人一条生路。”
陈文若没有答话,逆着湖光,驼着背脊,头也不走回了坑洞之中。
第二日未时刚过,陈文若亲自找到中校署王乱,用百贯铜钱免了丘忠鹤的劳役之身。王乱见丘忠鹤这老儒生身体羸弱,索性顺水推舟,也就许了陈文若的人情。
陈文若敬重丘忠鹤,亲自送出城外三十里。临行时,二人在马车内敞开相谈,陈文若方才明白这丘忠鹤为何要以命抵命救那几个劳役性命。
“原来丘老先生竟是将门之后,是晚生失敬了。”马车上,陈文若望着丘忠鹤凌乱的发髻,不禁发出一阵慨叹。
时过境迁,追溯半生,丘忠鹤低垂着眉宇,唏嘘道:“老朽祖上丘和于太宗皇帝时官拜左武侯大将军,先祖丘行恭于高宗时官拜右武侯大将军,我丘氏一门,光耀三世,门楣显赫,然先父丘神绩为蒙上宠,投身酷吏,与来俊臣、周兴等人大兴酷刑,残忍无道,滥杀无辜,光宅元年,家父奉武曌之命,弑杀章怀太子李贤于巴州。”
陈文若险些喊破嗓子:“章怀太子?那岂不是……”
“不错。”丘忠鹤眼中淌下两行浊泪,颤抖道:“西宁王祖上正是章怀太子。”
陈文若难以置信:“身负血海深仇,老先生又如何进得了西宁王府?”
丘忠鹤深呼口气:“天授元年,先父与周兴被等人被指谋反下狱,次年被武曌处死,自此之后,老朽一家被武氏一门幽禁整整十年,直至景云元年,相王李旦登基,天下大赦,老朽一家方被赦免。虽是天下大赦,然李唐宗室对先父恨之入骨,恶其余胥,老朽所到之处,无人收留,唯有迁居剑南,远离关中。开元九年,剑南黔中大闹饥荒,老朽迁徙云姚之地,到姚州时,已是身无分文,危在旦夕,幸得西宁王仗义援助,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陈文若瞪大了眼睛,口中嘟囔:“西宁王,这怎么可能?”
丘忠鹤的脸上满是敬佩之意:“西宁王明知老朽身份,却以恩抱怨,命老朽为世子伴读,给予温饱,了此余生。自那往后,老朽每逢他人有难,不论身份,能救则救,如此广积善缘,以报西宁王再造之恩。开元十五年,老朽告老还乡,无奈遇上朝廷征役,老朽户籍中并无家人,只得以高龄服役,这才能与公子相识于天涯海角。”
临别之际,丘忠鹤走下马车,回头劝慰陈文若道:“民生之难,世事无常,我与西宁王本是血海深仇,可上天这般安排,又是别有一番道理。公子学富五车,要想立足于天地,胸襟应宽阔似海,如西宁王那般,唯有如此,才能不辜负这一身才学。天涯海角,公子珍重,老朽就此别过。”
望着丘忠鹤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咳喘不止的陈文若独自沐浴在小雨中,不禁叹道:“西宁王连祖上的血海深仇都能释怀,为何父亲与西宁王至今仍是……”
整整三日的雨终于止住了。
夤夜子时刚过,交趾城的南城门推开堆积数尺的积水,伴着铁闸摩转齿轮的巨大噪音,由内而外轰然大开。十数辆载载压轴的马车像一条黑龙,悄无声息盘过城中大路,卷着尘埃和泥土潜入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的后堂,五百余府兵执戟在外,戒备森严。后堂别院内的花园中,五十名艺妓蝶起,歌舞霓裳,三十名乐师琵琶琴瑟,与艺妓的舞姿交相辉映。数百余名女婢围跪在一座高三丈、半五丈,由金丝绢布织成的巨大帷幕之下,她们手中各持一匹颜色各异的上等绢布,朝拜似的虔诚地仰望着帷幕,好像在祈盼着上天的恩赐。
巨大的帷幕像一座通天的山脉,帷幕顶端徐徐喷薄着缥缈的仙气。
这座金丝绢布的帷幕便是大都督曲览的休憩沐浴之所。大帷幕里外共有三层,最内层设有一座径约一丈的汤池,汤池从上而下悬挂着数百匹上等的江淮绸缎,这些江淮绸缎仿佛从天而降的丝雨,将汤池的一切景色隐庇在浓浓热气内。汤池之外时刻都候着八位婢女,这八位婢女乃是曲览从帷幕之外的百余人中精心挑选而出,她们裸脐露背,随时随刻要将外面烧好的山泉水运进帷幕的汤池中。八名婢女之外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外人站在大理石铺成的台阶上就可以看到这些婢女的风姿肌体,却丝毫看不见最里层的曲览。大理石台阶之下,一张一丈宽的红木桌四平八稳而立,桌上美酒珍奇成行而列,单单是坐在这里就能闻到帷幕中飘荡着浓浓的花香脂粉。
此时此刻,陈卿嗣就坐在这里,而且还穿着一身四品官服。
隔着层层绸缎,曲览的手掌在婢女光嫩的肚皮上轻柔抚动着,好像把玩着一件稀世玉器。
于无声处,陈卿嗣拂袖跪在地上,叩首道:“属下恳请大都督责罚。”
曲览长满汗毛的手掌始终在婢女的肚皮上摩擦。“这一趟运往吐蕃的洋货到底被扣了多少?”
陈卿嗣的声音沉稳而单薄:“回大都督,出境入境折扣税钱,朝廷共缴四万贯税,这其中还不包括函脚。”
曲览:“那就是五万贯了?”
陈卿嗣:“是。”
曲览:“去年,算上函脚,朝廷一共只纳了三千贯,今年这是什么光景呐?”
“大都督,您忘了,前任姚州刺史去年被御史台弹劾,今年年初已被发配北庭。”陈卿嗣抬起头,继续说道:“自河西节度使萧嵩继任中书令,新任姚州刺史是中书省派下来的,这五万贯铜钱恐怕已经落入到……”
陈卿嗣的话未说完,曲览突然从帷幕中亮出整只手臂,将婢女连人带脑按进汤池中。
整座帷幕静得只剩挣扎呼救的溺水声。
过了一会,那婢女的挣扎声突然停止了。
守在帷幕外的七个婢女统统吓傻了,她们各个紧绷腮帮,咬着舌根不让喉咙发出声来。
跪在幕外的陈卿嗣抿嘴一笑,将话说得极其隐晦:“朝廷今年的括户收税和官员铨选,中书省和门下省是较上劲了。”
“户部乱征庸租,百姓反复脱户,中书省的这些忠臣就大刀阔斧拿我们这些地方官吏开刀,好一个忠君体国。”曲览话音刚落,那个被曲览溺死的婢女突然从汤池中一跃而出,像被什么勒住了喉咙,双臂垂地,大头朝上,拼命地喘着粗气。
伴着婢女一头湿发,一抔热汤伴着花瓣碎落了一地,曲览的声音幽幽扬扬,极是散漫:“外面凉,都进来,替我捶背捏脚。”
“是,大人。”那七名婢女不敢多说一句话,哆哆嗦嗦脱去了衣物,如下锅的生肉纷纷坠入汤泉中央。
大把的浪花从汤池中溅落在地,曲览的声音又飘了出来:“这种事,你我左右不了。”
陈卿嗣站起身坐回座椅,端起酒樽抬到嘴边,手腕在空中停滞片刻,“大都督明鉴。”
“冤有头,债有主,凡事皆有度。”隔着层层幕帘,曲览漂浮的声音忽然变得厚实许多,像是质问,又像是自问:“朝廷每年的租庸调都督府是一文不少缴纳,为了陛下,为了朝廷,我曲览可以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可安南都护府的三万士兵不能饿着肚子,一旦南蛮犯境,这仗谁去打?”
陈卿嗣犹豫了一阵,手腕一抖,放下筷子,声音没有丝毫变化:“长史府是西宁王的亲家,这件事,是属下无能。”
曲览噎着嗓子发出阵阵沙哑的笑声,那笑声将一切噪音全都碾盖了过去。“老弟,你这是言不由己了,这些年,哪桩买卖不是你替我走的?我曲览能有今日,一半是仰仗陛下倾垂,另一半就是用了你。”
共事十年了,不是一条心,也是一条船了。对此,陈卿嗣会之一笑,没有答话。
“说到底,咱们是一路人,长着一张金刚面,肚子里揣的都是菩萨心。”帷幕内传来了曲览的叹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老弟啊,你比我有后福。”
陈卿嗣好像已经知道曲览的来意,低下头说道:“属下明白。”
曲览似乎对陈卿嗣的态度很满意,笑言道:“要杀你的人不是我,是令郎;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你,同样也是为了令郎。”
陈卿嗣是一脸难堪:“犬子勾结甘锰,是属下管教不当。”
“当然是你管教不当。”上一秒曲览的声音还是冰冷刺骨,转瞬间就变成了和声细语,“本都督膝下育有两女,都是妾生,当年依文出嫁广州,身为人父,我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拙荆早亡,膝下无子?”
陈卿嗣听了也只是哀叹一声。
曲览轻轻拍了拍手,汤池中的八名婢女一齐从帷幕上拽下八匹绸缎,严严实实裹住了身体,光着脚掌,像八只逃命的河鸭匆匆蹿出了帷幕。
“甘锰是甘锰,令郎是令郎,你是你,我不会糊涂到那种程度。”待婢女走后,曲览就像变了一个人,声如山压:“劝你一句,要和令郎处好关系。”
陈卿嗣长吁一声:“是,属下谨记。”
“老啦,这么多美色握在手里,只能像女儿一样饲养着。”曲览的声音戛然而止,整座大帷幕里也渐入寂静,帷幕之外的琴瑟浅浅飘了进来。
陈卿嗣刚刚匀顺了呼吸,曲览的声音就再度降临。“跟了我十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陈卿嗣右手紧握着筷子,悬在空中,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始终盯着帷幕。
曲览也似酝酿许久才开口道:“甘锰我早晚会替你除掉,姚州的亏空也一笔勾销,老弟啊,古人云,毛将焉附,唇亡齿寒,为了都督府,为了长史府,咱们两家儿女的婚事就由我来做主吧。”
因长史府与西宁王府有婚约在先,曲览这么做,是要将自己唯一的千金下嫁给陈文若做妾了!陈卿嗣的珠沉缓地旋转着,曲览把话说到这份上,身为下属,他已经不能答话了。
“依文走了,我只剩依墨这么一个女儿。”曲览意味深长道:“令郎高才,这桩婚事也算了了我的夙愿。”
陈卿嗣听得出,这是曲览的真心话。就曲览庞大家业而言,被朝廷扣下的这五万贯钱只是九牛一毛,却足以决定眼下交州的情势。陈卿嗣缓慢点头道:“属下明白,只恐犬子无知,不识好歹。成亲之事,还需大都督协助属下仔细安排。”
话音刚落,伴着一声水花落地,曲览从汤池中起身而出,又有八名婢女抬着一顶八抬黑遮幕帘的轿辇从大帷幕外面走来,这八名婢女与刚才不同,她们各个身覆软甲,肩盖铁皮,腰如蜂,腿如桩,看身形比男子还要强壮一倍。
曲览:“黄道吉日我来选定,烧银入库的事还须老弟费心。”
一番明暗较劲,陈卿嗣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了:“属下已经见过中校署。”
曲览由这八名婢女侍候更衣,背对帷幕,边穿边说道:“你怎么看?”
陈卿嗣低头拾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将一碟绿油新鲜的嫩菜放入口中咀嚼着,隐隐笑道:“中校署是谁人的,这一点,大都督应该比属下清楚。”
“不要总是先入为主。”曲览稳稳坐上八台轿辇,那密不透风的黑遮幕帘轿辇刻意停在陈卿嗣红木桌前,隔着厚厚挡风的黑绢布,曲览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那些娇娘都是儿女,这些才是寝居妾侍。有些事,你看得远,也未必能看透。”
陈卿嗣发现八抬的轿辇只有七名侍女在抬,不禁笑道:“属下羡慕大都督。”
黑遮幕帘突然掀开,露出了侍女的酮体,曲览伸手抚摸着,一边笑道:“那是因为我赏你的补酒,你一口都没喝。”
陈卿嗣的眼神迅速扫回搁置在红木桌上的酒樽,心中大惊,如此隐蔽的细节竟能被一直嬉戏闹水的曲览发现,这简直匪夷所思!
“吐蕃来使不日即到,身为都督长史,你替我来招待。”黑色八抬轿辇走了,只留下了曲览的余音:“老规矩,不要忘了。”
千金下嫁,两家结姻,这已经出乎了陈卿嗣的预料,而今外有朝廷梗阻,内有强敌窥视,姚州的局势愈演愈烈,如此不利局面下,曲览竟派自己接见吐蕃来使,共商军事机密,这到底是曲览的信任还是曲览弃车保帅的出卖?
待曲览走后,冥想了好一会的陈卿嗣缓缓走出了帷幕,两名执戟士兵不知何时已经尾随在他的身后。
陈卿嗣面无表情叹了口气,居高临下望着帷幕外的百余名婢女,陷入短暂的迷惘中。
这是曲览设下的规矩。身为下属,陈卿嗣须从数百名婢女中挑选几人,由身后两名士兵引入长史府,在士兵监护守夜下,陈卿嗣须与这些婢女同寝而居,隔日,再由这两名士兵被选幸的婢女再由带入都督府,经府中全福验身,若这些婢女还是处子之身,那陈卿嗣的官就坐到头了。
不光如此,这挑选婢女侍寝的仪式也是不拘寻常。曲览命令陈卿嗣必须身着官服,当着所有婢女和乐师的面将这两名婢女的衣裳撕成两半,以示当地雄武民风之强,这些被陈卿嗣选中的侍寝从此也不再是曲览府中的婢女,而是四品都督长史府的媵妾。
曲览每赏赐陈卿嗣几名美色,都要亲自调兵为她们修建住处,如果长史府的地域充足,则修筑加盖;若空间不足,曲览则将附近民址以十倍的价钱买下,最后再并入到长史府的版图内。这八年来,曲览共赏赐给陈卿嗣二十六余名美色,扩房十九间,占地近百亩,长史府邸不可不谓姬妾盈室,难怪交州百姓皆戏称陈卿嗣为“推外墙,长史郎”,意思就是说长史府每次扩建,交州的长史大人又要当新郎官了。
待陈卿嗣料理了私事,夜已过了子时,主簿陈富早在长史府的正堂等候着他。
安顿好了那两名都督府的士兵,陈卿嗣与陈富一前一后来到二堂。陈富持着火蜡,点亮东南西北各四盏油灯,整座二堂恢复了袅袅如烟的光明。
陈卿嗣一身白衣,扶着腰椎,退步坐在太师椅上,沉缓地翻着眼皮:“他回来了?”
陈富欠着身子,恭敬道:“大人,少爷回来了。”
陈卿嗣捋顺呼吸,眼神有些发虚,“今夜曲览向长史府提亲,要将曲依墨下嫁长史府。”
陈富主动凑过身来:“大人答应了?”
陈卿嗣徐徐睁开眼睛,看了眼陈富,摇了摇头:“姚州刺史以朝廷的名义扣下了曲览从广州运往吐蕃的洋货,核计铜钱五万贯,中书省让曲览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曲览不会罢休。”
陈富似乎不太赞同:“只要朝廷截断了曲览的财路,料他曲览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吐蕃的使臣不日将会密会曲览,共商对策。”陈卿嗣背着光,在阴暗的空间里,他的声音又尖又厉:“要是曲览联合外藩,将姚州这条财路凿通了,你说朝廷该怎么办?”
陈富:“大人的意思是,为了曲览,两藩会起兵叛我大唐?”
陈卿嗣翻着眼皮:“为了曲览,他们当然不会,如果是为了姚州,那就未可知了。”
陈卿嗣的话点到为之,陈富的脸上已是一片阴沉。主掌西江柜坊十年,陈富自然清楚,姚州地接吐蕃、六诏边境,是大唐在西南阻遏两藩联手的一块险隘,一旦这块险隘被两藩任何一方攻陷,那两藩便能平地接壤进行互市贸易,曲览也可肆无忌惮地与两藩进行大规模的洋货买卖,这对于朝廷的财税把控和西南的军事防备而言绝对是巨大的损失和隐患。
陈卿嗣底气十足:“近几年,边境军备开销严重超支,中书省现在连曲览的黑钱都不放过,由此可见国库空虚到何种程度。就算朝廷事先获得军情,以国库这两年的税收,姚州也未必守得住。”
陈富赞同地点了点头:“曲览是要孤注一掷了。”
说完,二人相互交换着眼神,又各自陷入到沉默中。
陈卿嗣紧盯着陈富:“曲览要是反了,光靠甘锰的三千巡防是守不住的。”
陈富全身一颤,以为听错了什么,微微抬起头,仍是一脸老道的佛笑:“大人这是何意?”
陈卿嗣攸然站起身,背过陈富,低头信步思索了片刻,猛然转过头来:“将西江柜坊内所有金银秘密转移到长史府,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陈富两道白眉拢得像条裂谷,抬头间,一脸虚掩的笑容骤然间荡然无存,露出从未有过的气势:“大人这么做,属下不敢苟同。”
陈卿嗣双手掐着椅把,阴冷的戾气从瞳孔中隐隐散出,对峙陈富道:“那就要看朝廷是信我陈卿嗣,还是信他甘锰了。”
这句话从陈卿嗣口中说出,便是一声惊雷。
陈富低头哽咽着,他万没有料到,在处理西江柜坊的财务上,陈卿嗣的态度会是这般决绝,竟将彼此心照不宣的话说得不留一丝余地。
西江柜坊囤积的钱银决定着交州的一切,得到它就等于坐拥千军万马。这十年来,长史府虽名义上虽掌握着西江柜坊,但实际上,陈卿嗣对柜坊的具体账目是从不过问,因为西江柜坊的正真主人不是曲览,也不是他陈卿嗣,而是面前这个被朝廷秘密派遣到交州监管金银开采的长史府主簿,陈富。
隔着烛火,陈富轻声哀叹道:“请大人放心,属下对甘锰还是有把握的。”
陈卿嗣扬起嘴角,故作叹息道:“陈主簿年长我一旬,按理说,有些事我该信你。我在交州活了三十年,甘锰是狠角色,我比陈主簿更了解,为了金银钱两,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陈富犹疑地转过头,“大人的意思是,甘锰会联手曲览,背叛朝廷?”
陈卿嗣低垂双目,“我没有这么说,但不代表他不会这么做。”
陈富不说话了。
“有些事,我一直在想,陈主簿也应该想想。”陈卿嗣翻着眼皮,双臂拄着膝盖,抬头瞥着陈富的满头白发,不紧不慢说道:“中校署王乱。朝廷体恤先皇重臣,在这个时候派这样一个人来交州,难道陈主簿真的老了?”
陈卿嗣的这句话直直戳到了陈富的心里!
陈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陈卿嗣:“朝廷派这个王乱来做什么,那是天机,没人知道,可这个王乱想得到什么,本官是看得一清二楚。”
陈富瞪着眼睛,恍然自语道:“西江柜坊?”
陈卿嗣:“一招棋错,满盘皆输。朝廷用王乱取代陈主簿,西江柜坊便会成为曲览的私库,这,该不是陈主簿想要的结果吧?”
陈富极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缓缓退步作揖,开口说道:“据户部档案所载,王乱是开元七年的进士,与大都督曲览是同乡。”
听陈富这么一说,王乱还是曲览的旧相识,这倒是让陈卿嗣没有想到。
陈卿嗣按住桌几,挑了挑眉:“接下来该如何做我已心里有数。陈主簿,长史府与都督府联姻之事还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陈富困惑道:“那少爷他……”
陈卿嗣手掌竖起,如拜佛一般严肃道:“记住,任何人。”
陈富深谙其意点了点头:“属下明白,大人早些休息,属下告退了。”
“安大人!”
陈富前脚刚走,陈卿嗣一声呼喊将陈富牢牢扎在了二堂门口。
陈富愣住了,弓着腰,半回过头,惊愕而愤怒地瞄着陈卿嗣。
陈卿嗣脸上露出渗人的笑容:“安大人就不怕都督府和长史府真的成了亲家?”
陈富还是一脸佛笑,缓和道:“大人,属下陈富,不是什么安大人。”
陈卿嗣走近陈富,同样是皮笑肉不笑:“毛将焉附,唇亡齿寒,其实曲览说得没错。”
陈富稳稳转过身,低头道:“大人,您是河东裴氏之后,为天下计,属下笃定,您不会。”
陈卿嗣只是笑了笑:“安大人所言极是,咱们长史府从不让朝廷失望。”
互探身份,本不该互相拆穿。望着陈富离去的背影,已经捅破这层窗纸的陈卿嗣忽然意识到这十年来自己与陈富之间的互相保护和利用的关系已然走到了尽头。朝廷要动交州,可陈富却将所有筹码压在甘锰身上,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是陈富的一招臭棋,陈卿嗣看在眼里,却无力悔棋。
十年前,为了朝廷在交州开设银坑的新政,陈卿嗣不得不屈身于曲览。如今没有了朝廷的护佑,长史府成了俎上鱼肉,这是陈卿嗣绝不能容忍的背弃,哪怕他的对手是陈富,甚至是他忠心效命二十载的整个朝廷。
“你来了。”
“中校署王乱,拜见曲大都督。”
夤夜已过,都督府卧房外的正厅,正在出恭的曲览高高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头顶四周笼着黑色丝绸的帷幕,另有四名婢女站在帷幕外,手里各持一把镶着绿玉琵琶扇,缓慢而有序地向帷幕中扇着凉风。
正厅大门的两侧,左右罗列着十余盆墨绿色的植株,乌木书橱边的炉灶里点着从天竺运来的檀香,整个厅房漫漾着淡淡雅香,这也让站初来乍到的王乱倍感舒适。
王乱就站在帷幕与厅门的正中央,从这里,他隐隐能看到帷幕中曲览的模样。
能在曲览出恭时得到觐见,这足以看出曲览的信任,可是自从曲览官拜交州都督,二人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见面。
王乱抬起头,眼神始终落在婢女光滑肚皮上的白玉脐饰,看似色性已起,实际上是竭尽可能地平静着心中忐忑。
曲览则是完全紧闭着双眼,整个人仰在太师椅上,不知是在出恭还是在小憩。方才那一觉,曲览睡显然睡得不踏实,可既然王乱已经来了,有些事情就必须交由他去做,这样自己才能睡得安稳。
曲览慵懒地伸起懒腰,口中打着哈欠,从胸腔里的声音仍是气蕴十足。“二十年了,他乡遇故人,本官理应尽地主之谊,请你吃杯好酒。”
王乱欠身道:“承蒙大都督提携,属下感激不尽。”
曲览像哮喘似的嘲笑了一会,一只手掀开帷幕,露出了半张脸。“差事早晚要办,酒早晚要吃,你是我向朝廷要的人,对你,我是绝对的信任。”
王乱哽咽着咽下口气,用身上官服拭干了额头汗水,紧张道:“大都督天高地厚之恩,属下永生不忘。”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旧相识了,不要讲那些虚话。”曲览坐回到太师椅上:“两件事,你即刻替我去办。”
王乱:“属下听凭大都督调遣。”
曲览:“长史大人你见过了,陈公子你也见过了,这对父子视若仇雠,你怎么看?”
王乱双眼一亮,恍然大悟道:“大都督是要属下调查长史父子的真正关系?”
曲览伸出右手食指:“说下去。”
“是。”王乱赶紧抬起袖口,拭干了额上汗水,大喘口气:“如果父子二人不伦成仇,那大都督只需提防着陈大人;如果二人是在演戏,那就说明,这两个人都不可靠。”
帷幕中传来了曲览的赞扬:“二十年不见,果然是今非昔比。”
王乱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属下惭愧。敢问大都督第二件事?”
曲览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看看,刚夸你一句,就开始跟我装糊涂。”
王乱转不过脑筋来,费解道:“属下不懂。”
曲览:“陈卿嗣他是何等能耐?在我面前尚不敢装糊涂,王乱啊,你可以多听,多看,但不要跟我有那么多生分和顾忌,是你的,我都会给你,不是你的,我早晚也会给你。”
王乱赶紧跪在地上,叩首道:“属下知罪,属下明白了,属下明日就前往西江柜坊,亲自拜见安大人。”
曲览缓慢说道:“是陈主簿。”
王乱:“是。是。”
说完了正事,曲览心绪为之一振,笑道:“三更半夜叫你前来,没什么赏你的,既然你喜欢,这两个妾侍就归你了。”
王乱猛然起头,愕然地望着帷幕前的两名婢女,一时之间不知该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哪里。
“不要嫌弃我,也不要嫌弃她们,今晚就在府上住下,明日一早与我一同用膳。”曲览悠悠站起身,走出帷幕,双手掌心抚着身前两名婢女腹前的白玉,轻轻将两块玉饰摘了下来。
未等那两名婢女开口,王乱的整张脸已经颤抖起来:“属下乐意之至,乐意之至。”
夜过去了,交州的天看样子是亮了。
西江柜坊层层加壁的府库之内,陈富与王乱正并肩站在府库大门内。
连亘无垠的银箱像起伏的山脉,绵绵延展到府库的尽头,数百名伙计装箱,卸箱,将大箱捆绑,将小箱叠起,错落有致地将所有府库中的金银密麻排列,尽可能不浪费一寸空间。
这里掌握着整个交州。
陈富挺直了腰,挂着一脸憨实的笑,“王大人,金银清点核实过后,你我还须联名向朝廷奏表上报。”
王乱在工部做官近十年,见过世面无数,却也从未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金银!
王乱被府库金银发散的光亮晃得上下眼皮打架,赶忙低头作揖道:“大人这是折煞下官了,但凡是交州的事儿,一切听凭陈主簿吩咐。”
“好。你们都过来吧。”陈富点了点头,润着嗓子,对面前数百名下人吩咐道:“即日起,无论是都督府还是长史府,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令者,依大逆论处。”
王乱默然地仰望着陈富,心里暗自慨叹这只手遮天的权力到底还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