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有三刻了,唐生,醒了!”司马晁臣窝起手掌,冲着李孟德脸上连拍四下。
李孟德睁开眼,渐渐醒来,用力握着拳头,试图恢复一些力气,“司马叔叔没有睡?”
“睡了半刻,足够了。”司马晁臣用拳砸向李孟德胸前铠甲,笑道:“死了之后,有的是时间睡。”
李孟德试着起身,脚下一麻又蹲了回去。司马晁臣看出来了,小心弓着腰,沿着城墙边缘绕到身后,向城外了了一眼,随后替李孟德松腿。
司马晁臣:“使劲,压,来,换你来。”
李孟德被司马晁臣这么拉伸,腿上力气很快恢复过来,站起身,二人轮番松腿,“敌军可有动向?”
“没有。”司马晁臣眉宇皱着,长吁声,躺在地上咀嚼着腮帮说道:“可我觉着有些不对。”
李孟德支支吾吾:“哪里不对?”
“说不清楚。”司马晁臣从地上打滚翻起,“敌军强袭千里,若是一击不成,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如果是我,会让士兵找个地方整顿一番,准备来日再战,可眼下敌军,败而不退,困而不攻,当真是匪夷所思。唐生,你再看,城下叫阵敌军都是老弱病残,却各个身着重装,一旦我军冲下去,他们根本跑不掉。”
“是有些蹊跷。”李孟德想了半天,继续问道:“难道敌军是故意放弃这些残兵?”
司马晁臣口中嘀咕着:“攻城略地,依靠兵力,胜负未分之前,三军统帅绝不会白白浪费一兵一卒,敌军这时诱我军出城应战,显然毫无胜算。早在今日辰时,敌军本有机会冲上城来,却突然收兵,难道……难道吐蕃军根本不想拿下姚州?”
说着说着,司马晁臣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干瞪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李孟德听出司马晁臣话中之话,惊愕间,抽出宝剑,上前一大步:“司马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马晁臣猛抬起头,强忍镇定,近乎吼道:“唐生,你速速率陷阵营将士回防城南,我引三千巡防卫守城西,要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司马晁臣话音未落,城下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孟德转过头去,只见单骑而来的士卒身负三箭,艰难地从马背上翻下,连滚数米跌至城下,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强撑最一口气报道:“世……世子,城南河蛮涌出上万敌军,西宁王殿下寡不敌众……”
话只说了一半,那报信士卒突然呕血出一大口鲜血,两眼一翻,断气而死。
这是司马晁臣所言成谶了!
李孟德司马晁臣与众将士皆是一惊!李孟德不假犹豫,双臂抱拳别过司马晁臣,站在城头大喝道:“陷阵营,随我来!”随后跳上方才信使的那匹快马,不等身后将士集结成队,只身奔回城南。
西宁王手持长剑守在姚州城南墙,城南四下已被敌军团团围住。眼见敌军从地平线尽头轮番涌上城墙,西宁王临危不乱,指挥有度,众军协力终于挡住了敌军三波云梯攻城。
望着天边渐落的夕阳,全身血迹的西宁王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西宁王转过身,趁着城下敌军擂鼓总攻之前,默默清点着身后存活的人数。
城下的敌军擂鼓震天,西宁王从地上拾起一块铁盾,去掉上面的箭雨,挡在胸前,走到伍长跟前静静问道:“可有娶亲?”
年轻的伍长一愣,抬起手腕,用铠甲拭干了脸上的血迹,双眼始终盯着城下的敌军,不敢有一刻放松。
伍长:“娶了一房媳妇。”
西宁王抿嘴一笑:“可有子嗣?”
伍长:“两个儿子,一个女娃。”
夕阳洒在脸上,西宁王默默深叹一声,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禁心头一暖。
伍长:“殿下放心,末将今早已将家眷送出北门。”
话音刚落,一枝箭羽穿过夕阳,直直射在西宁王身后的城墙。
伍长:“殿下,他们来了!”
西宁王眼神不再迷茫,双眼死死瞪着城下一波波冲上来的敌军,大声喝令道:“弓箭手准备!瞄准!射!”
夕阳从西天冉冉升起,将姚州城染成一座巨蜡。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长安……
兴庆殿中,百官朝会,皇帝李隆基稳坐龙椅,可今日朝会的主角并不是这位创造盛世的太平天子,而是阶下身着三品紫袍的门下侍中兼吏部尚书,裴光庭。
开元十七年,黄门侍郎宇文融因贪渎罪被时任御史大夫的裴光庭弹劾,任相不到百日便遭贬出朝。罢黜了宇文融,裴光庭接替黄门侍郎的位置,并迁升门下省侍中兼吏部尚书,主管朝廷财政要务和官员筛选。然而,从开元十七年初至开元十八年秋收结束,近两年的时间里,朝廷税收制度松散,苛税频繁,河南河北地区再次出现大面积的逃户脱户,朝廷户部登记造册的人口户籍甚至不及开元十六年宇文融执政之初。由于人口脱籍严重,致使田地荒芜,农产骤减,朝廷每年小税较往年相比竟足足减少了两成!税收如此惨淡,各州县的粮产、粮储更是捉襟见肘,如此一来二去,朝廷国库钱粮不济,戍守藩镇的物资粮草也开始出现供不应求。
到了开元十八年十月,大唐与北庭边境屡屡进犯的突骑施部以及盘踞瓜州以南的吐蕃大军都已到了年底决战,北庭都护府都督盖嘉运、瓜州都督张守珪向朝廷催粮的六百里奏表是一封接着一封,可朝廷根本无法同时拿出两拨钱粮供给大军。到了年尾收关,万一败报入朝,这笔败账该算在谁的头上?或者说,罢免财政大臣宇文融所带来的经济衰变到底该由谁来负责?
今日的朝会本是各州县官员年底入朝上贡勾账,可朝堂上的文学吏治,各家大族,所有人都将目光都盯准了裴光庭,一旦裴光庭的相位被皇帝罢免,那他身后空缺的位子倾刻便会成为各路朋党争先瓜分的猎物。
裴光庭一动不动佝在那里,虽是文臣,却生得一脸武将之相,五十开外的岁数,却像七十岁的人一样沧桑,整个人活像一樽石佛,呆滞,陋朴而富有威严。
裴光庭沉缓眨着眼皮,呼吸十分匀稳,似乎浑不在意今日朝会的结果,对他而言,这一切好像都只是迟来早来的区别。
唐玄宗李隆基在位的几十年中,宰相处理政务的成败始终是他决定宰相去留的最重要因素。
任相一年多来,裴光庭在诸多方面皆有建树,可在劝农税收和铨选官员方面诟病繁多。要论财政手腕,裴光庭自知远不如吏治派朋头宇文融,如果是因朝廷财政亏空、地方军需短缺而被罢相,裴光庭无话可说。
身为河东裴氏子弟,在朝任职二十余年,裴光庭绝对是个精于政治斗争的狠角色。站在百官中央的裴光庭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的朝会绝不只是罢官免职这么简单,这场你死我活的弹劾既是朝中吏治派的报复,同时也是文治派的反戈。
裴光庭出身中书省,是明经擢第,在任相之前,曾担任兵部侍郎和御史大夫。任职以来,裴光庭与吏治一派持孑然对立的政见,加之开元十七年,身为御史大夫的裴光庭弹劾罢免了吏治派朋头宇文融,从此,裴光庭与朝中吏治派的关系甚恶。
论出身,依品行,身为上任中书令张说的部下,裴光庭无愧文治一派,可文治派却将裴光庭视为叛徒,这其中,除了裴光庭在一年之内连升三级,从中书侍郎一跃升至门下侍中,足以与中书令萧嵩分庭抗礼之外,最大原因莫过于裴光庭在任相前后出台了一项选官政策-----《循资格》。
《循资格》是在弥补科目选举以及士子们“专务趋竞”的弊端下,按照官吏任职年资为擢用的优先条件的一种选官制度。顾名思义,《循资格》是依靠官吏资历来进行选官评定,如此一板一眼的政策显然挡住了许多想要凭借奇文丽语入朝为官的文士,同时也阻遏了不少文治一派官员的升迁。
朝中盛传的“麟之口,光庭手”便是指裴光庭与他的亲信,门下省主事阎麟,二人彻底垄断了朝廷官员的筛选举荐,如此做派显然触动了所有朋党最根本的利益。
“陛下,臣参奏吏部尚书裴光庭滥权结党,以公废私,卖官鬻爵……”
“陛下,裴光庭于开元十七年构陷黄门侍郎宇文融……”
“启奏陛下,侍中裴光庭假借朝廷之名,苛收地方重税,致使河南诸州户籍崩漏,民怨沸腾……”
“裴光庭擅用职权,败坏朝廷法度,陛下,事关重大,请陛下降旨,调用刑部、大理寺,彻底查察裴光庭阎麟一党……”
阶下启奏的御史台官员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隆基没有说话,只是定眼望着距他最近的文治吏治两派朋头,眼中既有无奈,又有那么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紧迫感。
早朝议政快一刻钟了,三省六部的肱骨之臣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表态。
身长七尺的中书令萧嵩位列百官之首,一脸潇洒长须犹如天人。与以往的中书令不同,萧嵩是依靠西北的军功跻身相位,眼下北庭瓜州战事未了,朝廷陷入财税亏空,这个时候,萧嵩理应替皇帝稳住群臣,但萧嵩显然不想放过这个搬倒裴光庭,瓦解朝中河东裴氏势力甚至彻底改变朝局的机会,这样稳操胜券的机会对于萧嵩而言是千载难逢的。至于裴光庭,萧嵩认为,若不是自己当初提携,裴光庭根本不可能在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能与自己平起平坐。
此时的萧嵩显得格外冷静,谁也不多瞧,一个字不说,一门心思紧握着手中的象牙笏,静静地环视着皇帝和身后朝臣们的一举一动。
萧嵩耐心地等待着,只要皇帝罢免了裴光庭,空出吏部尚书一职,北庭和瓜州的难题自然由他这位曾任河西节度使的中书令来出面解决。
站在萧嵩身后的这几位中书省官员显然没有萧嵩掐算得这么精细,其中为首之人便是中书侍郎,也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张九龄。比起萧嵩暧昧的政治态度,张九龄显然对北庭和瓜州的战局更为在意,眼下关头,张九龄是想主动扛起责任的,可他却不能开口。
首先,萧嵩不是张说。
张九龄与中书令萧嵩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与上任中书令张说那般坚固。至开元十七年,当朝三位出自贵族的宰相,中书令萧嵩,侍中裴光庭以及曾经的黄门侍郎宇文融当中,只有宇文融是满朝皆知的吏治派朋头,换而言之,在张说之后,文治一派的真正领袖是中书侍郎张九龄而非中书令萧嵩,萧嵩的站队只是与文治派存在共同利害罢了。就亲疏而论,张说不仅是张九龄的上官,更是张九龄的伯乐,张说执政大刀阔斧,渎权而不知收敛,却是文武双全,功绩卓绝,而萧嵩为政素来跟风,追求终生无过,逢迎君上,多无主见,张九龄对萧嵩也就没对张说的那份钦佩和信任,二者之间也只是纯粹的上下级关系。眼下,中书令没有开口,身为中书侍郎,张九龄自然也不能开口。
其次,张九龄根本不屑在此时对裴光庭口诛笔伐。
若说反对裴光庭、阎麟和《循规则》的选官制度,身为岭南寒门出身的张九龄恐怕要比任何人都要更甚。身为中书侍郎,张九龄曾多次公开批判《循资格》这种不分才华,完全依靠任职年限提拔官吏的选官制度,这道腐朽的“圣书”几乎将擅长辞赋的士子的仕途全部堵死,甚至让整个大唐文坛星光黯淡。然而,张九龄素来讲是非,意气用事,为人桀骜却是恃傲而不凌弱,裴光庭曾是张说的旧部,与自己同出一门,眼下裴光庭是众矢之的,张九龄是绝不会落井下石。
向来‘凡事无细皆力争’的张九龄都是如此纠结,更不用说站在张九龄身后的中书舍人严挺之以及文治派的其他核心官员了。
文治派的领袖是一片沉寂,吏治派这边也是同样。
已经退居尚书左丞的源乾曜显然是吏治一派的中流砥柱。
源乾曜闭目假寐着,显然已经无意朝局。早在宇文融任相前,源乾曜就已经是担任三届宰相的老人了。身为吏治派的灵魂人物,源乾曜这辈子斗过张嘉贞,斗过张说,斗了快二十年,源乾曜实在斗腻了,况且位居他身后的刑部尚书崔隐甫,户部尚书杜都是脚踏实地的能干之吏,就算今日皇帝没有罢免裴光庭,源乾曜也相信,不用自己出面,后继之人也能够妥善权衡此事。
站了一刻钟,身体就已经开始打颤了。源乾曜老了,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宰相徐徐睁开眼,眼中疲惫尽显,手中的象牙笏颤抖着,仿佛时时刻刻都会从掌中脱落。源乾曜回过头,细细看了眼刑部尚书崔隐甫和户部尚书杜暹,发现这两位大人也正低着脑袋,抬眉望着自己。源乾曜暗自笑笑,没有理会这样试探的眼神,回过身,直起佝偻的腰,双眼勾勾地凝望向前方。
每位臣子心中都有一张大算盘和一张小算盘,可坐在龙椅上的李隆基顾虑的远远不止这些。
御史台弹劾裴光庭的声音萦绕着整座兴庆殿,而坐在龙椅上李隆基却隐隐听到一阵无法言表的噪声,那噪声断断续续,忽近忽远,似军鼓冲锋,似落石坠地,令他倍感不安。
李隆基一只手按着耳骨,犹疑片刻,将手臂徐徐抬至肩高,亮出手中早就握有的一份奏表。
李隆基终于开口了:“监门将军,念给他们。”
“诺。”高力士弯腰跟前,将奏表举过头顶,眼神始终放在地面。
高力士小心翼翼从头顶取下奏表,面露肃穆宣读道:“八百里加急,开元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夜,姚州受吐蕃、河蛮、六诏五万之众合围,请朝廷速派援军。”
听到这样一道军务机密,殿内的文武百官统统屏住了呼吸,整个兴庆殿仿佛骤然冻结了。
包括准备上前参奏裴光庭的大臣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各个耷着脑袋,三两私声议论着,将眼睛藏在笏后面,暗地里互相碰着眼神。
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突然将姚州危围如此绝密的军机公布于朝,这是要变天了。包括萧嵩在内的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各自心里的小算盘是不能再敲了,明里暗里,裴光庭这桩事已然翻篇,可朝廷眼下这把大算盘又该如何拨珠清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瞬间就成了他们心中反复琢磨的头等大事。
风向变得太快了,一切都毫无征兆,刚刚还准备参奏裴光庭的几位文臣已是汗流满面。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坐久了。眼见阶下百官陷入惶乱,李隆基眉目渐宽,好似了了一桩心事。李隆基微微挪动着双腿,缓缓从龙椅上站起了身。
眼见天子起身,阶下百官不敢怠慢,统统止住私语,卑躬垂首。
一阵秋风顺着一缕阳光吹进殿内,李隆基突然全身一抖,受了风寒似的僵在原地。
站在殿后的高力士娓娓走上前来,却被李隆基伸手止住了。
醒神间,李隆基单手支着龙椅扶手,只觉眼中一黑,耳边无比寂静。
突然,一个巨大的噪音从天顶砸入殿中,随之而来则是惊动天地的撞击。那巨大的躁音极有规律,如同心跳,伴着不知从哪飘来的喊杀声,一阵阵疯狂地撞入李隆基的耳骨。
远隔万里,李隆基仿佛听到了,那是敌军的冲车正在攻击姚州城的城门!
不声不响,面露难色的皇帝竟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为了朝廷,为了大唐江山永固,朕知道你们的难处,西北战局,加上眼下的姚州,看来,朕要想过个好年,还需咱们君臣同舟共济。”未等朝臣们颂圣,李隆基继续说道:“你们刚才议的,朕都听到了。至于刑部大理寺会审,刑部尚书,你怎么看?”
刑部尚书崔隐甫素以强正著称,早在开元十四年出任御史大夫,李隆基评价崔隐甫为‘海内咸云称职,甚副朕之所委’,足见其执政之能。
站在源乾曜身后的崔隐甫起身上前,似乎早有准备,说道:“陛下,司立会审,牵涉众多,步骤繁杂,眼下,姚州危局已是迫在眉睫。”说着,崔隐甫冷冷地瞥了眼裴光庭,随后说道:“有些人,有些证据,既逃不掉,也毁不掉,可姚州的不同,那里有我大唐数十万百姓。”
崔隐甫言罢,满朝文武又陷入到纷纷议论之中。
听崔隐甫替自己把话说出了大半,李隆基的脸上立刻露出欣赏而愉悦的表情,转身踱步笑道:“中书令,你以为如何?”
萧嵩抬起手中象牙笏,徐徐起身,双眼飞快眨着,抬头道:“陛下,臣附议。”
李隆基当然清楚萧嵩那把小算盘,心里厌恶,脸上却是一笑带过,方才弹劾裴光庭的官员大多数都是萧嵩指使的,这个时候,萧嵩是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稳住了萧嵩就等于稳住了御史台。李隆基将眼神瞥向地面,“刚才不是议得很好吗?怎么,朕一开口,你们就不开口了?吴王,看情形,兵部的差事要比吏部办得好啊。”
仅一句话,李隆基就把文治派的气势给打了下去,同时又将所有的压力扔给兵部。
兵部尚书李祎脖颈一缩,瞬间感受到如同山崩般的压迫。
驰骋疆场二十余年,大小胜败数百仗,此时此刻,吴王李祎比任何人都清楚,仅凭姚州不足两万的士兵是根本无法与吐蕃的五万劲旅相抗衡,就更不要说河蛮六诏。不单如此,这场战役当中还有掺杂着许多足以决定成败的细节和无法预估的变化,譬如从剑南发兵驰援姚州,朝廷的粮饷物资如何运送?剑南的三万大军抵达姚州只需两日,可粮饷从剑南到姚州最少要六日,从关中运到剑南则最少需要十日,这半个月期间,姚州解围还好,可一旦姚州失守呢?驰援姚州的剑南大军断了粮,剑南边境的雅州拿什么戍守?北庭和瓜州向朝廷催要的粮饷又如何兑现?
姚州一役涉及军威,涉及到了皇帝最在乎的朝廷颜面。就算瓜州北庭粮饷告急,以皇帝对边境军事一贯的雷厉风行,这场救援姚州之役最后很可能演变成攻伐姚南的全面战争。
身为兵部尚书,李祎已将这一切算入其中。眼下必须要拿主意了,打了一辈子胜仗的李祎却感到举步维艰,因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姚州这一仗开打,瓜州北庭的败报毫无疑问要由兵部来承担。
然而,李祎毕竟是大唐首屈一指的大将,也是朝中唯一一位真正统兵在外的皇亲。面对肃杀于无形的帝王之威以及板上钉钉的败局,李祎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李祎没有回话,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这时,崔隐甫杜暹以及他们身后的吏治官员脸上均挂着不屑得意的笑容。
兵部陷入危局,这一回萧嵩必须开口了:“是臣等无能,让社稷蒙羞,让陛下为难,臣有负圣恩。”
言罢,满朝文武一齐跪拜在地。
“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姚州城里住的都是朕的子民,姚州有难,皆是朕的过失,众卿只管畅所欲言。”李隆基没有理会萧嵩的迎合,低着头走近张九龄,“九龄,朕想听听你这个中书侍郎的看法。”
皇帝都是这般自责,做臣子的不能再装糊涂了。张九龄站直腰杆,视线稳稳落在李隆基前胸,直截了当却是一板一眼:“中书侍郎臣九龄以为,姚州必须救,至于如何援救,陛下须与朝臣广议,再由陛下亲自定夺。”
李隆基看似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回望李祎:“吴王,你是我唐军柱石,姚州这一仗你有多少把握?”
李祎来不及多想,只能实话实说:“回陛下,眼下的姚州,再加上北庭和瓜州,臣以为,朝廷要想同时解决三面之敌,以现在的家底,恐怕胜算不大。”
此话一出,萧嵩不禁替吴王捏了把汗。眼前的盛世帝王向来主张军事外扩,而李祎提出的战略却是截然相反的保守战法,万一皇帝因此迁怒于吴王,文治派今日丢的可就不止是一个吏部尚书的位子了。
李隆基眯起双眼,若有所思地环视着左右重臣,好像刻意在等人站出来反驳。
崔隐甫双眼瞬间睁得雪亮,站在原地,声色绵柔驳斥道:“吴王的意思是,不救?”
未等李祎答话,张九龄就已经把话顶了回去:“崔大人,吴王没有这么说。”
崔隐甫独自低下头,避开张九龄的锋芒,话锋一转道:“张大人,近些日,各州官员入京纳贡,眼下镇守姚州的是西宁王。西宁王是陛下亲侄,且久任在外,两藩围困姚州,西宁王定早有防备。陛下,臣以为,朝廷应即刻从剑南调兵,星夜驰援姚州,脱困之后,乘胜追讨,将河蛮六诏彻底赶出姚南。”
崔隐甫这几句话实在太有杀伤力了,他不仅直接表达了对皇帝在军事方面一贯进取态度的鼎力支持,同时又极其隐晦地将西宁王与文治派的关系给掀了出来。
李隆基这一生从不允许王室引兵戍守。眼下,姚州由西宁王领兵,这一仗也自然牵扯到了邠王府,甚至直接牵扯到了皇帝。众所周知,文治派与邠王府走动密切,张九龄本人与邠王李守礼之子广武王李承宏更是至交,西宁王是广武王承宏的表兄弟,仅凭这几点关系,张九龄就理应避嫌了。
话说到这份上,文治一党就全明白了,崔隐甫是不想给兵部一丝回旋的余地。
中书令萧嵩看得则更为透彻,吴王和西宁王是文治派在皇室仅有的军方力量,崔隐甫这一招绝不是偶然的,很显然,吏治派率先发难了。
可张九龄并未领略到这层利害,明明占了下风,却不服气,据理力争道:“为将者,不虑胜,先屡败,姚州是一定要救的,吴王是将胜败考虑了进去。陛下,臣以为,姚州之役,只能胜,不能败,一旦落败,我大唐南境便会陷入动荡,到那时,收复失地是难上加难。”
就在张崔二人僵持不下时,户部尚书杜暹悄声站了出来,顺着张九龄说道:“张大人所言非虚,只不过,若是姚州失陷,朝廷就不只是丢掉几座城池,收复几州土地这么简单了。”
李祎扬起背脊,趁势将难题抛给户部:“杜大人说得在理,眼下国库空虚,驰援姚州之前,这笔账朝廷要提前算清楚,唯有如此,北庭和瓜州的将士才不会有怨言。”
李隆基的眼神从吴王脸上挪走,忽然朗笑道:“杜暹,你是户部尚书,这笔账可是在你肚子里。”
杜暹抿嘴一笑,瞥了眼裴光庭,紧接道:“陛下,臣虽掌管户部,但朝廷这两年的税收却不是户部掌管,国库的账,臣与吴王所知相差无几。臣远的不说,就说今年,朝廷税收减少,归根结底还是滋生逃户,张大人应该知道,一旦边关丢城弃地,我大唐户籍册上便会减少百姓万余户,这万余户百姓要是被战乱冲散或逃户销籍还可亡羊补牢,万一百姓流入敌境,成了敌国户籍,就算日后朝廷的军队打了回来,这些百姓可是回不来了。”
李隆基手拄着下巴,垂目挑眉道:“说下去。”
杜暹强忍着得意,口气凝重道:“陛下,姚州是我大唐南境丝绸之路,岭南超过半数的金银都经姚州运入剑南川蜀,最后进入关中,如果姚州丢了,那我大唐南境的半条商路就会被截断,岭南所有的土贡、钱响、绢布、洋货都要经洪州运往扬州,再经扬州运往洛阳,如此大费周折,日后朝廷的开销更是不可估算,因此,姚州绝不能失。”
杜暹这番话说得无可挑剔,满朝文武也响起了掌笏的赞许之音。
两党朋头各执一词,该说的也都说了。此时,李隆基又将目光投向站在远角的太子:“太子,你可有见解?”
太子李瑛战战兢兢道:“陛下,儿臣以为,还是吴王和张大人的看法较为妥当。”
李隆基暗哼一声,无声无息看了中书令萧嵩一眼。
这个眼神代表李隆基已经拿定主意了。
十余年的君臣默契,即便只是一个简单的眼神,萧嵩显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萧嵩引领群臣,不急不慢道:“杜大人所言,入木三分,吴王所虑,鞭辟入里,眼下,国库财税吃紧,南境军急如火,还请各位大人集思广益,尽快想出对策,也好让兵部尽早答复。”
李隆基呵呵一笑,走近裴光庭跟前,似要开口,又刻意将裴光庭凉在一边,回头对高力士说道:“散朝吧。”
高力士纠着嗓子:“退朝。”
百官退朝后,兴庆殿只剩下萧嵩、张九龄、杜暹、崔隐甫以及吴王李祎几位重臣。
趁着百官尚未走净,户部尚书杜暹凑到刑部尚书崔隐甫跟前,低声私语道:“西宁王是邠王府的人,姚州的事陛下可能早就知情。”
崔隐甫:“既然如此,就让中书令他们去争,裴光庭早晚被罢,这个时候,谁占先机谁吃亏。”
杜暹:“可吏部腾出的位子怎么办?”
崔隐甫:“那就要看陛下对《循资格》的看法了。如果陛下认可,这个位子谁坐都一样。”
大臣们各自私下议着,坐在龙椅上的李隆基则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静静整理着思路。
在李隆基即位的头二十年,国库钱粮始终是他渴望彻底解决又无可奈何的难题。罢黜了善于理财的宇文融,前线将士们就已经开始饿着肚子打仗了。北庭和瓜州虽是缺粮,却是军备充足,防御坚固,就算支用不济,好歹距陇右不远,只要恰当征税,调拨粮饷,朝廷须在来年蠲免百姓的租庸调就是,可姚州呢?姚州兵少将寡,百姓户中贫瘠,不比陇右,眼下不要说加征兵加税是否可行,就算行得通,可还来得及吗?昨日,姚州最高军政长官-----刺史和都督赴京勾对纳贡,这两位大人前脚刚到长安,后脚就有了姚州之围。对此,李隆基十分恼火,眼下的姚州之变显然是西境两藩精心策划的战争,可为何姚州都督事先对此竟没有一丝察觉?
一番思索下来,李隆基的心绪渐渐平静,耳边萦绕不散的噪声也终于落下尾声。
终于安静了。李隆基缓缓睁开一只眼,将目光投向一直不语的裴光庭,直到中书令萧嵩走上阶前,小心翼翼启奏道:“陛下,臣等以为,姚州之事还是陛下……”
李隆基合上双眼,开口打断道:“你是中书令,议出了结果就让中书省拟旨,让兵部急递,调兵驰援姚州。”
萧嵩低下头,两只眼珠一转,一时间竟不知所答。眼下,南境姚州十万火急,一向决断的皇帝此时的态度竟是这般令人捉摸不定?这其中定有玄机!罢免裴光庭本已势在必得,可皇帝突然将姚州之围公诏于朝,这转瞬之间就将裴光庭的账全部翻到了兵部头上,外加崔隐甫和杜暹一直在旁便煽风点火,文治派的形势急转直下,这大大出乎了萧嵩的意料。
皇帝对文治派瓜分裴光庭的权力十分不满!萧嵩其实早想到了这层,只是他想不明白,皇帝不想罢免裴光庭,可又不包庇裴光庭,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隆基一动不动看着萧嵩。
萧嵩、张九龄、李祎低着脑袋,就连崔隐甫和杜暹也不敢说话了。
“陛下,臣以为,姚州已失,不可挽救,朝廷应即刻发粮,遣往北庭和瓜州。”
突然间,朝会上一言不发裴光庭一开口便是一语惊雷!
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裴光庭!
李隆基脸上带着疑惑,震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从龙椅上徐徐站了起来。
李隆基的影子将裴光庭的身躯完全笼罩……
朝会散去,不再担任中枢要职的源乾曜是第一个走出的兴庆殿。上了岁数,走不动了,就都要比别人先走几步,唯有这样才能跟得上这些后辈的脚步,不落下风。
到了兴起宫门前,源乾曜停住脚,眯眼望着头顶郎朗日头,不禁发出一声难掩失落的唏嘘。
“明日当空,源相何以唏嘘?”
源乾曜回身望去,是刑部侍郎李林甫。
源乾曜:“明日当空,耀不能望啊。”
尾随而至的李林甫显然听懂了这句双关,上前一步,搀扶着源乾曜徐徐走下台阶,“源相乃国之栋梁,尚且如此谦卑,我等后生只得望其项背。”
源乾曜拉起李林甫的手,加快脚步,刻意避开身后百官,近乎嘲笑道:“方才朝会,足下为何一言不发?”
李林甫可是源乾曜的老部下了,一句“足下”,可见源乾曜话中讥讽。
李林甫露出一脸亲切可掬又有些虚伪的笑,嘴上也改了称呼。“老大人,属下久任宫中,未曾驻守地方,天下军务,瞬息万变,属下无能,惭愧。”
源乾曜一声怪笑,停住脚,拉着长音问道:“世人不知林甫,老朽岂不知哥奴?”
李林甫欠着身子,哈腰走到源乾曜面前,仍是一脸笑意,作揖赔礼道:“属下本是弄獐之材,老大人错爱了。”
古有弄璋之喜,形容喜得贵子,而闹出过弄“獐”之喜的李林甫在这个时候率先自嘲起来。
源乾曜苍浊的眼珠子缓慢挪动着,目光中散发出肃穆的气势,不可置喙道:“做官任相,皆非吾能,唯独识人认面,满朝之中,除了陛下,便是老朽。”
李林甫的眼神渐渐暗了,紧绷的脸也松弛下来,双手扶着源乾曜右臂,眼神左右扫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贴在源乾曜耳边说道:“属下以为,姚州和裴光庭是一回事,陛下早已定了主意,这个时候,有些话不能说啊。”
源乾曜瞥了眼李林甫,嘴角微微扬起,脚下不停,继续走着。
李林甫不抬头,始终盯着脚下台阶,声音极阴极哑,像告密似的:“这份八百里加急昨日酉时就已经送到了兵部,陛下天纵英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想保住同时瓜州和北庭,姚州是守不住的,即便守不住,陛下也只能坚守,就像方才杜大人所说,城可弃,民心户籍不能丢,朝廷的户税不能再减,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力劝陛下力排众议,忍痛放弃姚州。”
源乾曜突然浑身一颤,拧着半黑半白的眉宇,瞪着眼珠,口中嘀咕着:“吏部尚书?”
“不错。”李林甫润着嗓音,把身子躬得更低了:“谁能替陛下解此危围,裴光庭的位子恐怕就是他的了,可一旦西宁王战死,此人便得罪了邠王府,吏部尚书这位子也坐不久。”
源乾曜微微点头,他当然知道今日朝堂上姚州之变会牵扯到宫中,只不过这位老宰相没有想到,皇帝李隆基的制衡之术已经到达了如此境界。
“天纵英武,当真无过陛下。”源乾曜长吁一声,眼中尽是仰慕。源乾曜转过身,单手拍着李林甫后背,宽慰道:“你是看破不说破,换作老朽,大抵如此。”
此话能从源乾曜的口中说出,对李林甫而言,这已经是极高的赞许了。
李林甫一脸苦涩道:“不能尽忠,私心自保,属下愧对陛下,愧对老大人栽培。”
源乾曜摇头笑道:“当年宇文融张说之争,足下身涉其中,半途而退;今日萧嵩裴光庭之斗,足下看着糊涂,兜在心里。林甫,你本为浊人,非明经考取,凭祖荫入仕,却懂得韬光隐晦,无言而为。时至今日,连老朽都看不出你这肚子里到底是空的,还是盛满墨水,好你个弄獐取意的哥奴啊。”
李林甫仰起头,与源乾曜默默相视一笑。
源乾曜放下李林甫搀扶的双臂,望着身后刚刚走过的阶梯,意味深长道:“你看到了吗?”
李林甫毕恭毕敬:“老大人是指?”
源乾曜淡淡说道:“裴光庭。”
李林甫默不作声。
源乾曜略显伤怀道:“一年之内,从御史台连升三级,官做到他这份上,极致了。”
李林甫随着源乾曜转过身去,面露疑惑道:“极致?”
“裴光庭因何被罢免,老朽比你更清楚一些。”心中无限波澜过后,源乾曜有些怅然若失,好像是慨叹岁月如梭,壮心不已说道:“这上朝的路,有很多条,可结果只有一个,这退朝的路,有很多结果,却只有脚下这么一条。”
李林甫愣愣仰望着走过的台阶,一时间不知所云。
源乾曜是一脸轻松:“该走就走吧,再晚赶不上午膳了。”
说罢,源乾曜与李林甫携手走出了兴庆宫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