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琴音起,在这寂静的湖中亭中显得格外清晰。男子不知因何而烦恼,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情绪。
正值楼台烟雨,倒也迷失了清晰的视野。他眉头紧锁,琴声中却也带着苍凉。
兀自而抚,无人来听。
苍白的手指微微停止,却闻一阵拍掌声。男子抬头,少年映入眼帘。墨色长袍带着几分萧索与寂寥,轻举着一把油纸伞,立于他面前。
“公子弹得一手好琴,小生佩服。不知公子是哪里的琴师,小生还请有空一叙否?“墨色衣袍的少年扯开一抹明朗的笑容,轻轻放下油纸伞,眼神纯粹的望着他。
男子轻轻低下头收拾着手中的琴,准备离开。
“公子不愿与小生交谈吗?”少年显得有些急躁,见男子要走,急忙出言拦住。
他眼中平淡无波,只是淡淡道:“本是外地人罢了,来这江南一玩。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不用再相见了。”
见外面雨势已歇,他拂了拂衣袖,抱起琴,向着远方走去。
经过少年身边,淡淡开口:“缘见。”声音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却听着令人感伤。
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遇到他冷淡的态度也并未生气。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久,蓦地急急一叫:“公子,不知姓名何许?小生……叫云池。“
他脚步一顿,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罢了,又何必执着?“声音向着远方飘去,待少年反应过来时,他已走远。
少年看不见的是,男子在走了之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听闻云家的小公子有着龙阳之好,且喜欢会琴之人,而男子尚且知道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这种事情。
相遇……不过是场阴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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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绦阁。
打着文人墨客相聚的旗号,其实不过也是个青楼罢了。若有金主肯出钱,仍然是会成为对方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的。
沉寂公子却是个例外。
喜欢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却从未见过他答应任何人。
这是少年派手下调查来的。
自那日遇到男子,少年觉得这个人简直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所以也就派人日日调查,最后发现了沉寂公子的身份。
好像真实的名字姓沈,但是却无人知道他的全名。
少年躲在暗处看着沉寂公子抚琴的样子,眼中浮现了些许痴迷。
男子只顾着抚琴,抬头却看见墨色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少年见男子已经发现了自己,便走出身来,眼中带着几分欣喜。
“公子,你看咱们又相遇了,相逢即是缘,公子为何又不允小生与公子相处呢?”
“非也。”沉寂公子眸中仍然没有感情。他起身收拾着残局,然后与少年擦肩而过,“这江南本就地狭人稀,相逢……是必然罢了。”
少年没有强求,消失了一段时间,但是不日之后仍然跟着男子,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是家中的小儿子从小就得到了宠爱但是加倍的还有严厉。
他说自己喜欢的其实是男人但是家里的人都不能理解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他说自己喜欢琴是因为自己的母后喜欢着古琴但是却去世得早只得独自缅怀。
他说了很多,但是沉寂公子仍然没有反应。
一日许是再也难以熄灭自己内心的怒火,他趁着酒醉朗声质问:“为什么……你的心如铁一样吗?”
近日里,他怎样的手段都试了,无论是软磨硬泡,还是强逼,全都没有用。
真的……是铁石心肠啊。
他的眼中带着几分愠怒,也迷蒙这几分迷醉,但是却无地可发泄,最终也仅仅是颓唐的倒在沉寂公子身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沉寂公子的颈窝之间,带着几分悲切。
“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呢……哪怕仅仅是朋友也好啊。”
在意识失去之前,他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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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满屋的光亮显得有些刺眼,阳光斜射而入户,给老旧的木制家具镀上一层金边。湛蓝的天空预示着今天天气很好,时不时传来的鸟叫声带着几分俏皮。
而耳边萦绕着琴音,悄然望去,白衣男子映入眼帘。而男子的耳垂被阳光照射的几近透明。
这是云池刚刚睁开眼便看见的场景。
他第一反应就是他与沉寂公子不会是发生了点什么了。
琴音戛然而止,男子回头,见少年已醒,便淡淡开口。
“怎么……醒了?昨天来我这里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真是……烦死了。”沉寂公子淡淡的垂下眼,浓密的睫毛给眼睑留下淡淡的阴影。
少年屏息凝神,丝毫怕下一秒男子会说出伤人的话,然后赶走自己。
同时内心也在纠结为什么自己昨天那么莽撞,一直在懊恼。
怎么就不再耐心点呢?
可是男子却轻轻弹了弹少年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但是却不大的笑容:“嗯。看你如此执着,这朋友……姑且交罢。”
少年一愣,显然是没有消化掉男子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愣了好久。隔了一会,脸上带着几分欣喜:“公子……说的是真的?”
“嗯。”男子起身,轻轻的抱起琴,孱弱的身躯令人看了内心惋惜,“我有事情,先去忙。”
其实……就是卖艺去了。
少年一愣,连忙叫住男子:“公子……让小生为你赎身好不好?”
男子脚步一顿,轻轻摇了摇头:“我想通过自己的力量。”
少年一呆,望着男子渐行渐远。
或许正是这一点……才是值得他所喜欢的吧。
嗯……既然是朋友了那就离恋人不远了。
少年暗自给自己打气,希冀着未来的生活。
过了几日,少年觉得诧异。
男子的生活极为平静。抚琴,泡茶,吟诗,生活没有任何波澜,平淡但是却也充实。
当男子再一次冲泡茶水之际,少年有些按捺不住。
他不明白,生活不就是探寻乐趣,富有活力吗?
望着男子唇角的那一抹淡淡的笑容,少年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阿池,你终究还是没看透世俗。如果你和这繁华一起寥落了,那就真的是堕落了。”他淡淡的说,言语间吐露着几分高深莫测。
少年早就看惯了这样的他。一介琴师却有着铮铮傲骨,谈吐不凡。少年曾经查过他的身份,却一无所知而后也就作罢。
“公子就不能放下这平淡无波的性格吗?既然生在这世俗,那就避免不了沾染的。”少年有些急了,轻轻的反驳男子。
男子抬头一瞥,蓦地轻轻言:“世俗吗?你真的懂得什么是世俗吗?”
这句话问的少年无言。少年终究还是无奈的抿了一口茶,然后轻轻的问:“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没有答话,而是反问:“那公子又是什么人?”
少年从未跟男子说过自己家里是什么情况,所以一时间有些慌乱。
“我的家里……就是一个贫民百姓啊。”
他的措辞有些闪烁。
男子望着少年衣袖的金线,嘴角还是勾着笑容:“那我……也只是一介琴师罢了。”
云池眸中带着些许愧疚,但是他害怕说出自己的身份,沉寂公子会因厌官而厌恶自己。
云池手指紧紧的抓着衣袖。这种感觉比被他拆穿了还要难受。
“还愣着做什么?”
男子淡淡开口,少年一愣,随即立刻欣喜。
刚刚的人……可不像自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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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季阴雨天。
阴霾笼罩,平静的江南水波映衬着灰白的天空。连绵的雨落,击打着湖面。
男子一袭白衣又来到湖心亭,又是一个人的抚琴。身后的墨色衣角令人无法忽视。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停下脚步,淡淡的说:“阿池,别再掩藏了。”
云池走出来,显得有些失落,半晌有些怯生生的说:“公子别赶我走……我自己走便是。”
男子摇了摇头,似是有些不忍:“罢了……你跟着罢。”
云池眸中瞬间的光亮令男子显得无地自容。
若有一天你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你会原谅我吗?
若有一天你知道你会因为我陷入万劫不复……你会原谅我吗?
沉寂公子头一回感到了愧疚。
但是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怪不得任何人。
男子甩开繁杂的思绪,轻轻坐在椅子上,把琴放在腿上。
轻轻抚动手中的琴,清脆的声音渐渐传出,惊醒了静谧的江南。
少年静静的看着男子,没有说话。
音律是高山流水之音,但是少年并不满足与男子做知音。
音毕,少年拉住男子的手腕,欲言又止。
“怎么?”男子淡淡的看着少年,少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什么。
“无事。”少年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害怕对方与自己的君子之交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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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再次赶走韩梦溪来骚扰的人之时,男子兀自的弹着琴。少年有些气恼的压住琴弦,眸中满是怒火。
“你就这么不会保护自己吗?”
被他这么一抓,男子衣袖一抖,微微露出有些青紫的手腕。
少年见后眸中满是心疼。
“要不怎么样。”男子微微张口,声音有些喑哑,“我啊……只是一介琴师罢了。”
少年哑然。
他竟然头一回愣住。
是啊……不论怎样,他终究是个琴师……
是个丝毫没有……任何保障的琴师。
“公子答应跟我走……不就行了。”云池讷讷开口,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果然,男子一言不发的欲走出房门。
少年明白,他最讨厌自己这样,于是连忙拽住男子的手腕,想要出言挽留。
“呵……烦请官爷放手,奴只不过是一介琴师罢了,不劳烦您这么羞辱。”男子有些讽刺的开口,想挣脱少年的手。
“公子知道吗……我多想让公子做我的人。”少年有些恼怒的开口。
男子一顿。
却终究甩开了少年的手。
“阿池。你我最多只能是朋友。”男子淡淡的轻言,更多的是冷静,没有刚才那份恼怒。
他径直向外走去,丝毫没有留恋的回头。
“天凉了,官爷早行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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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的血迹,泛白的面容,在男子的脑海里交织浮现,男子有些脸色苍白的望着床上的人。
半日前,韩梦溪的人又来闹事,少年硬是要请走她的人,却被打。
少年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男子,蓦地一笑,脸色有些惨白。
“我没事。”少年静静的摇了摇头,嘴角勾着笑容。
男子淡淡的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热粥,递给少年。
少年面带狡黠的笑容:“公子喂我好不好……我都为公子受伤了。”
男子有些无奈的递过去一口粥,少年满足的哼了一声。
“早知道有这么好的待遇……我早些手上不就好了?”少年嘴角微微勾起,漆黑的瞳闪着微光。
男子的脸瞬间黑了,想起身离开。
“诶……别。我错了。”少年弯了弯唇角,“开玩笑的。”
“嗯。”男子坐回床上,眼神有那么些冷淡,“下回……多加小心。”
少年点了点头。
待少年睡着之后,男子望着少年的面容,淡淡的呵了口气。
阿尘……你给我的任务我要完成了。
蓦地,有些愧疚的望着少年。
云池……从我刚开始遇见你你就注定会走向死亡。
虽说是这么说着,心却还是隐隐作痛。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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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满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他梦到了与云池的相遇相知,梦到了他们之间的曾经。
男子按着胸口。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他恍然回忆起与少年的种种……最终叹息一声。
是什么时候呢……自己也与少年一样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明明……为阿尘做了一件事情,离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步……为什么会这么心痛呢?
男子低头痴痴的笑着。
沈洛……你原来也有这一天。
男子原名沈洛,字桐。他原是沈右将军的大儿子,他从小就与楚卿尘的关系就是十分的好,但是……
自从凌王府渐渐衰落,沈家被诬陷牵连说是纵火犯。至此,他也成为了罪臣的儿子。
他一心为楚卿尘查案,不仅是为了报答凌王一家,还有查明父亲的案件。
而且……他沈家世世代代都是为凌王卖命,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这件事情知道沈家无辜的只有云家,而且手中也握有证据,但是当年云家却不肯为沈家作证。
只有云家进入楚卿尘的阵营……他沈家的冤案才可得报。
虽然不知道楚卿尘会怎么做,但是他只要听楚卿尘的话就好了。
只不过……云池这个无辜的人却……
明明是自己请命去青楼一驻收集情报,明明是自己要求去令云家陷入这个境地,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男子起身,看着自己的琴,苦笑了一声。
他从来都不喜欢琴……不过是作出来的假象罢了。但是渐渐的却也爱上了清冷的生活。
只不过叫他公子的那个少年早已不见。
男子踱步走出房门,仍是黑夜,却毫无睡意。
望着天上皎洁的圆月,男子微微闭眸。
曾记他也与少年望过月,而少年却说想与他做永生的君子之交,但是他却从少年的眸中看到了不甘心。
当时也是一笑了之……谁又曾料到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公子?”
不知是谁的声音恍然而起,男子回头,望见的却是少年的身影。
是眼花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眸中的残影走到他的面前,轻轻的抱住男子,温热的触感却在提醒男子……确实是个活生生的那个墨色少年。
轻轻的回抱住少年,却有落泪的感觉。
“我回来了。”少年伏在男子的肩头,轻轻的说。
男子嗯了一声:“回来……就好。”
他没问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知道是楚卿尘的手笔。
他只想依恋那个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少年。
山河阔,风烟婆娑。
无关风月,却又生情。
论江湖纷乱,可与君携手,此生足矣。
他沉寂公子……从此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