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道:“我姓
武。”那老者道:“你说话不是本地口音,从哪里来的?你爹
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不知
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
羞他,唱道:“羞羞羞,小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
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知去了哪里、自己在黑夜中迷
路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的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
听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
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
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你
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
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
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是
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
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
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
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么赤
练蛇、甚么愁的。”那老者抬起了头,喃喃的道:“甚么赤练
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武修
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
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
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去不得。
那女魔头凶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
能不去。你们要听话。”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
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道:“这有甚么希奇?我爹爹妈妈
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妈也
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
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
那老者是本地土著,双目虽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
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
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
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
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赔上一条老命,但想
到此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伙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
多,决不能袖手,当下足上加劲,抢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
有四个人在激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
出一边三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
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
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
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
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
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
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
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
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
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
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
中,颤声问道:“甚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
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
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是。”但
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己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
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
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
连望几眼,神色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
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
愿他从此转性,不再糊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
“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么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
吊胆的等着,没的折磨了自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姨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
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
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
几年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
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
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
手相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
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吐字清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
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
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嘭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
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
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
“阿根退开!”却哪里还来得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
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
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
“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
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
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加之明眸皓齿,肤色
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
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
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
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唉,
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
道:“谁要你饶?”挥刀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
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
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
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
“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
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
持铁杖的跋足老者,拂尘起处,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
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
是空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
径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
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
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杖头,叫一声:“撒
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
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
子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
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
“愿者上钩”,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
知竟未夺下他的铁杖,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
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
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
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
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
闲居,径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
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亲必有消息带来,哪知一
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
去寻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
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
处不便,甚是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
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
断跟他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