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茯日日关在房门里,日日看着母后和修齐留下的地灵坠。她曾经极度信仰的东西,在今时今日土崩瓦解。
在数千年岁月的纠葛下,所有一切的话语都显得贫瘠。
当初她嫁人,没能让母亲欢喜送嫁,后来母亲死了,她也没能身前尽孝,甚至没能给她上过一炷香。
她是在之后的一个月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修重浔是第二个知道的,他不太理解的样子:“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怀孕的事。”
“我不想用孩子去留住他。这是我,最后的尊严。”曾几何时她一直盼望孩子的到来,因为这能击碎修齐的诅咒。可是现在,即便有了孩子又如何呢?修齐死了,她又赢得了什么?以前她都满怀热情,杨暕却心不在焉。如今杨暕频频示好,她却学着视而不见。因为看到真相的那一刻,婚姻的大幕彻底降落了。
修重浔没再说什么,为她开了些安胎药,还说若是真想离开,他可以帮她。
按理说,他二叔死了,于情于理修重浔都没必要再帮自己,莫非是他和修齐有仇?敖茯不明白,修重浔却说因为他很爱一个人,她对于那个人来说很重要,再不提别的。
修重浔找到杨暕,对他说:“杨夫人说她很讨厌现在的自己,让我帮她。”
杨暕有些不忿:“你帮她?你凭什么帮她?”
“真君没有必要知道,你只要知道她不想见你,要与你断得干净。”
但听一声厉响划过,修重浔的面具竟被灵力劈成两半,那被火烧毁的大半张脸被赫然看清,尤为可怖,他警觉地看向来人,没想到竟是杨琼。
杨暕想,大约三妹是听到他婚变的消息,前来探个究竟的。
杨琼不知修重浔被毁容,本想看看面具下的真容,没想到竟如此残破,瞬间感到羞愧,不该揭开别人的伤疤,于是立马道歉:“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只是想知道先生究竟是何身份。”
修重浔面不改色,挥手间将破碎的面具复原,重新带上,说道:“修氏残余之人罢了。”
“等等!”修重浔正转身迈开步子,杨琼还是叫住了他,“修氏?你是巫族的人?”
修重浔淡淡回道:“没错。”
杨琼连忙又问:“那修齐是你什么人?”
“晚辈已无双亲,只还有一位叔叔,便是灵千山的前朝君主,修齐。”
“那他人呢?”杨琼像是期待着什么问他,修重浔如实回答道:“北部高氏叛乱,二叔御驾亲征,多日前已战死了。”
杨琼愣在原地半晌,脑中闪过修齐的模样,霎时触动了她封闭的心扉,等她回过神来,杨暕已推了她好久,修重浔也已走远。
“三妹?你怎么了?”杨暕问。
杨琼回了回神,平复心情,不敢叫人看出什么,便说:“二哥,听说你要去做司法天神?那你和嫂子?”
杨暕叹了口气,敖茯识趣地说去探探敖茯的口风。谁知敖茯告诉杨琼,她和杨暕不必再见面,今后杨暕去梅山也好,在屋顶待着也罢,她都不打搅。她会搬去侧阁,等杨暕带着他的休书,或是玉帝的圣旨,来跟她一拍两散。
于是杨琼回过头去给杨暕带话,拍拍他的肩膀说:“二哥,你这段婚姻,走到头了。”
清晨院内的一叶莲笼罩着一层惨淡的水雾,成枯萎之态,那结在莲尖的凝露,像是饮泣的泪滴。
敖茯闭门不见已有多日,杨暕见她决绝的样子,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和哮天犬去了梅山,想着有一日敖茯想通了自然就不提休书的事了。
但敖茯似乎铁了心,敖霓听杨琼说敖茯不做杨夫人,曾经来看过她,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坚持。她想,这下大家都知道是她非要离开,不是杨暕忘恩负义抛弃了她,替他挡住骂名,也算是她守住了保护他一生的承诺。她相信杨暕一定会带着休书来找她,可最后等来的并不是杨暕的休书,而是姮娥。
不知道杨暕是不是在逃避,他又是很久没回来了。这晚的清风透露着缕缕轻寒,一双燕子惊啼,斜斜的银辉穿入朱户,敖茯搬了椅子赏月,还饶有兴致地摆了茶盘。她以往总喜欢加糖在茶里,但杨暕喝不惯,她却总是要加,她那时觉得茶水涩口,加了糖口感清甜。如今竟认同了杨暕,茶不加糖才能品尝到真正的茶味。
她撑着头望了天上那轮明月好久,心里细数着这一千年的时光。自成婚后,她便鲜有赏月的心境,如今她决定不做杨夫人,却觉得天上的月亮分外好看。
她正如此感慨,没想到姮娥竟蹁跹而至,罗裙曳地,看那冰冷的神色像是有备而来:“三公主,你不是说过,你要保护他么?”
敖茯对她的到来有些没料想到,但转念又觉得是情理之中。她动作轻缓地为姮娥沏了杯茶,邀请她一起共品,再不见她往日对待姮娥那般锋芒,没想到让她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人,现在也能坐下来同饮一杯。敖茯说:“你跟杨暕之间大抵有哪些事我是知道的,你放心吧,他会去做司法天神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等不及,亲自到我面前。”
姮娥笑了笑:“三公主的蛊毒好了,这连想法都不一样了呢。”
敖茯也笑:“怎么?你觉得我是假模假样地作秀,不是真的要离婚?”
姮娥低头抿了口茶,说:“怎么会呢,三公主一向说到做到,我也希望三公主将来能找个好归宿,毕竟月份一大,三公主的肚子……到时候再找夫家实属困难啊。”
敖茯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她不知道姮娥从哪里得知的她怀孕的事,但她能明白姮娥的话外音。姮娥并不是担心她再嫁不出去,而是如果离婚的事情拖太久,她的肚子就显孕了,到那个时候杨暕就更不可能上天做司法天神,耽误了他们做神仙眷侣。姮娥继续抿茶,思虑再三,说:“三公主靠冷落他来逼他离婚,以他的为人作风恐怕不太奏效。我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三公主配合。”
敖茯低下头来笑了笑,她本来也没想靠这个孩子挽回什么。在她与杨暕僵持的千年中,占有欲让她变得狭隘,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像个神经病。她想通了,折磨她的,不是任何人的绝情,而是她一直心存幻想的期待。她不想再维持这样的假象,即便自我牺牲,她也要结束这场婚姻,于是同意了姮娥的提议。
按照姮娥的计划,敖茯只要在某个杨暕回府的夜晚,提着剑,装作失心疯要去太阴宫杀了她的样子便是。杨暕看到了,便会以为敖茯是为情丧智,不可理喻,忍无可忍之下,他一定会同意和离。
这场戏,能充分衬托姮娥的柔弱,以及敖茯的野蛮。
可是敖茯还有一个问题:“世人都说你对后羿有愧,忘不了他,可是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找过他?”
姮娥模糊了眼神,心里却异常清楚:“转世这么多年,我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英雄了。”
姮娥站起身来,正好挡住了月光,逆着光对她笑:“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想得到一样东西,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做,像你这样哭着闹着,大张旗鼓地,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姮娥说得没错,敖茯何尝不晓得。其实她一直都挺佩服姮娥的。姮娥长得好,处事也好,可有一个毛病就是明明心里很想要,却偏偏装作不想要的样子,非要等别人把东西送到手上,然后装作再勉为其难地收下,像是别人硬塞给她的。敖茯做不出来她那副样,喜欢大大方方地一争高下。以往敖茯看不起那些人,今天得了教训,方知姮娥在这点上高她许多。
姮娥走了,为了让这场戏做得更真些,敖茯在赏月后,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院子。
几天后,杨暕回来看着满地狼藉,什么也没说,只让哮天犬收拾一下,随后望了望侧间那熟悉的背影,确定她还在,好像只要她还在,他就安心些。
好巧不巧,敖霓又来了杨府,这次是特意赶来劝解,问她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当初是她非要与西海反目执意嫁给杨暕,若真要离婚,西海她可是回不去的。
敖茯心里却想,就是今天了。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敖霓便慌忙找到杨暕:“不好了!阿茯提着剑去找姮娥麻烦了!”
杨暕震惊地抬头一望,没想到,敖茯竟真的在太阴宫与姮娥斗法,姮娥已被她逼到了角落。
当杨暕怒不可遏出面阻止她的时候,计划成功。她本该高兴,可还是有些难过。
再后来,便是三界皆知的杨暕与西海三公主的和离场面。
玉帝特赦敖茯回了西海,她带走的只有两半地灵坠和腹中的孩子,府内没留下她的一样私人物件。
多年之后,杨暕看着她的画像,才隐隐感觉到不对,她的离开如此仓促,如果她是临时起意去刺杀姮娥,府内不该空无一物。除非……她是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