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秦生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是这曲笛声将老道和巨蟾玩弄股掌,自裁相残?
少女收了笛子,回头打量着夜秦生,四目相对,夜秦生但觉这少女的双眸有种异于寻常的魅力,看久了,仿佛神魂都要被勾去。
他蓦地回神,自觉失礼,赶忙撇开目光,正要起身,忽然双腿酸软无力,站起一半的身子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微微喘息后说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恕不能起身道谢。”
“你这小鬼是谁,怎么会和无殇在一起。”少女声音宛若黄莺出谷,极是悦耳动听。
“我叫夜秦生,是无殇的结拜兄弟,姐姐是无殇的熟人?”夜秦生说道。
少女怔了一怔,没有答话,只是将玉也似的手伸到了夜秦生面前,要拉他一把。
夜秦生颇为费力的抬起他那只缠缚布带的右手握住了少女的手,正要借她之力站起身来,手心却不知为何突然传来一阵剥肤椎骨般的剧痛,登时忍不住“啊”的痛叫出声。
少女也是一惊,而后刹那间,猛觉前者右手生起一股极为强劲的吸力,自身内气如潺潺奔流源源不断地被吸去,她发力挣脱,内气更似怒洪破堤滚滚澎湃而去,不由怒喝道:“臭小子你做什么!”
夜秦生双眸失神,神智恍惚,迷惘中只觉右臂一紧,掌心吸力更如长鲸吸水一般肆意鲸吞。
“臭小子,你找死!”
少女惊怒交集,左掌竭力提上一气,狠狠拍在夜秦生胸口之上,“蓬”的一声,整个人登时横飞出去,在雪地上滚了两丈余方才停下,一路雪尘扬空。
夜秦生眼前一黑,就此不省人事。
—— —— ——
不觉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迷惘如醉之际,倏忽来至一处,周遭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东西难辩。
蓦地一阵刺骨阴风卷来,继而暗紫烟岚四合而来。
夜秦生神智一清,却见那两条毒蛟恶蟒从紫云中幻化而出,风也似地缠卷而来,紫鳞斑斓,“嘶嘶”吐信,凶煞逼人,不由惊得怔住,待要挣扎,却不想越挣越紧,转眼间将他从头到脚缠箍得好似蝉蛹一般,动弹不得,胸中更是憋闷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夜秦生猛然惊醒,一下子挺身坐起,大口喘息,心头怦怦狂跳,豆大汗珠满额淋漓。
喘息一阵,待稚秀脸蛋上泛起的红潮渐渐褪去,眉间隐泛紫光。
他抬手抹了抹额上汗水,知道是个噩梦,虚惊一场,渐渐定下心来,借着屋子当中火坑里摇曳的火光,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土榻上面,打量四周,是一间颇为残破的石墙茅屋,木梁木门都是老旧的深褐颜色,皲裂着缝隙的石墙上挂着斗笠蓑衣,弓弩箭壶,以及一些兽爪犄角。
木炭红亮的火炕上吊着一个大铜罐,里头沸水翻滚,热气腾腾。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
正当他疑惑间,虚掩着的木门“咯吱”被推开,走进来两个提桶端盆、约莫五十余岁的老头老妇,老头身材高瘦硬朗,须发花白,但精瘦矍铄,身披毛皮袍子,十足像个饱经风霜的老猎人。
老妇人亦是黝黑消瘦,面容慈祥,鬓发灰白,深邃的眼睛旁满是沧桑的鱼尾纹。
老妇人看着坐在土榻上的夜秦生,将水桶放在墙边,欢喜道:“孩子,你醒了。”
说着又取来一个大陶碗,从铜罐里斟了一碗热水,放到榻边上,说道:“孩子渴了吧,晾温了再喝啊,别烫着了。”
夜秦生见她眼中满含温柔慈祥,心中不由一阵温暖,:“大娘,这是哪啊。”
“这里是牛牯岭草树沟。”
“牛牯岭……”夜秦生觉得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汪汪!”一条大黄狗蹿门而入,朝着陌生的客人吠了两声。
老头闩好门,用那苍老浑浊的声音喝道:“莫要叫了,大黄。”
大黄狗很是听话,果然收声,摇着尾巴走到土榻边,伸着鼻子往夜秦生身上嗅了嗅。
夜秦生觉得它颇有灵性,伸手摸了摸狗头。
大黄狗乖乖蹲在土榻边,抬头舔着夜秦生的手,不料它舔着舔着竟往那碗晾温的水舔去,倏忽一阵哗哗作响,老妇人见状,抬手便是一巴掌扫向狗头。
“你这老狗!”
大黄吃痛,“呜——!”的一声夹着尾巴就跑到角落去了。
夜秦生与老妇人相觑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老头也跟着呵呵笑着,不时往火炕里添了些火炭。
“孩子,你可是福大命大,今早我到牛牯岭打猎,刚从山岭下来,冰天雪地的,正愁要空手而归,忽见寒林外雪地上有一头白狼叼着一只手将一个孩童从雪地里拖出来,我二话不说,搭弓上箭,一箭对穿了畜生的脑袋。”老头双目熠熠,说得颇为起劲。
“原来是大伯救了我。”夜秦生听了,心中感激,正要动身下榻,重新端来一碗热水的老大娘叫住了他。
“孩子你身子虚弱,先不要起身,好好休息吧。”
“大伯大娘救命之恩,晚辈夜秦生感激不尽。”夜秦生满脸认真地说道。
“夜秦生……孩子你是夜澜府人吧,也不知是那个福气人家,生得这么一位模样俊秀的公子,着实叫人看了喜欢。”老大娘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喜爱之色,随即又问道:
“对了,好孩子,你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倒在牛牯岭上了。”
“说来话长……”
夜秦生捧起大陶碗咕咕喝了大半,觉得大伯大娘有救命之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从他被烈雪狼骑抓回去当奴隶开始说起,到牛牯岭遭遇月蟾道人为止,择其要者说了一些,只是未道明他的王孙身份。
大娘听了,不由面露怜惜:“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竟要遭遇这样的磨难。”
“大伯,你救我时,可还见到其他人,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
“并没有发现其他人,那时大黄也在,它的鼻子可灵了,定然不会遗漏什么。”
夜秦生面色沉凝,心中暗忖:“也不知无殇现在怎么样了,既然那少女认识无殇,想来是她把无殇带走了。”
此时,火炕上吊着的铜罐里米汁翻滚,弥漫出米香混合肉香的气味,老大伯将一撮干瘪翠绿的不知名香料撒入铜罐内,用木勺轻轻搅拌着,霎时一股浓郁的香料气味便飘了出来,夜秦生不由咽了咽口水。
“孩子一定饿了吧,再等等肉羹就好了啊。”
“大娘,你们家就只有你和大伯吗。”
“大娘膝下无儿无女,自然只有我和大伯两人过日子,前些日子家里本还有个小叔子托付的侄女,不过我们舍不得她就此在这地僻人稀的荒野茅庐里和我们过这穷苦日子,便托卖炭的老尚把她送上了翠蟾山,拜了仙师学艺。”
大娘轻叹一声:“也不知我那小妮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娃娃,比你大个两三岁吧,父母染了瘟疫后不久便撒手西去,后来便在这家里也住了有一二年,我可是把他当亲闺女对待的。”说着一双老眼泛起泪光。
“翠蟾山!”夜秦生蓦地心中一惊,脑海里闪过自己和小楠呆在木桶里的情景以及那间灯火昏暗阴森的地室。
“该不会是……”
“孩子,你怎么了。”看着突然面色泛白呆若木鸡的夜秦生,抹了抹眼角泪水的老大娘开口问道。
“大娘……你侄女叫什么名字。”
“盛小楠,大小的小,楠树的楠。”
夜秦生闻言,如雷轰顶,全身一震。
“盛小楠……”
想着盛小楠那张七孔流血的惨状,苍白的面色渐渐变得铁青,一颗心被揪得难受无比,被褥里的小手不自觉攥得紧紧的。
“这么慈祥可亲心地善良的大娘大伯,我要是把盛小楠的遭遇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伤心欲绝,可盛小楠毕竟是他们的侄女……”
犹豫半晌,开口说道:“常见书中有云仙凡殊途,说修道之人要斩断尘缘了无牵挂,要是你们的小楠就此踏上仙途不再回来,你们会难过吗。”
“难过自然是会的,不过只要她好好活着,每日快快乐乐的,我们也替他高兴,他父母若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至于她要修得多大本事,将来如何惩恶扬善济世救人,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夜秦生纠结再三,终将还是没有说出口,一夜郁郁寡欢。
次日,夜秦生悠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掀开被褥毛毡,霍然坐起身时,老大娘正在榻旁编织箩筐。
老大娘见他醒来,问候一番,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梳洗。
梳洗一毕,用过早饭,夜秦生只觉精神焕发,通体舒泰,身上的气力已然恢复。
吱呀一声拉开破旧木门,清新冰凉的微风迎面扑来,一个土墙和竹篱篱笆围成的院子出现眼前。
西面半人高的土墙边上放着锄锹等农具以及堆叠得整齐的柴堆,东边有一口木架水井,井台和辘轳桩上都覆盖了一层晶莹的冰茬,井前一丈则是一株雪堆霜砌的老桃树。
“想必这就是盛小楠口中的老桃树了。”夜秦生走到老桃树前,如同一尊石俑怔了良久。
这时门扉外的远处,一个腰别柴刀,背着箩筐的老伯踏雪而归,一条大黄狗奔驰雪上,飞雪扬空。
眼前俨然一幅深冬雪后,炊烟袅袅,樵夫牵黄的世外风景图卷,虽然萧索寒苦,却又别具一番闲适风情。
大黄窜门而入,围着夜秦生转了两圈,口中哈哈哈的喷薄白气,在夜秦生身上嗅了嗅,使劲摇着粗大的尾巴。
“大伯。”夜秦生上前道。
“身子可好多了。”老大伯呵呵笑道。
“好多了。”
“那就好。”老大伯将装满枯柴木桩的箩筐放下,笑着说道。
看见归来的老头子,老大娘放下手中的的活儿,斟了一碗热水出来,递给老伴儿。
“辛苦了,老头子。”
看着眼前同甘共苦,相待如宾的大伯大娘,夜秦生百感交集。
“大伯,我想和你打听些事。”
“孩子想问什么就说吧。”
“去夜澜府的路怎么走。”
“此去夜澜府少说也有三百里路程,先过了东边河谷,爬两个山头,往东走个七八里可以看见通往九鲤都护府的官道,沿官道走到九鲤都护府,雇一辆马车回去吧。”
“多谢大伯指点。”
“孩子,你今日就要走吗。”
夜秦生目光毅然,语气坚定地说道:“嗯,我要回去找我娘。”
夜秦生正襟而立彬彬然拱手说道:“大伯大娘的救命之恩,秦生没齿难忘,就此告辞了。”说罢转身要走。
“孩子且先留步。”老大娘叫住了夜秦生,回屋取了些红薯以及烘干的狼肉包成一个小包裹,出门塞到了夜秦生手中。
“孩子,大娘没什么钱财可以资助你,这些红薯肉干带着路上吃吧。”
自从离开夜澜已来,夜秦生经历诸多九死一生的磨难,遇到的多是些暴戾恣睢、丧尽天良的恶徒,此刻大伯大娘的朴实与善良令他心中满是感激与温暖,不禁双目泫然。
“孩子,我送你出河谷吧。”老大伯用他那粗糙的手拍了拍夜秦生的肩膀。
到了河谷,夜秦生站在山麓下,朝山头上的老大伯挥手道别后,孤身走上漫漫归途,心中满是失落、惆怅和孤独,放眼冰天雪地空空荡荡,毫无生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身后那一道渐长的迤逦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