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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今日是去古月观, 虽然虞璇玑临时辞行，出游计划却是不变的。
很快车马备妥，出了别庄，往终南山而去。古月观就在终南山北麓, 接樊川的东南端。萧琰穿了缺胯袍佩刀，但没有骑马，和母亲同坐一车，一路喁喁而谈。
正是孟仲二春相交时节, 平川上绿草茵茵，相连望不到边。这样的草川, 都不忍得修官道压过去一条路, 所以草川还是草川，车马过去后，踏下的草又会长起来, 仍然是绿茵。昨夜才下过一场细雨，路上还带着湿, 车马过去尘土不扬。
往西南行去十里就到了潏水, 自西南向东北蜿蜒如玉带，将樊川分成南北二川, 此处渡了河就是南樊川。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桥, 如长虹卧波，桥面宽可容一车一骑并行。四轮马车驰上石桥, 护卫首领池闳策马行在车边, 二十名护卫分行马车前后。
石桥那头停着三辆双轮马车, 其中一辆的车轮似乎坏了，两名灰衣短褐的车夫正在弯身检查轮子。另外十七八名佩刀佩剑的随从都下了马，散立在马车旁边，互相闲聊着，听得桥上传来车马声，都转身往桥上看去。
池闳忽地清喝一声，“小心！”
声音未落，就变生肘腋。
那些随从包括三名车夫在内，手上都突然出现一张十三箭匣的连珠弩，“咻咻咻”往桥上连珠射出弩.箭。与此同时，从那三辆“坏了”的马车中分别掠出一人，俱是黑衣缺胯袍，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阴森凶戾，手中拉弓，往桥上射箭。
桥上立时一片箭雨。
就在箭声响起的瞬间，李翊浵的唇角微哂：终于来了。
萧琰脑中也同时想到这个，终于来了。
就好像早已经在等待，似乎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是意料中就会发生、而今终于出现了。嘉国公主说她有“血光之灾”，或许就应在今日了。
打从安福门观灯回来后，萧琰发现母亲带她出行时，身边的护卫替换又增加了不少人，而且护卫的“质”大大提升——最低都是登极境后期，还有两位洞真境宗师，就连随行的侍女也换成了两名登极境中期的年长侍女，不要求御敌，但遇变时必须寸步不离的护着主上。
萧琰吩咐车内两名侍女，“你们留在车中，护好母亲。”
“是，三郎君。”池汐、池沄严肃应喏。
萧琰又对母亲道：“阿娘，我出去看看。”
说话间，外面的箭雨已被护卫们击落，衣袂声响，杀手们都冲了过来。
李翊浵点头叮嘱道：“你小心。”
萧琰打开侧厢车门，掠了出去，关上车门，飞立于石桥边栏上。举目一扫：对方二十三人，灰衣缺胯袍的二十人，其中十六人均是登极境后期，还有四人是登极境大圆满；三名黑袍鬼面人是洞真境，一位中期、一位后期，还有一位竟是洞真境大圆满、半步先天！——她神识已经臻达洞真境后期的神识，先天以下的境界都可以洞察出。
她不由惊凛：对方竟然出动这等杀手阵容？
——是刺杀母亲，还是杀她？
那位“半步先天”的黑袍鬼面人立在桥头的马车顶上，一身阴森气息，仿佛将河岸上方都笼罩了一层无形的阴云，让人感觉到浑身阴寒；但他没有加入战场，似乎是在与什么人对峙。
萧琰立时明白：自己这方必是有一位高手宗师隐在暗中——能让一位“半步先天”对峙不动，那至少也是一位洞真境大圆满级的宗师。
此时，护卫队里的两位宗师——洞真境后期的池闳和洞真境中期的池间已经与对方也是宗师的鬼面杀手捉对厮杀，落在潏水的西南岸。
在桥上厮杀的，全是登极境后期的护卫与杀手。
萧琰这扫眼的功夫，已经有四位灰衣杀手向她杀过来。
她腾身而起，斜冲向东南河岸，想把搏杀战场引离桥上，避免波及母亲的马车。驾车的池沈是登极境大圆满，再加上车内两名登极境中期的侍女，有三人护卫，想必母亲安全是无虞的。
萧琰掠向河岸，但身形还在半空，四道剑光就已杀至。
——果然如她所料，是那四位登极境大圆满来追杀她；针对她的境界，这四人就是专门对付她的。
四道剑芒如流星，分射她后脑、后颈、脊柱、左腰四处要害。
这四位杀手的剑非但迅捷、认穴奇准，而且配合默契，就像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四剑，数尺长的剑芒在同一时间刺向萧琰的四道要害。显然是长期配合修习剑阵，四人合一的围杀绝对强于四。
萧琰若回身出刀破解，下一招就有可能被四剑逼落河中，失了先手。
萧琰没有回头。
她突然倒了下去。
——向前方倒了下去。
四道剑芒堪堪从她的身后上方刺空。
就在剑芒刺空的同一时间，也即萧琰身子向前仆倒的同一时间，她右手的秋水刀快如闪电，向左腰方向斜起刺出。
“噗！”
刀气击中原本刺向她左后腰的那一剑的剑芒，刀剑内气相交，借着相击的力，她“被”磕飞了出去。
四人一剑刺空，顿腕变招的瞬间，萧琰已飞出去，落向岸上。
那四人忽地掷剑，四柄长剑合成一束，如同大力神弓射出的一枝钢箭，迅、猛、狠。
这一箭，等于汇合了四位登极境大圆满高手各自十成的内力，劲力雄浑，带着摧山崩石的力道。
萧琰足尖才落地旋身对敌，就看到这“一箭”飞近，恰恰是射向她的心脏。
萧琰清喝一声，秋水刀从腰际飞出，斩向这“一箭”。
一声令人惊心动魄的刀剑交鸣……
萧琰双足“哧”的向后滑出三尺，但身姿仍然昂首挺立，那融汇了四位登极境大圆满高手十成内力的“一箭”，竟被她一刀斩断！
四柄长剑同时断落地上。
四人在剑断的瞬间已飞落至岸上，相顾骇然。
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
“他”真的是登极境大圆满？不，只是登极境大圆满？
四人这一霎间很怀疑对方是隐匿了修为的宗师！——可是有这么年轻的宗师？那更打击人吧。
……
萧琰眉飞扬，如刀。
以为群殴就可以占便宜了？吓！坑死你们。
她心知自己功法独特，经脉远比旁人拓得宽阔，同等境界下，内力要高出别人很多倍。
但直到这一刀发出，她才清楚的衡量出，自己进阶登极境峰巅后，究竟比同阶高出了多少。
这一刀在她意料之中，却也有些出于她意料之外——她低估了自己实力的意外。萧琰反应也极快，刀斩下去即做出“被震退”三尺。否则，更会让人惊骇。但不到生死之境，完全暴露自己的实力是不智的。
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修习的道统心法和相匹配的神识功法是多么的强大，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母亲在境界上有多强——自从知道母亲是墨尊后，她就直觉确定，商七授她的功法应该是出自母亲的创建。
她心中激动，又骄傲，却没有得意到忘形。因为她觉得不对劲——这四个杀手的实力似乎不应该这么“弱”。
修行者的修为境界越高，对人和事的感觉就会越敏锐，尤其是和自身因果相关的人事——萧琰将这称为“直觉”。
她现在就直觉这四个杀手不对劲。
这四人的脸她看着很陌生，应该是第一次见。他们对她的杀意很浓烈，从出招的那一刻就感觉切肤入骨。专业的杀手杀人是不应该有杀意的，参考东海刺，当然这些杀手不能跟东海刺比，但按道理来讲也不应该对刺杀对象有强烈的恨意——然而这四人沉默阴戾的脸下却充斥着对她的恨意，一种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恨意。
萧琰奇怪了：这四人和她有仇？
——她确定与这四人素昧平生，那他们是与萧氏有仇？还是与阿娘有仇？还是李毓祯的仇人，她这是尽同伴的职责了？
但这四人对她这么恨，恨不得将她粉身碎骨的恨，出招时却又给她一种压抑的感觉——当然绝对不是手下留情，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表现出来的实力，不是他们真实的实力。
那么如此遮掩，又是为了什么？
萧琰来不及多想，那四人已经再次出手。
他们手中无剑，这次是真正的出“手”。
刹那间，四人气势完全不一样，浑身威势暴涨，仿佛将先前隐匿的实力，一下解开般，陡然猛烈爆发出来。四人双手瞬间结出手印，从西面、北面、东面三个方向同时攻过来。
拳、掌、指，同时攻至。
萧琰蓦地惊愕。
——密宗真言印诀！
这是佛门密宗的顶级功法，在施为之时，能把内力、技法和念力，三者合而为一，瞬息间一动念、一动指头，就有玄妙莫测之力。
那四人各结手印，同一时间“虚心合掌”“未敷莲合掌”“金刚拳”“施无畏印”一并攻了过来。
萧迟曾指定她在讲武塔藏书阁阅读各道统的盛名功法，其中就有“密宗真言印诀”，分中土宗、西域宗、南域宗、天竺宗四流派，其结印手势是有差异的，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南域密宗的印诀。
南域密宗，吐蕃密宗！
她心念电转，瞬间恍然，难怪这四人这般仇恨她，不知是吐蕃僧门，还是钵教的余孽？抑或是不甘心覆灭的吐蕃贵族的高手？
此时来不及思量，秋水刀在她手中瞬间灵动起来。
它动的时候，你看不到它，只有无形的刀芒。刀是实的，但刀芒，却是空的。当你看见刀的时候，无影的刀芒已经虚幻时空而至。四人的掌、指、拳，被这无形的刀芒消解。
萧琰这一刀，已经没有了招式的痕迹——它不是任何一招。
但它又脱胎于横刀三十六招，有“纵横捭阖”、“横飞湮灭”这两招的影子；她又匠心独运的将斗转星移步法的“羚羊挂角”、“白驹过隙”融入了刀法中，使得这一招毫无烟火气，于无声中消解一切，将对方的攻势化为虚无。
谁说这不是纵横捭阖、横飞湮灭呢？
——于无声中消灭一切，这才是真正的霸气。
萧氏的横刀刀法立意霸道，但霸道，并不一定要显露于声色。
夫子萧迟的刀法就是飘渺、灵动，无论敌人的攻势如何猛烈，遇上她的刀法，便如薄雪遇上暖阳，于无声中消融，甚至敌人的肉体都化为虚无。
萧迟的霸气，就是轻描淡写的让你化为虚无。
萧琰在讲武堂中，得到萧迟的指点良多。
她今日这一刀，已经有了萧迟的一分神髓。
而仅仅这一分神髓，就意味着萧琰的刀法已经开始步入“见山不是山，无形胜有形”的境界。而“有神无形”，正是步入洞真境的门槛。
这一刀，意味她已经迈向宗师的山门。
萧琰“哈”的一声笑，神采飞扬。
秋水刀斜指对方，喝道：“你们是吐蕃人？”
那四人飞身退后，身上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肩、臂部位，渗出丝丝血迹。
萧琰天府穴也中了“施无畏印”的一指，诡秘又雄浑的指力透骨入内，震得她左臂痛麻，暂时施不着力。
四人面沉如水，没料到刺杀目标不仅内功深厚出乎意料，而且刀法也如此精妙，竟然已经从登极境巅峰的“炉火纯青”窥到了“有神无形，出神入化”的真义。
四人沉着脸都没有吭声应答萧琰的喝问，目光中同时划过一道异彩，似乎心意相通，手中同时结印，大喝一声，吐出一字梵语真言。
伴随真言，四人所结密宗手印的威力似乎陡然增加一倍不上。
每吐一字真言，便施出一诀，脸上煞气已经完全消去，神情虔诚，满脸佛性，当每一招攻出时，都隐隐带着佛法和神机，以念力将这片天地的元气力量和身体内的内力结合为一，似风云雷电，将自然界的伟力威聚于手印中。
四人每攻出一招，大喝一声真言，舌绽春雷，震响在萧琰耳边，与招式配合，形成音波攻击，直撼心神灵台。
萧琰出刀。
每出一刀，也清喝一字。
她喝出的是道门先天宗师抱朴子创立的六甲秘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萧琰喝出的这九字，平时是用在她的淬体功法中，名曰“喊山诀”，每一字喝出，都是鼓荡内气，锤炼肌肉，同时震动灵台，锤炼神识。
此时她灵机一动，用到对战应敌上，恰与那四人喝出的吐蕃密宗真言相制，抵消了他们的音雷攻击。
她每喝一声出刀，刀光忽现忽隐，虚实相幻。
当你以为是虚时，那一刀却是实的；当你以为捕捉到了刀芒时，那一刀却是虚的。
四人的拳、掌、指印发出去，却总发现有一道刀气在那里等着。
因为萧琰出刀后发先至，每一刀都比他们快。
其一，她比四人强大得多的神识让她可以洞察先机；
其二，反应的快慢和出刀的速度，又与神识和内力紧密相关：神识越强，反应越快；内力越强，速度越快；
其三，出招的速度还取决于身体的反应，所以武道要精深必须淬体，不仅因为肉体强大了才能承受更强的内力和神识，还因为淬体能增加对肌肉的细微控制，提高身体的反应速度，做到“动在意先”，意念一动，招式已经先出去了。
萧琰在这三方面都占着优势，所以才能以一敌四，虽然四人的攻势还合着阵法，威力更增，但她却没落下风，甚至还隐有克敌之势。
但百招之后，萧琰发现了不对。
按道理来讲，越打下去，双方内力消耗越大。
萧琰的内力也在消耗。而密宗印诀这种以念力沟通天地伟力的功法，对神识和内力的消耗更大，所以出招威力虽大，却不耐久战，跟显宗的“大般若掌”是一样的，刚猛不能持久。
但这四人却是越战越猛，非但没有内力消耗后继无力的景况，反而攻势更加有力，拳、指、掌力雄浑，实力竟越打越强；而且出手疯狂，仿佛陷入到半佛半魔的状态，完全不顾自己生死，只攻不守，以伤换伤。
这让萧琰感到头痛了，这简直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呀。
她不惧拼命，武道不以命搏，何以前进？
但对方是四个人，就算她不介意以伤换伤，对方每人只中一刀，她却要连受四击了——太不合算。
搏命是为了活，不是拼死。人死了，还谈什么武道的进益？所以萧琰是不会与对方去拼死的——除非不拼死不足以成活。
此时，在他们激烈的搏战下，去潏水河已经有四五里之远了，可以清晰的看见终南山的轮廓了。
萧琰决定将四人引到终南山上，平原地形对这四个杀手的合击太有利了，相形之下就对她不利，而山林地形，对她实施各个击破的战术比平原有利，至少，也能破了四人的合击阵。
她打定主意后且战且退，觑个空子，就转身拔足往南边飞奔。
四人怒啸一声，紧追而去。
路上又交手好几招，但离终南山北麓却是越来越近了。
萧琰拔脚入得山林，清新的草木气息令她精神一振。山上林木茂密，她踏林上山的地方又是人迹罕至之处，天地元气在这里更加清新，浓郁。萧琰感觉全身窍穴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都加快了，接连搏战消耗的内力也正在加速回复。心想：选山林作战果然是对的。
便听身后劲风凛冽，拳掌指挟着风雷之声而至，那四人紧跟着追上山来，出招的威力比起前一招又强了一分，萧琰刀气硬接都会觉得臂力微颤——以她强过四人任何一人数倍至十倍的内力，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她心中思量：这四人必是用了什么秘法，才能将密宗真言印诀的威力持续这么久，而且一招强过一招——若非秘法，简直不可能。
但任何暴增功力的秘法，都必然有缺陷，或者有严重的后遗症。萧琰对此留了一分心，决定适当时候利用。
她入得山林，就在林木间飘忽来去，借助地理环境，瓦解四人的合击之势。秋水刀与她心意相通，仿佛是山林内灵动的精灵，在吐蕃密宗的佛法神机中飘忽来去，以玄妙又虚实相幻的刀法消融杀机于无形。
这与之前的战斗并无什么差异，但对杀手四人组来讲，因为林木的阻碍，分进合击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流畅和天衣无缝。就算在他们威力奇大的拳、掌、指下，百年巨木也会一击而碎，但总归要阻得一瞬半瞬，就这片瞬的时间，就已让他们的合击出现破绽，被萧琰虚幻的刀芒寻隙而入。
其中一人蓦地闷哼一声，左手五指被乍闪而逝的刀芒斩落。
那人身形疾退，脸色变青。
密宗真言印诀无论是哪一流派，有多数手印都必需要双手十指合力施为，而吐蕃密宗四拳印中的“外缚拳”“内缚拳”，以及六大印相中的“转法.轮印”“禅定印”“智拳印”，都是要靠双手施为的印诀。此人失了一手五指，就只能施为四拳印中的“金刚拳”“莲花拳”，和六大印相中的另外三印了。
这就等于将四人的印诀合击阵破坏了三分之二。
萧琰的左肩背也中了十二合掌印之一的“覆手合掌”，吐出一口带血块的血，胸口吸气就觉得痛，但以这一伤换得那一刀切五指的战果，她觉得是值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