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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我妻薄情 第352

作者:青青绿萝裙 字数:0 书籍:我妻薄情

  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后悔,也应该是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时间。

  十年?后,她未必还活着。又或许,那时的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志愿,能?够毫无遗憾地尝试去冒险。

  留一个孩子慰藉他的后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侧躺着,半只?马身已经在体外,小马的后腿时不时蹬一下,慢慢挤出母亲的肚子。

  多么痛苦啊。

  程丹若凝视着它的身躯,由衷感觉到敬佩,以及恐惧。

  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吗?

  没有无痛针,没有剖腹产,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敢吗?我真的想吗?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吗?

  马的前蹄卡在了产道口?。

  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眼里流出晶莹的液体。这只?美丽如同精灵的生灵,此时躺在草堆里,尿液和羊水沾湿了毛发,狼狈地像是野马。

  谢玄英一时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了说话。

  他看到它扭曲变形的身体,看到它用力地蹬着草垛,看到它拼尽全力,也看到它无力地垂下头,微弱地哀鸣。

  霎时间,仿佛利刃刮擦过肌肤,心底窜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无法用言语描述,亲眼见证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艰难:好似五脏六腑被紧紧攥住,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栗,好似河水没过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现。

  一刹都不愿意,何况漫长?的几天?几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电光石火间,他的内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实的念头,“我们不吃这个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头,震惊地看向?他。

  谢玄英一无所?觉,只?是道:“我不想让你吃这个苦,也不能?看你吃这样的苦。”

  程丹若张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挤出她的灵魂,她漂浮在空中,强烈的酸意冲上灵台。

  一片静谧中,冬夜雪又挣扎了起来。

  它拼尽全力,四肢用力蹬着,终于?,小马的前蹄挤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马的脖子也跟着出来了,和脑袋一起,脱出了产口?。

  它小小的一只?,拥有和母亲一样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脑袋上的白膜。

  这时,他们才发现,小马的额头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亲,对?草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四条腿动来动去,虽然站不起来,但很活泼。

  春可乐被新生命吸引,趴过脑袋,好奇地瞅来瞅去。

  谢玄英按捺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冬夜雪虚弱地看着主人,没有任何力气回应。

  “好了,没事了。”他安慰着它,“你把它生下来了。”

  小马见到陌生的生物,凑过来拱他的靴子。

  谢玄英蓦地拧眉,一时间,他忽然对?这个小生命产生了微微的厌恶,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什么会期待它的来临。

  但冬夜雪忽然扭头,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然后,奋力起身,不断舔舐它的皮毛。

  “过来坐。”程丹若开口?了,“不要妨碍它照顾孩子。”

  谢玄英悻悻抬头:“这小崽子……”

  话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羊角灯下,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有一行淌落的泪。

  这可把他惊得不轻,相识数载,除却?睡梦中,偶然见她落过一滴泪,谢玄英从未见过她流泪。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难万险不曾哭,却?在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夜,于?脏乱血污的马厩中,落泪了。

  “丹娘。”心中骤然高悬,谢玄英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甚至记不得方才说了什么,踟蹰不安地唤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条凳上,凳子跛了条腿,羊角宫灯斜斜照亮她半张苍白的脸孔,“我叫若若。”

  谢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么:“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并不明显,却?很鲜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胧的雾气,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间的花,微微绽开在了崎岖的山路。

  很美,也很动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声?惊动。

  静谧中,她却?开口?了。

  “我们把胎盘收拾一下吧,它已经把脐带咬断了。”程丹若说着,抓起地上的干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盘,从马的臀 后取走。

  谢玄英拧眉,立时道:“我来吧。”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无措地捧了一会儿,拿出去烧了。

  趁此机会,他吹了吹风,冷静下头脑。

  回来时,小马正颤巍巍地支起腿,试图站立。

  但失败了。

  再站。

  又趴下。

  谢玄英忍俊不禁。

  “小家?伙很可爱吧。”程丹若久久注视着这个新到来的生命,缓缓道,“有很多人愿意经历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她们真的很勇敢。”

  他道:“人不需要事事都勇敢。”

  她扭头,望向?自己的丈夫。

  “心存抱负时,人便舍生忘死。”谢玄英道,“孩子是许多女子一生渴求,立命之本,自然英勇无畏,舍命相博——但你不是,如此,何必相提并论。”

  这一次,程丹若没有再否认。

  她微微垂下脖颈,出神地看着舐犊情深的冬夜雪和冬未来。

  母马舔舐小马,鼓励它站起来。

  而小马支棱着纤瘦的四条腿,一点一点,扒拉着干草,哆哆嗦嗦地立住了。它翘着短短的尾巴,努力呼吸、吐气、呼吸、吐气……

  然后……拉出了粑粑。

  原来马也有胎粪吗?她有点意外。

  “我们回去吧。”谢玄英知?道她爱洁,这马厩里又是尿,又是血和粪便,实在有点糟糕,“时辰也不早了。”

  程丹若同意。

  “我走了。”他摸了摸冬夜雪的脑袋。

  它蹭蹭他的手?心,低头去舔自己的孩子。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清脆悦耳,如珠帘滴落。

  走道两旁无人,两人的鞋子踩过水塘,有“啪嗒”“啪嗒”的水声?,光洁的青砖反射出晕开的灯光,朦胧的一团团。

  谢玄英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既安定,又有些?担忧:“若若,你在想什么?”

  程丹若道:“在想回去以后,要不要沐浴。”

  他:“啊。”

  “你没闻到吗?我们俩一股马味。”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好像踩到马粪了。”

  这种软绵绵的奇怪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难受,道:“你把鞋脱了,我背你回去。”

  程丹若:“不要。”

  男主角背女主角回去什么的,太肉麻了,尬得她寒毛直竖。

  谢玄英道:“可你的鞋已经湿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她穿的就是家?居的绣鞋,底很薄,且都是布底子,在雨中走了段路后,难免沁湿鞋底。

  只?要一想到,沾有马粪的污水会顺着布料透上来,她就头皮炸裂。

  “快脱掉,”谢玄英移过灯,“寒气自下而上,最不能?冻脚。”

  程丹若觑他一眼,脱掉湿漉漉的鞋子,慢慢扑到他背上。

  谢玄英左手?托住她,右手?提灯:“抱紧。”

  她搂住他的脖颈:“行吗?”

  “嗯。”

  走到两边都是屋檐,勉强不必打伞,只?偶尔有些?许雨丝飘落肩头,凉丝丝的。

  程丹若把脸贴在他背上,忽然感到一种幻梦般的不真实。

  青瓦城墙,不过戏剧布景,雨水自遥远的山川跋涉而来,伴随海浪般的歌吟,模糊了世界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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