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二小姐院的下人更早地开始忙活起来,只因她们的主子此次起得分外早。
沈淑昭漱后,身着素紫亵衣,外罩雨过天青色外披,上绣纯色柔花,她安静端坐于妆镜前,侧颜温婉如玉,犹似五月春神,携缕花姿。
长发被婢子握于掌心,发间一把白玉梳缓缓向下滑去,她慵懒地任由她们为自己描眉点妆。
身后侍女灵巧地绾发,又在发尾以细青丝带束上,鬓上则别住那阮氏的新玉簪子,整个人别生高贵,判若两人。
“小姐,这衣裳真适合您。”秋婷取下老夫人赐的衣裳,抚着那好看花案,接着拿至她身上比试。
她不作声地穿上那件衣裳,梳妆好后她扫了一眼内室下人,看见站于珠帘外面昨日刚刚调上来的碧儿,这还是此人服侍主子以来头次这么相近。
于是她掀开珠帘,对着面前的少女和善道:“累了吗,你过来。”
周围下人皆望向碧儿,眼神复杂,尤其是那些与碧儿不太和的人,更是无声翻了个白眼,她们很不服气,为何那个成日私下埋怨来庶女这儿干活的碧儿会得宠?
碧儿感觉自己被二小姐尤其关注,微微胆怯走了过去。
沈淑昭牵过她的手,细细打量,“昨夜你一人默默扫了内室,那水这般凉,你手可着得住?”
碧儿赶紧摇头,“不、不碍事,二小姐心地仁善,婢子惶恐……这些活儿早都已经习惯了。”
此话一出她顿觉失言,她一个刚调上来的丫鬟说已习惯了,这让那些早就侍奉于内室的其他人情何以堪?
沈淑昭淡笑不语,“你以后就不用做那些粗活了,随时伺候在我身边罢。”
碧儿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直到旁边有个人用胳肘捅了捅她,这才回过神来。
她可以贴身伺候主子,不用再干脏活累活了!
“以后你就跟着秋婷,”沈淑昭教导她,“有甚么都可问她。”
这觉得自己中了天大好运的碧儿,此刻终于露出了她进二小姐院里来久违的喜色。
沈淑昭遂领着她一齐向外走去,留下内室里那些心情五味杂陈的下人,然而她并不在乎这些。
一行人来至老夫人院子,门外正候着好几排婢子,沈淑昭看了一眼后发现件有趣事,这母女三人今日来得有够早,因为外头皆乃她们之人。
也许她们早就清楚今日父亲会到此地说什么了罢。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沈淑昭走进内室,还未绕过木雕屏风,便听到里面传来三妹的泪嘤声,这唱的是哪一出?
待她来到众人面前,这正中央坐着的老夫人正皱着眉头安慰那用帕子擦拭眼角的三妹,旁边坐着镇定自若的大夫人,和总是显得疏离冷漠的沈庄昭。
“二小姐来了。”侍女在老夫人耳畔一提,紧锁眉头又化开,老夫人示意下人赶紧招呼好孙女入座。
此时三妹忽然高声道:“祖母,都怪我不好……竟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弄丢了……呜呜。”
刚刚坐下的沈淑昭顿时脸就黑了,掏出娟帕掩饰咳嗽几声,她偷斜了一眼稳稳坐着的大夫人,有点不敢置信。
“没事,一块玉而已,祖母知道了,你别自责了。”老夫人好声好气地劝慰到。
三妹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这块冰玻种牡丹白玉,是经由玉雅阁手艺最好的段玉匠之手,唯刻了两块,老祖母赏我其中一块,我竟糊涂至把它弄丢……”
“是啊,”大夫人道,“孝昭这孩子自从昨日发现掉了以后,愁眉苦脸的,哭了一夜明早要赶着来给祖母赔罪,真是可怜这孩子。”
老夫人罢了罢手说无妨,眼里多了层慈爱。
此时三妹抬首望向对面的沈淑昭,颇有深意道:“二姐,你可曾见过百芳园里落有一块玉?”
端着青瓷杯茶小啜一口,沈淑昭未置一回事,“不曾。”
不理会她的冷漠,三妹继续道:“昨日我听百芳园里的下人说,我走了以后便是二姐来赏花,我还以为二姐会知,唉……”
而沈淑昭依然浮现和善笑颜,有时连她本人都觉自己这幅模样好笑,“我不曾见过,怎敢似小人般睁眼说瞎?”
原本在和老夫人闲聊家常的大夫人,神情变得微妙。这一边,三妹的问题总能被沈淑昭对答如流,渐渐三妹不爱搭理她了,至始至终长姐都在一旁安静听着。
沈淑昭的婢女秋婷瞧见茶杯里的水没了,忙端着青瓷茶壶重新倒了一杯,但当她端起茶杯来时不知怎地,手指被溢出的热茶烫着,听得她“嘶——”了一声,那茶杯就直稳稳地掉在了沈淑昭衣裳上。
秋婷脸色刷一下全白,眼见犯了大错,还尤其是当着这位老祖宗的面,未等主子们回过神来,她忙不迭跪下磕头,每一声都十分沉重,只见她求饶道:“婢子错了,婢子错了!”
老夫人看了眼孙女的衣裳,皱了皱眉头,面愠责备:“都伺候主子这么久,怎还这般不慎?”
望着不断磕头认错的秋婷,沈淑昭眼神黯去几分,心里凉了一截。但她仍选择出面来宽慰道:“无妨,无妨。”
这么一来,老夫人只好嗔她真是没脾气,虽嘴上这么说,其实情面更加偏向了她。
大夫人则满脸担忧,“别受凉了,还不快来人带二小姐去耳房把这身衣裳换了。”
“皆是糊涂东西。”老夫人摇摇头。
老妈子反应极快,立刻派人去拿适合衣物,然后来至沈淑昭面前毕恭毕敬道:“二小姐请随我来。”
沈淑昭欲动身前往耳房,却很快于眸内闪过一丝迟疑。
随后,她转头对着自己所有婢女道:“不过换身衣裳,都在原地候着。”
其中一侍女洛水攥紧了袖里捏紧的东西,神色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寒烟。
然后沈淑昭在老夫人侍仆拥簇下进了耳房,过了一会儿,她安然无恙穿着备好的衣裳走出来,出来时看见那犯错了的秋婷依然跪在原地。
秋婷不敢发言只是低着头等候主子们的发落,当她抬首看见沈淑昭,眼神充满了主子能救自己的期望。
四目相对,却对上主子的目光冷冷,可一瞬间,那人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秋婷忽然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沈淑昭开口对老夫人道:“好祖母,秋婷服侍我六年,今日头一回犯这种错,还是算了罢。”
听到这番话,秋婷心上石头才终算落下,她还以为这次二小姐不会救自己,可明明方才主子看她时有一瞬间眼神阴冷,莫非是她看错了?
“既是你的下人就听由你发落,只是一点:对人莫太过于仁慈,今日是烫衣裳,明日又要做错甚么?”
老夫人正色对沈淑昭相劝,沈淑昭也只是微笑。
说话时,老夫人下人手捧着叠好的那件打湿衣裳从耳房出来,准备将衣物拿给二小姐的婢女,洛水出来主动接了手,然后她静静从众人身后绕过去。
走至一半时,突然一枚东西从衣裳里滑落掉至地面,洛水被吓一跳。
此时三妹看清东西之后眼神大变,指着地下的东西道:“阿母,那不是老夫人赐给我的那块玉吗?”
这番话引得众人纷纷朝地上看去,那玲珑剔透的雕刻与模样,的确像极了那块冰玻种牡丹白玉,大夫人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白玉,表情有些难看。
老夫人听到后脸色也有些变了,看了一眼无措的沈淑昭,“你们再多看几遍,别弄错人。”
沈孝昭凑近看了一番,更加确定无误,“二姐!你既拾了这块玉,怎不告诉妹妹一声?叫妹妹好找!”
大夫人却道:“听你祖母的话,仔细点看,莫认错。”
沈淑昭只是平静看着她们,转而眼神里闪烁着泪花,也不加解释,直接侧身对着老夫人跪下,“淑昭有罪!请老夫人、大夫人责罚!”
看着乖巧孙女跪于自己面前,老夫人一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问道:“你认错了吗?”
“是。”沈淑昭低着头诚恳地说道,不过她却又加上了一句:“我不该私自留着阮二娘用私钱买的玉。”
这是阮氏的玉?
老夫人听到后心里放心了一些,她知道这孩子是根本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那在一旁默默跪着的秋婷似乎有话要说,欲开口之时却听见沈淑昭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惊到——什么?二小姐承认了?
震惊的众人没有一人说话,唯有三妹抽泣声起,“这分明乃我的玉,二姐为何偏要将它强作自己之物?”
话音未落,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就出现在屏风上,伴随而来的是一句沉稳的中年男音——
“大清晨的都在吵什么?”
沈太师走出屏风,出现在了大堂里。他剑锋眉下面是一双卧蚕眼,英姿飒爽,八尺身高更显得他气场强势,即便人过不惑,仍看得出弱冠之年曾多美如冠玉,否则也不会生有庄昭这样的女儿。
一身朝服看出他是退朝后匆匆赶来的。
那不苟言笑的脸色,好似使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好像道不出半句谎话。
“父亲,昨日我把老夫人赏给我的那块白玉弄掉了,谁知方才竟从二姐衣里掉了出来!”
三妹眼见最有权威的沈泰生来了,立即呜咽起来,她不知她的哭声一点也不显得柔弱,甚至还显得有些碍事,比起无时无刻给人柔弱印象的沈淑昭而言真是差远了,连她长姐都皱起眉头,只觉聒噪。
沈泰生望了一眼大夫人,似在用眼神确认,得到了明确答复后,他把目光重新放在沈淑昭身上。
这个女儿自在老夫人那场大病尽孝被偏爱,往后每次闹什么事情十有八九都与她有关,这般想着,沈泰生眉头皱得更加紧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他铁着脸说道。
沈淑昭知道父亲是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身边的,心中冷笑,同时挂上泪痕道:“阿爹在,我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