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牧之是国初著名高手,曾在一月之内连败大江南北八位高手,声名直逼当时棋坛霸主一代宗师过百龄。他与过百龄十局决胜的成绩是四胜五负一和,可谓虽败犹荣。
他败在半子和尚手下,由此终生不再言棋。半子和尚的心里,惋惜之情一定是大大超过自得之意了。
殷朝歌拉过白棋,道:“看在这副棋盒的份上,定先就定先吧。”
半子和尚笑道:“唉,这才像个样子嘛,这才是个好娃子嘛!”
一边唠叨着,一边在棋盘右上左下两个位置摆上了两粒黑子。
殷朝歌也摆好座子,站起一粒白子,正准备拍下,又笑道:“击败王牧之后,你岂非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半子和尚笑道:“哪能呢?围棋一道,博大精深,比如严老怪跟我下了十几年的棋了,虽说胜少负多,可也绝不是只输不赢啊。”
他又瞪了殷朝歌一眼,催促道:“你倒是快下呀,第一着就这样磨蹭,怎么得了!”
殷朝歌一笑住口,小飞挂角。
半子和尚随手在上边分投一手,道:“可惜严老怪花在棋上的时间太少,他的兴趣也不在棋上,只不过是由棋道之中参悟武功,不然的话,老和尚可就有一个好对手唉。”
“师父的兴趣不在棋上?”殷朝歌白棋“双飞燕”攻角,口中奇道:“那师父又怎能赢你的棋呢?”
半子和尚点着白棋道:“起手就双飞,不嫌太急吗?
你小子果然没什么长进!”
“其实,棋道与世间万物皆是相通的。”半子和尚投下一粒黑子,靠住上边白棋,一面道:“严老怪由棋道参悟武功,自然也能自武功的精妙之处参悟出棋道。所以嘛,棋力就跟着功力一起长进喽。”
十几着一过,殷朝歌的眉头就皱紧了,额上青筋凸现,还迸出了几粒细细的汗珠。他已经遇上了难局。
半子和尚笑眯眯地看看棋局,又看看殷朝歌紧皱的双眉,又拎起一块狗肉架在了火堆
殷朝歌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他想起了半子和尚刚刚所说的由武功的精妙之处参悟棋道的话来。
如果盘上的黑白子正是两个对峙的武功高手,处于劣势的白棋该怎么办呢?
杀招在哪里?该如何出招?
他咧嘴一笑,举起衣袖拭去额上的汗水,投下一粒白子。
半子和尚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狗肉,眼角的余光瞟了棋盘一眼,拈起棋子就要拍下。
手在空中,却定住了。
他微一皱眉,将伸出的手又收回来,喃喃道:“看不出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一手。”
殷朝歌刚才这一招,的确是攻守兼备的好棋,半子和尚序盘的优势顿时被这着棋所化解。
接下来的棋,殷朝歌更是越下越顺手。
半子和尚已顾不上火堆上已烤着的狗肉了。
他光溜溜的脑袋上,竟然也泛出了一层油汗。
棋至中盘,形势已非常混乱,如果黑棋没有特别意外的好手,白棋取胜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半子和尚沉思良久,在左下角扳了一手。
这一招正是他秘藏多年的杀招。
殷朝歌推算半天,实在找不出妥善的应手,想脱先,角上实地必定大受损失,棋也就输定了。
终于,他下了决心,强硬地反扳一手。如此一来,很可能会形成劫争,而且是决定全局胜负的“天下大劫”。
“阁下为什么不断一手呢?!”
棋盘旁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半子和尚和殷朝歌都吓了一大跳。
他们根本没察觉身边什么时候竟然多出一个人来。
一抬头,他们才知道多出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殷朝歌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抹惊喜。
刚才发话的是一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一件淡青色的裁剪精良的儒衫恰好衬出他适中匀称的身材,手中折扇轻摇,看去直如一株临风玉树。
殷朝歌目光定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这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长长的黑发用一只金环束在脑后,一张清丽出尘的瓜子脸上,隐隐闪动着两只酒涡。
她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大而明亮的眼睛迎着殷朝歌的目光,眼中忽然间像是蒙生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殷朝歌的心猛地跳动着,他的嗓子,忽然间有些发干。
女孩儿眼波一转,微微摇了一下头。
半子和尚已然大声道:“看你还像个斯文人,怎么连‘观棋不语’这个道理也不懂?!”
儒衫青年微笑道:“在下见两位妙着纷呈,更兼此时棋局险恶异常,一时忘情。还请大师恕罪。”
半子和尚斜眼道:“你也懂棋?”
儒衫青年道:“略知一二。”
半子和尚勃然作色道:“年纪轻轻就如此不老实!”
儒衫青年微笑道:“不敢。”
半子和尚道:“你能看出此地可断一手,怎么会只是‘略知一二’?”
儒衫青年一时无言。
半子和尚道:“殷小子,喂,殷小子,你来看看!”
殷朝歌面上微微一红,转眼看着棋盘,略一思索,抚掌道:“好棋!断一手果然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站起身拱手道:“兄台棋艺不凡,在下十分佩服,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儒衫青年还了一揖,笑道:“不敢。在下复姓慕容。
慕容旦。”
殷朝歌的目光又转向女孩儿。
女孩儿脸上微微一红,又轻轻摇了一下头。轻风拂过她如丝的秀发,秀发飞扬,遮住了她半张脸。
半子和尚冷冷道:“殷小子,你看清楚了。断我一手虽说勉强护住了实地,只怕要丢掉先手吧?我看还是不如反扳。”
慕容旦和殷朝歌顿时都俯身在棋盘上,仔细推算起来。足足两盏茶时分,殷朝歌方吁了口气,道:“黑棋多两处劫材,果然还是应该反扳。”
半子和尚盯着慕容旦,冷冷道:“如何?下棋要照顾全局,如果单单追求局部的好手,是赢不了棋的!”
慕容旦长揖道:“大师教诲,晚辈自当铭记在心。”
半子和尚自牙缝里“嘶嘶”吸了两口凉气,道。“穿上儒衫,就一定要这么酸不溜丢的?殷小子穿的也是儒衫,就不像你这样!”
女孩儿“咭”地一声,笑出声来。
慕容旦尴尬地一笑,道:“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殷朝歌也笑道:“不敢,殷朝歌。”
他的目光不觉又向女孩儿那边转去。
半子和尚冷笑道:“殷小子,你还下不下了?”
殷朝歌一怔,道:“为什么不下!”
半子和尚道:“瞧瞧,瞧瞧,一见漂亮小姑娘,就这样六神无主地,真没出息!”
女孩儿瞟了殷朝歌一眼,面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
殷朝歌只是笑。
笑得很有些呆,也有些傻,还有三分甜丝丝的味道。
慕容旦显然是被这局棋吸引了,不觉间席地坐了下来,一边观战,一边轻轻地点头,感叹。
这一老一少,一僧一俗的棋艺,的确是他生平所仅见。
女孩儿往溪边走了几步,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也盯着棋盘,时不时地在殷朝歌脸上一溜。
半子和尚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良久,他重重咳了一声,置左下角不顾,投下一子,竟是挥戈直逼白棋中股的一条大龙。
这分明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了。
慕容旦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他的呼吸不觉间也粗重起来。
像这种等级的两大高手贴身肉搏的局面,在棋坛之上可是难得一见。
三四招一过,半子和尚抬起头打量着殷朝歌,诧异道:“这几手下得缩手缩脚,患得患失,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好好的怎么心浮气躁起来了?”
殷朝歌道:“没有哇。”
半子和尚嘿嘿一笑,悠然道:“小子,围棋又叫‘手谈’,你知道吗?”
殷朝歌怔了怔,道:“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凡是会下两手棋的人,谁不知道?”
半子和尚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会叫‘手谈’吗?”
殷朝歌面上渐渐红了起来。
半子和尚道:“所谓棋如天道、如人道,‘谈’者,‘坦露心意’也,手谈嘛,自是说以其招表露心意。你心里想什么还当老和尚不知道?”
“不下了不下了。”他伸手打乱了棋子,道:“这盘棋你小子输定了。”
慕容旦叹了口气,道:“可惜。”
半子和尚瞪眼道:“有什么可惜的?你是不是以为就凭殷小子现在的棋力能胜得了老和尚?”
慕容旦含笑道:“不敢。”
他立起身,拂了拂衣袂上的草屑,走向溪边,道:
“木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女孩儿点点头,微笑着站起身。
慕容旦又转身长揖道:“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一睹大师与殷兄的神技。”
殷朝歌招手道:“慕容兄过奖了。”
半子和尚一面收拾着棋子,头也不抬地道:“他那点子水平,也算是神技!年轻人真没什么见识!”
慕容旦一笑,飘然离去。
女孩儿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冲殷朝歌一笑。
亮丽的阳光在她漆黑的秀发上流淌。
半子和尚背起棋具,拎起竹篮,笑道;“殷小子,今晚还陪老和尚下棋吗?”
殷朝歌踌躇着。
半子和尚哈哈大笑,一闪身,已在十余丈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