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耀眼光芒散尽之后,牧白再度出现在了房里。
身形一晃,整个人就跌坐在地。
明明不久之前,牧白还不屑一顾地暗想,统子受原文的茶毒太深,对奚华先入为主存了太多偏见。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可是此刻,那些隐晦的一点私心,就尽数化作了无形的巴掌,狠狠打在了牧白的脸上,生疼生疼的。
他万万没想到,统子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丝丝的夸大其词。
牧白就不明白了,一个年岁尚小,又遍体鳞伤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把一个成年修士当场杀死,还吸了人家的功力。
苍白又消瘦的小脸上,溅上了鲜血,明明浑身瑟瑟发抖,却两手紧握利刃。
一剑就穿透了对方的心脏。
还生怕对方不死,迅速抽出剑刃,又很狠捅了一剑,活活将人捅死。
而苍玄风当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提着装满水的水囊,蹦蹦跳跳地回来时,就看见自己的父亲,倒在血泊里。
罪魁祸首满手鲜血,手握凶器,跌坐在一旁。
伴随着水襄坠地,整片山林响彻了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一声声凄厉的怒吼。
“你居然杀了我爹爹!我要你偿命!”
“我要活剐了你,替我爹爹报仇!”
“啊啊啊啊!我一定要杀了你!”
剑刃割开喉管,大量的鲜血汨汩涌出来。
一双鲜血淋漓的小手,生剜人双目的画面,活生生地展示在了牧白的面前。
浓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整片山林都响彻着孩童凄厉又痛苦的嘶吼。
小奚华直接将尚还活着的小苍玄风,一把推下了悬崖,还将从小苍玄风腕上扯下来的,染血的流珠,擦拭干净,戴在了自己腕上。
画面的最后,他一把火焚了整片山林,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之中,一步一踉跄的,往玉霄宗的方向行去。
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苍玄风。
“……怎么会这样?”
牧白双腿软得厉害,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他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
br />懊恼又难过地双手抓着头发,使劲摇了摇头。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小白,你也亲眼看见了,确实是奚华杀了恩人,还卑劣地冒名顶替,取走了能证明身份的流珠,否则,就以他见不得人的出身,哪有资格拜入玉霄宗?】
看来穿梭时空确实非常消耗能量,不过只是短短片刻工夫,统子就显得非常疲倦。身上的光芒都淡了许多。
连翅膀都有些扑棱不动了,饿是如此,还是飞了过去,用两只短短的,胖乎乎的爪子,为牧白擦拭眼泪。
【小白,你别哭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了……你纵然怜悯苍玄风,但这个眼泪最好是憋到他面前哭。】
牧白愣了愣,抬眸道:"我……我哭了么?"他抬手摸了摸脸,果然摸到了温热的濡湿。
其实,他并不仅仅是因为怜悯苍玄风。
还出于一定私心的,怜悯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居然有一个这般恶毒的父亲。
苍玄风倘若知晓牧白腹中怀的是奚华的孩子,当真能做到不计前嫌么?
又是否能当真将孩子视为己出?
将心比心,如果换作是枚白的话,他是无法将杀父仇人的儿子,视为己出的,更加不会养在身边碍眼。
大师兄那么善良,或许可以,但苍玄风应当不能。
牧白拾手把眼泪擦了,试图要站起身来,可奈何腿脚都是软的,索性就继续坐在了地上。
稍微缓了缓,他才恢复了几分镇定,抬眸问道:“奚华与苍凛列有仇么?我不相信,一个年幼的孩子,会无缘无故就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也不能说是有仇罢,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奚华的母亲死后,他就一个人在外流浪,无依无靠,又身无长处,走到哪儿都饱受欺凌,后来更是因为美貌,就被尸冥府的人抓走了。】
统子看起来真的很疲倦,连飞都飞不动了。整个趴在了牧白的头顶,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在尸冥府受了一番折磨,好不容易逃出来后,遍体鳞伤的倒在了死尸林。后被带着儿子远去玉霄宗的苔凛冽遇见,见他可怜,便救了他……】
统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身上的光几乎淡到看不清了,强
撑着又继续解释。
【哪知奚华当时就是惊弓之鸟,醒来后误以为苍凛冽是坏人,要害他,惊恐万分之下,就……就发狂了,然后,然后……呼————】
"……"牧白嘴角一阵抽搐,微微抬了抬头,眼珠子往上抬,"喂,你该不会睡着了吧?"
回答他的,却是统子粗沉的打鼾声。
牧白一阵无语,正听到关键的地方,统子居然就睡着了!
他抬手把统子抱了下来,就要将它晃醒,可在看见统子黯然失色的身体,以及满脸的倦色后,又不忍心了。
“睡吧,小笨猪。”牧白压低声儿道,两手将小猪掐到了面前,抿了抿唇,更低声地问,“奚华一定是有苦衷的,他不是天生的魔头,对不对?"
【呼——】
他两手抓着小猪,上下晃了两晃,做出一副点头状。
“那我若是想改写奚华的命运,你也会站在我这边的,对不对?”
【呼———】统子睡得很死,毫无所知。
牧白又掐着他,上下晃了晃。
“那你点头了啊,我就当你是答应了。”牧白很小声地道,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一向不爱哭,今晚一定是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到了。
又或许是怀了崽子的缘故,情绪比较敏 |感,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落泪。本质上同奚华的关系并不大。
他只是可怜未出世的孩子而已,渡奚华只是顺便,顺手,顺道……并不是刻意为了奚华。
并不是。
牧白把统子放在了床里面,刚准备熄灯,又顿住了。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眼睛只要才一闭上,脑子里就会反复浮现出小奚华生剜别人眼珠子,还手持利刃割喉的画面。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安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噗嗤一声。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把屋里的烛火吹灭了,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暗夜中,牧白不知不觉就哭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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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头路可走,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遥遥。
他家绝对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孩子。绝对不能!
麒麟道,风沙被鲜血染红,凌厉的罡风席卷了整片峡谷。
苍玄风怀抱琵琶,立在高处,右手五指血肉模糊,中指按在了最后一根弦上。肩上的披帛随风摇曳,如同一条长鞭,在半空中猎猎生风。
形容略显狼狈,唇角染血,但依旧含着笑意。
而不远处的奚华,一手执剑,一手怀抱着昏迷不醒的林宓。师徒二人的衣衫皆被鲜血染透。
奚华的左肩扎着一柄断剑,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了出来。
他似乎没有痛觉,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只是低头轻唤了几声"阿宓,快醒醒","师尊来了"。
可阿宓面色如纸,一动不动,若非还有微弱的呼吸和脉搏,同死人无异。
“想不到堂堂玉霄宗的执法长者,居然光明正大地欺负我一个瞎子。”苍玄风的“眼睛”慢慢转了过去,遥遥凝视着师徒二人,笑容不减,"怎么样,被自己的徒儿捅了一剑的滋味,只怕不好受罢?”
奚华冷笑:“你被我剜掉双目,还割喉放血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苍玄风脸上的笑意,瞬间就消散殆尽了。忽而右手中指,狠狠一拔,最后一根琵琶弦应声而断。
凌厉的劲风,如同一柄硕大无比的钢刀,裹挟着飒飒狂风,呼啸着直冲师徒二人而去。奚华也不同他客气,执剑一挥。
轰隆一声,两股力量相撞,溢散开来的可怕劲气,瞬间将周围仅剩不多的山峦,轰成了废墟。
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周围如被浓雾覆盖,奚华视线受阻,只能一手揽紧怀里的大徒弟,执剑警惕左右。
张口就是一番嘲讽。
“唱曲儿的,你就这么点本事么?何不出来,再与我斗个几百回合?”
“你处处欺我眼盲,早就失了公平,我又何必正面与你相斗?”
话音未落,一记破风声,精准无比地席卷而来,奚华眉头一壁,随手把长剑抛至半空,单手飞快捏诀,纵剑迎上。
竟是那条缠在苍玄风肩上的披帛,想不到居然还能拿来当法器所用!
br />还一时间同奚华的剑缠斗在一起,不分上下。
奚华不知苍玄风当年坠下悬崖之后,究竟遇见了什么机缘,不仅活下来了,还练了一身好本事。
怀里抱的琵琶,还有现在这条凌厉得不输鞭子的披帛,都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法器。
更难得的是,居然能同奚华的法器,斗得不分上下!
奚华面色阴沉,心知今日再斗下去,只怕是两败俱伤。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他低头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林宓。
似乎是痛醒了,林宓带着很浓的哭腔,喃喃自语起来:“疼……师尊,我好疼啊……不要丢下阿宓不管,师尊……”
终究是亲手养到大的徒儿,养育了整整二十年,现如今重伤至此,残了一只手,还废了一只眼睛。
奚华纵然再如何铁石心肠,也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低声道了句:"不怕了,师尊来了,师尊这就带你回山。”
他瞬间就失去了继续缠斗的兴趣,抬手一招,长剑嗖的一声,倒飞入手。
不顾苍玄风的继续激将,奚华执剑在虚空中一划,烟尘尽数消散。
与此同时,远在玉霄宗的奉微感知到了,当场双手结印,一道灵力光束,飞入了漩涡之中。
传送阵再度开启。
奚华揽着林宓,纵身跳入了漩涡之中。
身后火速又袭来一道破风声,奚华反手一剑,剑刃被缠,与此同时,那袭来的披帛,居然还当场一分为二。
另一半直冲奚华怀里昏迷不醒的林宓!
这若是当场被披帛击中,林必必死无疑!
奚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马松开执剑的右手,抬臂将林应护住,后背就被披帛重重打了一下,喉咙蓦然一阵腥甜。
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在传送阵中迅速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奚华一把抓住完全扎通左肩的断剑,猛拔而出,鲜血顿时宛如瀑布,直接喷了出来。
他当即便施展控水之术,化血为箭,反手狠狠打了出去。
漩涡之外的苍玄风侧耳细听,神色忽然大变,忙收回披帛,侧身躲闪。
奈何奚华出手太快,又欺他目盲,不幸被血箭扎进了胸口,还有胳膊,亦是一阵血气翻涌,更多的血溢
出唇外。
“师弟!”
两道人影从传送阵中,扑了出来。
奉微手疾眼快,忙上前将二人搀扶住。
奚华才揽着林宓落地,原先被披帛缠绕住的长剑,就紧跟着跌落在地,溅了一地鲜血。
“你竟受伤了?!”
奉微大吃一惊,似乎万万没想到,奚华此行居然会受伤,看样子伤得并不轻。他连忙将林宓从奚华怀里抱了过来,左手紧紧钳着奚华的手臂,面色凝重道:"要不要紧?师兄替你疗伤。"
“小伤罢了。”
奚华拒绝了奉微的搀扶,还挥手收回了地上染血的长剑,缓缓道,“还是先看看阿宓吧,他受伤颇重,劳烦师兄与我一同为他疗伤。”
奉微点了点头,转身将林密抱到了藤椅上,见他昏迷不醒,浑身上下被鲜血浸透,眉头便蹙紧了些。
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将他染血的衣衫尽数撕扯下来,上下摸索检查了一番。
还抓过手腕探脉。
奚华目光闪烁,面无表情地偏过脸去,掌风化剑,斩下头顶纱帘,遮在了林宓身上。
“师兄,阿宓大了,给他留些颜面。”
奉微道:“再大能大得过你我不成?我今年五十二岁,你也年过四十,都是能当他父亲的年纪,又亲眼看着他长大,怕什么的。"
他当真是毫无避讳,看待不着寸缕的林宓,如看草履虫并无分别。检查得非常细致,内外兼查,丝毫不落。
“还好,贞洁与金丹皆在。”这应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随即奉微的眉头又蹙紧了,盯着林宓左手腕上,如蜈蚣殷狰狞可怖的疤痕,以及失去血色的手掌,沉声道:"只是,这只手没有接好。"
“那个唱曲儿的,是个瞎子。”奚华从旁道,“看不见,自然也接不好。师兄,可有法子帮一帮阿宓。他是天生剑骨入剑道,旁人右手剑都学不好,他却能双剑齐用,堪比旁人双剑合璧。若是废了一只手,只怕……"
顿了顿,奚华又面露沉色:"这孩子天生就心气高,他断然接受不了。"
奉微调侃道:"怎么,这会儿知道心疼了?我还当你真是无情道修到家
了,铁石心肠到,为了一个意图不明的牧白,就要轻易舍弃亲手养育成人的阿宓。"
“师兄,小白生性纯良,没有一丝丝的坏心思。”顿了顿,奚华又道,“阿宓终究是为了救小白,才挥剑断腕,若是他有了半分闪失,小白此生都会愧疚不安的。”
"你从前在我面前,可不是这么评价牧白的。"奉微轻轻摸了摸林宓手腕上的崎岖疤痕,叹了口气,"我真是为我们阿宓不值,他是那样的敬爱你。你却一心一意,只在乎牧白愧不愧疚。"
“师兄,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但说无妨。”
“还真有,这手没接好,我须得帮阿宓重接,但如此一来,就得再度砍下来。”奉微话锋一转,放下了林宓的手,退到了一旁,"但我修的是善道,又怎能轻易断旁人的手?只能劳烦师弟了。"
“明白。”
奚华二话不说,招出长剑,持剑走了上前,刚要挥剑,林宓却恰好在此刻清醒过来。
睁着一双泪眼看着他,还有他手里染血的剑,神情惊恐,低声念了几句师尊。
“阿宓,你且忍一忍。”
奚华还是没有什么犹豫,当着林宓的面,一剑就挥了下去。
林宓的眼睛瞬间就睁得很大很大,他张了张嘴,好似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只是低唤了声师尊,人就再度昏厥过去了。
“师兄,除了断手之外,还有阿应的左眼。”
奉微刚刚都看见了,林宓的左眼球一片灰白,瞳孔正中间还有一个小窟窿,很明显是被人用细长的利刃刺瞎的。
“阿宓此番是受了大罪了,委实可怜得紧啊。”奉微长叹口气,抓起斩断下来的左手,又迅速点了林宓身上几处大穴,为他止血,又道,“眼睛的毛病,暂且放一放,我先帮阿宓把左手接好,你这里可有针线,止血的纱布,以及伤药之类?”
“没有。”
“那你介不介意,我让玉言玉书深夜来此?”奉微说到此处,也不等奚华拒绝,又道,“不能再随意移动阿宓了,他真的会死。”
奚华点头:"那么,师兄就请便罢。劳烦师兄暂且帮我照顾阿宓。"
“你要下去疗伤么?”奉微转头看他,“等等,我现在就召
干羽出关,让他助你疗伤。”
“不必,小伤而已。”奚华侧眸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神情淡然地道,“我还有比疗伤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何事?你不要逞强,凡事还有师兄在。”奉微神情凝重地道,“即便今夜事情没有解决完,也不许再去了。听话,先下去疗伤,一会儿我料理好了阿宓就去看你。”他的声音沉了些,“别让师兄找不到你。”
奚华:“师兄,一会儿记得吩咐玉言一声,早饭要清淡一些,但不要胡萝卜和青菜,直接送上峰来。
“知道,回头我让玉言照顾阿宓,他一向心细,你放心便是了。”
“师兄误会了,这是替小白准备的。”奚华面不改色地道,“他挑食,不好吃饭,肠胃不好,总是恶心反胃,须得好生调理。”
奉微感到非常诧异:“所以,你方才说的比疗伤更重要的事情,该不会是陪牧白用饭罢?”
奚华点头:“是。”
奉微:“……”
看来师弟确实伤得不重。他挥了挥手,直接赶人走,有些气,又有些好笑。
垂眸望着少年血色全无的惨白俊脸,又心疼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