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门
那人的刀刚刚挑破窗纸, 塞入窗隙中,刀尖就突然推不动了。
他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一个笑眯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晚上不睡觉啊, 你们这些当杀手的还蛮辛苦的。”
那人还未回神,就被人一抽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人直接拽了进来, 随后重重摔在地上。
“让我看看今天晚上的夜宵长什么样子。”
一只脚顺势踩在他的胸膛上。
杀手被迫仰头看着面前形容娇俏的少女, 浅绯色的裙子如花般散开,鬓间的珍珠串子衬得眉眼越发明亮。
此人明明眉眼含笑,却看他浑身战栗, 头顶发凉。
一只小手麻利地扯掉他的黑布,利索揍了他右脸颊一拳, 顺手捏开他的嘴,然后又快速地拔了他一颗牙。
“毒牙。”沐钰儿用黑布一裹一扔, 笑眯眯说道。
一连串的动作快到令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嘴角的血留到脖颈处, 冻得杀手一个激灵, 杀手这才知道挣扎起来。
奈何面前这个小女郎瞧着娇娇小小,力气却大到离谱, 踩在胸口的脚, 就像巨石一般, 压得他只能划动四肢,却一点也动弹不了,宛若划水的乌龟。
“哦吼, 还挺有活力, 瞧着也挺年轻, 给你清蒸了吧。”沐钰儿扭头看着慢慢吞吞走来的唐不言,“怎么样,吃不吃?人肉大补。”
一副完全吃过了,很是怀念的模样。
杀手挣扎的动作一顿,嘴角一直吐的血沫都停了停,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唐不言无奈看着沐钰儿张牙舞爪,故意吓唬人的嘚瑟样子。
“是谁让你来的。”他斯斯文文问道。
“要杀就杀……啊……”
沐钰儿的脚微微用力,垂首,看着面前吃疼的人,和颜悦色说道:“我不爱听这句话,还有什么‘我不会背叛主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钱办事的’,‘要杀要剐都随意’等等没信息的话,我都不爱听,你换句话说。”
她龇了龇牙,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不然我就把你的肠子从嘴里踩、出、来。”
要不是她的话实在太惊悚,这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堪称娇俏。
杀手被她不着调的动作吓蒙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快说。”沐钰儿不耐烦地用力踩了踩。
杀手嘴巴张了张,却只是吐出一嘴血沫,开始装死。
沐钰儿也不气,抬了抬下巴:“把我包裹里的长刀拿来。”
唐不言便去一侧把裹着黑布的长刀拎了过来。
沐钰儿笑说着:“都说鱼鲙对厨子的刀工有很高的要求,要求切出来的鱼片要薄如丝缕,透明可见,最好是能吹起来的。少卿,你家的厨师是不是这样啊。”
唐不言点头:“阿耶喜欢吃鲈鱼鲙,家中专备一个刀工了得的厨子,手快刀利,顺着纹理,一点血迹也沾不上,”
“我听说去岁唐夫人办宴,最后压轴的是一道鲸鱼鲙,鲸鱼足有十尺长,两人宽,那位大厨只取了鱼腹便足够那十来桌的客人食用了。”
“鱼腹肉质鲜美,入口甘甜,配上芥酱,再调和水葵、盐和豉絮,最后撒上一点橘皮,去腥提味,却是别有滋味,与一般鱼肉略有不同。”
沐钰儿眨巴眼,扭头认真看他。
“真的这么好吃?”
唐不言见她一双眼睛滚圆明亮,光泽闪动,显然是小猫儿嘴馋模样,嘴角微微抿起,笑说道:“还算不错。”
沐钰儿歪头感慨道:“能得你小雪人一声不错,那看来是真的好吃了。”
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唐不言见她舔了舔嘴巴,不由笑问道:“想吃?”
“嗯!”沐钰儿应得格外大声。
“下次带你去吃。”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眼睛越发亮了,重重点头,随后低头,混世魔王一般盯着那个杀手:“既然少卿请我吃鲸鱼鲙,那我今日请少卿人肉鲙。”
杀手眼睛都瞪大眼了。
——之前不是还在说鲸鱼鲙吗?怎么就要片我了?
“自来就有‘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的诗句,巧的是汴水一带鲤鱼丰富,说不好这是一条不请自来的鲤鱼精。”唐不言饶有兴致地咬文嚼字,神色冷淡,声音平静,丝毫看不出要把人活剐了的凶狠。
杀手面露惊恐之色。
因为面前的女阎王已经把长刀□□了。
刀锋锐利,嶙峋胜雪。
杀手只觉得那金刀在瞳仁中倏地逼近,还有女阎罗笑眯眯的目光,随后刀光交错,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头脑空白,再回神时,便觉得上身一亮。
“都说鱼肚子好吃,人肚子是不是也好吃啊。”沐钰儿笑眯眯问道。
唐不言束手,站在身后,配合说道:“应该如此,肚上三寸,乃是人体保护体内器官的重要部位,按道理是脂肪最肥厚的地方,鱼肚肥美,人肚也该如此吧。”
“原来如此,那我现在就来一片给少卿看看,我这人别的不行,就这刀学了十八年,想来和你家的那位厨子一样厉害,保证一点血也不给流下来,污染这肉。”
沐钰儿手中的刀缓缓自胸口划下。
细微的疼痛随着刀锋的下落清晰地传到杀手大脑中。
死亡面前,杀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刀尖直直垂落在肚脐眼三寸位置。
杀手被人踩着腰跨动弹不了,却能用余光看到那刀停着的位置,冰冷的触感把那点疼痛加倍得放大。
“瞧着肚皮也挺细皮嫩肉的,瞧瞧,是不是要流血了……”
沐钰儿笑盈盈的声音在屋内慢条斯理响起,
杀手只觉得肚皮巨疼,那长长的漆黑刀尖好似在肚子里翻滚一样,冰冷的刀尖完全不会被人焐热,只是随着她的用力一点点陷进去,而鲜血而一点点顺着皮肉流了出来,在皮肉上一点点滑落。
有些痒。
但更多的疼。
杀手吓得脸色苍白,嘴皮子都在哆嗦:“说,说,我说。”
沐钰儿扭头,对着唐不言得意地扬了扬眉。
唐不言看着她就差翘尾巴表示嘚瑟了。
“现在说可不一定来得及。”沐钰儿故意大声叹气,“都片开一点了,少卿瞧瞧,是不是翘起来了。”
唐不言只是跟着淡淡地嗯了一声。
“说说说,我真的说。”杀手一听,越发觉得肚子疼的不行,唯恐自己真的要被人片了,吓得声音都拔高了。
“闭嘴。”沐钰儿用力踩住他的胯部。
杀手只好恐惧地闭上嘴,心中对这位混世阎罗王心生畏惧。
“说吧,谁让你来的?让你来做什么?怎么上来的?有没有同行的鲤鱼精?”沐钰儿手中的刀在他的肚皮上转了一圈。
杀手吓得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我说我说。”
“要是被我发现你撒谎了……”沐钰儿弯腰,脸上不在带笑,琉璃的圆瞳就像一只大猫,冰冷无情,“我就让你知道剐刑到底是什么,让你生不如死。”
杀气澎湃,如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潮水,只在片刻就完完全全充斥着他的身体。
杀手身体想要惊惧颤抖,可大脑却只剩下一片空白,脑海中只剩下那双完全没有感情的眼睛。
目空一切,浑然无情,残忍弑杀。
“说吧。”沐钰儿站直身子,慢吞吞说道,就像慵懒的大猫暂且收起了巨大的爪子。
“我是蛟龙帮的人。”他声音发虚,奄奄一息说道,“是大当家叫我来杀一个叫唐不言的人。”
“就杀他一人?”沐钰儿挑眉,不悦说道,“怎么,我不配吗!”
“大当家就说唐不言是独自一人乔装上岸的,只带了一个妾侍……嗷呜……”杀手也不知那句话得罪这位女煞神了,只觉得腰跨都要被这一下踩断了,脸都疼白了。
“带了什么……”沐钰儿木着脸,冷冰冰反问道。
杀手被踩懵了,喃喃说道:“妾,妾……嗷……”
沐钰儿出奇愤怒,没名没姓也就算了,怎么还往下掉了一个档次。
“唐家不纳妾。”唐不言见状,淡淡解释道。
沐钰儿惊讶扭头。
“四十无后才可纳妾。”唐不言看着她,蹙眉说道,“男女皆是如此。”
沐钰儿歪头。
“你们高门大户不是孩子越多越好吗?”
唐不言笑:“多子多福确实算好事,却不是只有这是好事,唐家自来就是靠自己的,孩子是寄托,却也不是全部。”
沐钰儿新奇地眨巴眼:“你们唐家真有趣。”
唐不言只是站在桌边,看着她笑。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眉眼间的那点朦胧雾气被摇晃的烛火一照,盈盈水色,春日料峭。
沐钰儿一股子的气都烟消云散了,摸了摸耳朵,讪讪移开视线。
“那个,我还说吗……”杀手心虚问道。
“继续啊,让你停了吗。”沐钰儿低头,凶神恶煞说道。
杀手含泪咽下这个哑巴亏。
“因为消息来的匆忙,只有我和张三坐小船先来一步,张三在下面看船,我独自一人上来的。”
“谁给你们传的消息?”唐不言问。
“我也不知道,只看到大当家收到一个信鸽,之后就把我们兄弟两叫来了,说你们是来杀我们的,叫我们先下手为强。”
“真的?”沐钰儿唱黑脸逼问道,“是双章还是宋林森?”
杀手眼珠子不自在动了动。
“拿茶杯来,我要开始割肉了。”沐钰儿冷着脸说道。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但但,之前确实听说过这两人……”杀手连忙说道,“这两位贵人与我们来过信。”
“你说有过来信?”沐钰儿问道。
“有。”杀手确信说道,随后甚至主动说道,“但信件都是大当家自己保管的,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放在哪里。”
沐钰儿忍笑,最后板着脸说道:“你倒是识趣。”
“现在全都知道我要来了?”唐不言坐在圆凳上,咳嗽几声后问道。
“应该吧,反正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宋指挥使应该也知道了。”
沐钰儿嫌弃说道:“你们和宋林森很熟,这些年是不是他一直在保护你们,这才让你们这般肆无忌惮。”
杀手为难地看着她,态度不言而喻。
“狼狈为奸,鱼肉百姓。”沐钰儿冷笑。
“若是有人来郑州暗访此事,你们会如何?”唐不言问。
杀手老实交代:“若是能拉拢就花钱,若是不行就让他意外入水。”
沐钰儿惊讶:“朝廷命官都杀,好大的胆子。”
杀手虽不说话,但眼底还是带着得意的。
“可以了。”唐不沉吟衣片刻,颔首说道。
“你现在就把你的同伴骗上来。”沐钰儿松开脚,淡定说道。
杀手活像见鬼一般瞪着她。
沐钰儿熟练地掏出一颗药丸,给他粗暴塞进去:“喏,毒药,是不是很苦很涩,入口就化了啊,唐家秘密毒药,谁也解不出来,不信你问问我们唐少卿。”
那药丸还不等杀手吐出来就直接在嘴里融化了,最后直接苦麻了他的舌头,闻言顿时惊悚地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低眉顺眼,坐在一侧,神色波澜不惊,被一侧的烛火这般一照,形象瞬间高深莫测,杀人如麻起来。
——到底是哪来的雌雄双煞。
杀手闭上眼,心如死灰想着。
“快去,把人骗上来让我玩一会儿。”沐钰儿大大咧咧收了刀,丝毫不怕他反扑的镇定模样,“等会我就多给你一颗解药,你就能比你同伴多活半日了。”
杀手踉踉跄跄离去。
“真不怕他跑了?”唐不言不解。
沐钰儿吊儿郎当坐在一侧:“走就走了呗,就是打听一下情况,免得到时候去郑州了两眼一抹黑。”
唐不言微歪头看她:“哪来的毒药。”
沐钰儿咧嘴一笑,顺手抹了一把窗沿上的灰和不知名的脏团,然后沾了点水搓成一个小黑团。
“喏,乌漆墨黑毒药丸。”她得意地递给唐不言看。
唐不言嫌弃,目光落在她的小黑手上面。
“脏,去洗手。”
沐钰儿顺手把丸子放在桌子上,唐不言直接起身离开。
“你怎么这样。”沐钰儿一边洗着手,一边不高兴说道,“还不是为了保护你!”
唐不言看着干净的水瞬间被染黑,眉尖一耸。
“没有帕子。”沐钰儿嘟囔着,话音刚落,一条雪白的帕子便落在自己面前。
“少卿好多帕子啊。”沐钰儿接了过来,胡乱擦了一下,然后塞进自己的袖子里,“我这里还有好多,过几天我洗干净还给少卿。”
唐不言盯着她雪白的耳垂,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两人说话间,窗户间便传来动静,沐钰儿嘴上说着轻松,但还是在一瞬间绷直腰肢,把唐不言推到帷幔后站着,自己站在他面前。
很快窗户又被熟悉的动作挑开了。
“不就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吗?还要我出面,怂死了,捅不死吗?”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就,你看了就知道了。”杀手一言难尽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里面那个女阎罗王,大当家来了估计都搞不定。
他垂头丧气跟了进来,忍不住说道:“兄弟别怪我。”
“你嘀嘀咕咕说啥呢,人呢。”张三看着空位一人的屋子,傻眼问道。
“在这呢。”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那把长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动作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你,你是谁?”张三大惊,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妈.的,李四你阴我。”
李四跟在身后,垂头丧气:“大当家没说这个小妾这么厉……嗷……”
刀柄直接锤了一下他肚子,疼得他眼前一黑,腹中剧痛,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别说我不爱听的。”沐钰儿木着脸说道。
这一下,直接把两人都怔住了,动作这么快的人,力道举重若轻,一看便是好手。
沐钰儿手脚麻利地给人喂了乌漆墨黑毒药丸:“行了,毒药都吃了吧,味道还行吧,之后老老实实做事情,我到时候就给你们解药。”
李四大惊:“不是说先给我吃一颗解药的嘛?”
“什么,混蛋,你拿我换解药。”张三大怒。
刚才忘记做解药的沐钰儿握刀的手一顿,暗暗吸了一口气。
——完了,要露馅了。
“给他们一人一颗吧。”一个瓷白瓶子递到沐钰儿面前,“之后每日给一颗。”
沐钰儿抬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一脸镇定,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一般。
“船上有我的人,这两个人先给他们看管,少卿看行不行。”沐钰儿给人分好解药,问道。
唐不言颔首。
沐钰儿拉了拉一侧的绳铃,没多久,大门就被人敲响。
“司直。”一个身形矮小,模样普通的领头人行礼,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潜海龙让小的三人在郑州时为司直效力。”
“你,你不是唐不言的小妾。”张三惊讶。
门外三人明显也怔了一下。
“你再给我胡说一句。”沐钰儿面无表情地竖起长刀。
“胡说什么,这么凶悍,明显是夫人啊。”李四煞有其事说着,“当小妾还不给翻了天。”
刀柄被手指捏出咯吱的声音。
“这两个人暂时交给你们看管。”唐不言赶在沐钰儿杀.人前,指了指角落里焉头搭脑,尽踩雷的人说道,“带下去吧。”
“是。”那三人也唯恐被傻子波及,连忙把人揪走了。
屋内很快就陷入安静。
沐钰儿沉默地坐回椅子上。
唐不言大概也自觉避险,并未坐下,只是站在一侧。
“你刚才给他们吃的是什么?”沐钰儿套好刀鞘,随口问道,打破沉默。
“甘草丸。”唐不言咳嗽一声说道,“程大夫做起来润喉的。”
沐钰儿吃惊:“你的药啊。”
唐不言摇头:“算糖吧,不舒服的时候吃着玩的。”
“哦,怪不得我闻着怪甜的。”沐钰儿嘟囔着,“行了,明天中午就能到郑州了,少卿你继续睡吧,我坐一会儿。”
“不睡了,睡不着。”唐不言摇头。
“那我们商量一下到时候去郑州如何行事。”沐钰儿也不困,随口说道,“郑州如今官匪一家,我们一过去十有八九就会被盯上,只能低调行事,但这样怎么混进匪穴呢,这两个杀手顶多就是带带路,为我们找书信,找账本不现实。”
“所以我们要先拿下蛟龙帮。”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吃惊,随后认真分析着:“拿下匪首,我是没问题,可蛟龙帮人这么多,我是杀不过来的。”
唐不言笑:“会给你人的。”
沐钰儿不解地看着他。
—— ——
直到第二日中午下了船,沐钰儿才知道唐不言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下船就别人围了上来,最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内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深蓝色方领袍子的男子。
男子哪怕坐着也能想象他到底有多高,眉宇隐隐有些眼熟的影子。
沐钰儿忍不住又去打量唐不言,竟然发现这两人竟然真的有点像。
他瞧着只比唐不言大几岁,可眉目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活泼。
“小表弟!”他咧嘴一笑,目光忍不住落在沐钰儿身上,“我前些日子听说我们程家多了个远方小表妹,不会就是你吧。”
沐钰儿吃惊,眼睛越发滚圆了。
“好像一只小猫儿啊。”那人立刻眼睛都亮了,笑说着,“这么漂亮的小女郎做我的妹妹,我也是很开心的。”
唐不言蹙眉:“表哥。”
程捷立刻闭嘴,先人一步说话:“我知道啦,小表弟,不可对女子轻浮,不可对女子胡乱言语!我知道啦!两只耳朵都听到了!不要念了!”
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
沐钰儿还是第一次看唐不言吃瘪的模样。
“小表弟比我还小,比我还老气。”程捷直接当着人面说人坏话,指指点点。
“我听说太原程家有一支在许州襄城带水兵。”沐钰儿歪着头打量着面前之人,“您是吗?”
程捷立刻骄傲地停止胸膛:“不巧,正是家父。”
“好厉害啊。”沐钰儿夸道。
“小舅舅还好吗?”唐不言问道。
程捷点头,哀怨说道:“好的呢,前些天打我时,还身强力壮地抽断了两根藤条,昨夜收到姑父来信,马上就把我赶出家门,叫来接你了,生怕你在码头上吹一会儿冷风。”
“唐阁老的信?”沐钰儿吃惊,“你们早有安排。”
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嗯,郑州早已铁桶一块,我们再是暗访也毫无作用。”
“那我们要怎么办?”沐钰儿不解。
“打啊。”程捷得意说道,“给他们两拳头,我看那个宋林森不爽很久了,整天在我面前装长辈,看我这次不打得他喊爷爷。”
沐钰儿更加吃惊,瞪大眼睛:“你们打算连夜闯入指挥使府,活捉宋林森啊。”
“你不会害怕了吧!”程捷不悦说道。
沐钰儿惊诧过后,便觉得有些刺激。
“什么时候行动啊。”她激动地搓了搓手,“我要去换身衣服。”
程捷迷茫地摇了摇头,扭头去看唐不言:“什么时候开始啊。”
唐不言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小舅舅不会就派你来吧。”
程捷点头,随即见他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立马噘嘴,不高兴说道:“怎么,我不好吗?全家我武功最高了,而且我可是昨夜夜宵都没吃就日夜兼程来找你玩了。”
“我瞧着程郎君就很好。”沐钰儿笑嘻嘻说着风凉话。
唐不言更加头疼了。
“小舅舅让你来,你就得听我的。”他强调着。
程捷点头,不甚聪明地说道:“阿耶和我说过了,说我要是坏了你的事,就把我的腿打断。”
“这么凶啊。”沐钰儿捧哏。
“可不是,”程捷立刻委屈说道,“我阿耶只对小表弟好了,全家都对小表弟最好了。”
“那可不行。”沐钰儿说道。
“闭嘴。”唐不言淡淡抬眸,打断两人无聊的对话。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笑嘻嘻的闭上嘴。
马车很快就汇入人群中,郑州汇聚各大河流,人潮涌动,摊贩拥堵,马车慢慢悠悠走远,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人隔着人群打了几个眼色,随后各自散开了。
“郎君,只剩下一条尾巴了。”驾车的车夫敏锐说道。
“知道了,不管他。”程捷说道,“你瞧,宋林森上辈子大概是老鼠,就喜欢干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们不会真的打算活着朝廷命官吧。”沐钰儿问道,“这不是打陛下脸吗?”
“抓啊!”
“不是!”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唐不言斜了程捷一眼。
程捷立马用手指捏着嘴巴。
“自然不能动宋林森,朝廷命官是陛下的事情,我们今日来郑州要先去踏青。”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和程捷齐齐歪头看他。
唐不言莫名觉得自己被一猫一狗盯上了,手指微微有些痒。
—— ——
“指挥使,他们和程家那个小将军接头了。”
指挥使府上,一个瘦小的人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宋林森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宽松衣袍,手中盘着三颗色泽油光的核桃,闭眼小憩。
“就一个人来?”
“对,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妾。”
“哼。”宋林森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倒是风流。”
“可不是,那小妾戴着面纱看不清样子,但身段格外好。”仆人奉承着。
“张三李四找到了吗?”宋林森问道,“杀个读书人都没成功,可别被人抓了。”
灰衣仆人冷冷说道:“想来是任务没完成不敢回来了,属下已经下了生死令,见了人,格杀勿论。”
“嗯,处理干净些。”
灰衣仆人:“可要盯着他们一点,虽然我们都收拾干净了,定要他们毫无头绪,碰得头破血流,不过唐家的人一向阴险,万一故意陷害我们。”
宋林森点头:“盯着点,也别主动暴露自己,但也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
他睁眼,脸上露出笑来,只是一双眼睛冷冰冰的。
“龙来了都得在郑州爬着过。”
灰衣仆人立刻笑了起来:“得了,一定让这位唐三郎摔一个大跟斗,最好把那张俊脸都摔坏了。”
宋林森冷笑:“让蛟龙帮的人都在芦苇荡藏好,给我安分点,不要再惹事了。
完全不知道被人惦记上的唐不言等人已经登上船,准备去远点的水面上玩。
郑州水道丰盛,鱼类众多,这里的踏青一般都是指水上游玩。
唐不言正坐在二楼靠窗边饮酒小憩,沐钰儿正开开心心地摸着刚送上来的活碰乱跳的鱼,嘴里念念有词。
“这条鲈鱼可以清蒸,这条就红烧好了,还有鳜鱼,鳜鱼做鳜鱼臛也行,泥鳅可以烧荠菹,鲤鱼烧豆腐汤,这条鲂鱼可以做鱼鲙……”
“你好贪吃啊。”程捷一上来就听到她的碎碎念,大声嘲笑着,“会胖的。”
沐钰儿不高兴地抬头,耳边的珍珠步摇晃了晃:“一壶酒,一桌菜,人生快活如神仙,你这个傻大个懂什么。”
程捷立马不高兴:“小表弟,她骂我。”
沐钰儿也跟着扭头:“少卿,他先骂我的。”
唐不言直接扭头看湖,置之不理。
“听说你刀法很厉害。”程捷抬了抬下巴,“事情结束,赐教赐教,我让你三招。”
沐钰儿不甘示弱:“我十招之内一定打得你喊娘。”
“好了。”唐不言也不知这两个人怎么一见面就吵个不停,实在闹心,“事情办得如何了?”
程捷这次勉强拉回神智,说道:“打听清楚了,人就藏在白芦苇荡深处,我已经找了数十了水性很好的人先过去一步探查了。”
“嗯。”唐不言点头,“先不要惊动旁人,一步步绕进去。”
程捷点头,握拳:“这次一定把他们的老巢都端了。”
“你们不会就这一点人去吧?”沐钰儿坐直身子,担忧说道,“听说蛟龙帮人很多的,这点人不是去送菜吗?”
程捷扬眉,神神秘秘说道:“我不先给他送菜,怎么让他给我做大菜。”
郑州有一条水样河,里面有一条芦苇荡很深很密集,寻常人进了就出不去,常常有人误入,好几天后尸体飘出来,所以这一带也被称为死亡渡口。
谁也没想到这两年赫赫有名的蛟龙帮的大本营就在这里。
“要我说,帮主就是太小心了。”小船上,一个瘦猴模样的人不耐烦说道,“这鬼地方压根就没人会经过,往常那些小渔民不都杀了吗,根本就没人知道这里。”
“就是,现在天气也热了,到处都是蚊子。”另外一人翘着脚半躺在船上,不高兴说着,“还要喂半个时辰的蚊子,手都肿一圈了。”
“少废话,真这么能说去找帮主说道。”撑船那人不悦说道,“快来换人,别给我墨迹。”
两个瘦猴模样的人对视一眼,各自嘻嘻笑了笑,却都躺着不动弹。
“你,你们!”那高个子脸上浮现出怒气。
“你啊,小年轻人还是能者多劳多干一会儿。”
“就是,毕竟你现在受三当家器重,也该锻炼锻炼了。”
两人一唱一和,就是偷奸耍滑,不愿干活。
撑船的人气得咬牙,却又不得不继续划船。
芦苇被风吹倒,好似江边生出一层层鳞甲,烟水茫茫,湿云连野,水波身一点点荡开,又一点点消失。
“是谁家郎君娘子的游船闯进来吗?”撑船的人看着不远处冒出的桅杆,突然说道。
两个小瘦猴立马爬起来,仔细看着:“瞧着还挺有钱,快去抓起来,还能大赚一笔。”
“快快,靠过去。”
小船一点,缓缓悠悠走了过去,可没多久,却突然开始在原地打转。
“走啊!还不走!做什么啊。”其中一人不悦说道,伸手抹了一把溅上来的水,突然觉得不对劲。
——哪来的水溅上来?
低头一看,一小腿肚的滚烫鲜血。
他嘴皮子哆嗦一下,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撑船的高个子光秃秃的脖颈,与此同时,湖面上一层层血迹荡开。
“啊啊……”
“别叫。”一个沙哑的声音似乎自水中沉默响起,与此同时,水波一层层荡开,一个个人头冒了出来,为首一人手中还拎着高个子的人头。
“再吵就杀了你。”一人跃上船,轻松地控制住早已吓呆了的两个人,捆起来塞抹布,一气呵成。
“走,和小将军汇合去。”拎着脑袋的人上了船,低声说道,“小心点,不要惊动别人。”
“是。”
一阵短暂的热闹后,整个芦苇荡重新陷入安静中,小船在水面留下一道道水波,随后很快就消失在密集厚重的水丛中。
“都抓到了。”
派出去的人直到最后一波的的人都带着战利品回来了,程捷这才上来说道。
“那两个人画的巡逻图画的一点也没错,外圈巡逻三个队伍,全都被抓了。”
唐不言颔首。
“我厉害吧?”程捷立刻摇着尾巴,求表扬。
沐钰儿还在认认真真摸鱼,笑嘻嘻说道:“少卿把他们两个分开交代,他们就不敢撒谎,真是厉害。”
程捷一听,果然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问清楚入口在哪,该进去了。”唐不言不知第几次打断两人的斗嘴,无奈说道,“别被宋林森的人发现。”
程捷哦了一声,焉哒哒地走了。
“你家表弟和你性格……”沐钰儿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道,“大相庭径。”
唐不言嗯了一声。
“表哥是家中独子,性格开朗,为人仗义,自小在外面野习惯了。”唐不言解释着。
“哦,也怪有趣的。”沐钰儿笑说着,“逗起来真好玩。”
唐不言侧首看过来。
“司直……”他话锋一顿,到最后的话滚了滚但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喜欢这样的?”
————
安静的芦苇荡不知何时突然热闹起来。
这是一种安静的热闹。
水面时不时有水波荡开,但湖面上却又毫无动静,但仔细看去,水下人影晃动,宛若皎洁的鱼儿。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许久,直到一艘二层游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才彻底平息下来。
“怎么有外人进来了。”大门口有人惊慌说道,“巡逻的老三怎么回事,这么大艘船看不到吗?”
“怎么办?要拦下来吗?”他身边的人慌张说道。
“拦下来啊,直接射火箭吧,不要让他们靠近。”
“这么大的船,烧起来动静不小,怕会有人起疑。”
“那又如何……”
“好了,不要吵了。”为首一人眯眼看着,“一看便是谁家的游船,你们把人骗走,实在不行就把人吓唬走。”
“怎么怂做什么?”有人不甘心说道,“一看就很有钱,说不好能碰瓷一笔呢。”
为首的小头目冷笑:“这么想赚钱也不怕自己没命花。”
“刚才指挥使来信了,这几日洛阳来人了,我们都警觉一些,不要惹事,避过这阵风头再行事,快去把人引开。”小头目目光严厉地扫向众人。
手下人慌慌忙忙下船准备把人引走。
只是众人没想到,这船还是越走越近,一层层芦苇被船头劈开,无情碾压。
“怎么回事!”小头目大怒,“不是说引走吗,往里面走做什么?”
“等等,这个船头是不是……”有人眯着眼,“绑着人。”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船头齐刷刷立着数十个人,仔细一看还都格外眼熟。
“这,这不是今日在外圈巡逻的人吗?”有人大惊。
小头目眉心紧皱:“快通知老大,你们几个随我上去喊话,把人赶走。”
大船越走越近,整个轮廓近乎碾压芦苇荡。
“这里是私人水域,快走开。”小头目大声喊道,目光紧盯着船头出现的三人。
为首那人披着淡蓝色大氅,身形修长,形容病弱,他身后两侧,右边是一个穿着浅绯色裙子的女郎,右边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小头目一眼就和那个高个子壮硕男子对上眼。
“程,程小将军。”小头目喃喃自语。
程捷咧嘴一笑:“嘻嘻,正是你老子。”
“你,你们来……”
“撞它!”程捷抬手竖起,随后用力一挥,大喝一声。
原本还慢悠悠的船只立刻加快速度,就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把子就把大门给撞的摇摇欲坠。
“你们就这点人还想打开我们水寨的大门。”小头目被撞的一个踉跄,咬牙说道。
程捷下巴微抬,随后目光看向沐钰儿:“看好了,小爷我手下的兵可都是这个。”
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手指放在嘴边,一个嘹亮的哨声悠扬响起。
那声音刚停没多久,就看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齐刷刷出现三艘——军船!
沐钰儿大惊。
谁也不知,这三艘是何时来的。
“大郎今日携友踏青,你们竟敢如此不长眼欺负到我们头上了。”
与此同时,程捷身边的副将手里拿着一个喇叭模样的东西大喊着。
“来人啊,给我灭了他们,给大郎报仇!”
小头目听得一愣一愣了,一时间盯着他们,没回过神来。
——谁?谁欺负谁!?
——到底现在是谁欺负谁!
怎么还有人比他们还像强盗,还睁眼说瞎话。
话音刚落,三艘军船齐齐竖起程家大旗,随后鼓声阵阵,震耳欲聋,最后齐齐飞快驶来,直接撞上大门。
大门是用木头做的,本来仗着外面有天然的芦苇荡做屏障,大门便做的不甚牢靠,被大船这么撞三下,直接散架了。
上面的人扑通一下掉入水中。
“杀啊,闯入寨中,把郎君救出来。”
程捷身边的副将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身边就站着自家大郎,声音却能如此悲愤,说的煞有其事。
沐钰儿看得大为惊奇,悄默默靠近唐不言,小声说道:“怎么比我还能演。”
唐不言垂眸那只抓着自己袖子的爪子,又看着她头顶的毛茸茸碎发。
“算了,我能去打架吗?”
沐钰儿笑眯眯说着,也不等人说话,便自问自答。
“可以啊,那我去给你抓个大鱼回来。”
唐不言叹气:“小心一些。”
沐钰儿突然拉着唐不言后退一步,与此同时,一根长箭穿过混乱人群,入目三分的落在唐不言脚尖。
若是刚才没有后退这一步……
程捷脸色大变!
“不言!”
唐不言神色镇定,抬眸去看,只见对面一截栏杆上站着一人。
灰衣长袍,玄色宽刀
“阿倍阿每远成。”他淡淡说着。
来人没有长着当日鲁家那种狰狞的脸,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的苍白的脸,但下巴处却都有一条伤疤,可见现在便是他的真面目。
沐钰儿把唐不言推向程捷怀中,手中长刀出鞘:“能在我手中逃两次,你是第一个。”
她一旦不笑,眉眼间便多了点锐利,好似手中长刀。
指海海腾沸,指山山动摇。
“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