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容清绝, 身体孱弱,仍然看不出一点高人之态。
江暮没有发现这打量目光,他正掀开帘子往外看, 指着一黑气环绕的山口:“那是什么?”
许千阑回过神,也掀了下帘子:“北方上清门, 也是封印妖魔的。”
“既然这里有封印之处, 为何还要带回魔渊, 就放到这里不就是了?”
“这个……”
上清门封印效力与魔渊无差,只是没有微明宗把守, 对于微明宗弟子来说好像就没那么放心, 他们平时习惯回魔渊封印邪物。
但其实封印在哪里都一样,许千阑想了想, 点头:“好。”
他一扬手,将飞舟降落。
四方上清门都有当地宗门把守, 他们要先去宗门,将要封印之物做好记录,交代清楚。
此地镇守的主要宗门是行阵宗, 也是六宗之一,带着一些小宗门,他们将铜焰兽放入这北方上清门,与守护宗门交代一番,出门时天色已黑,正巧路过一热闹小街。
长街上,凌鲲鹏一直围在江暮身边:“师叔要不要在这里逛一逛?”
“也好。”入夜玉壶光转, 灯火阑珊, 江暮对这些星星点点的光很有兴趣。
“好咧。”凌鲲鹏道, 而后, 他一个人做出了前呼后拥的阵仗来:
“师叔喜欢这个泥人么?”
“这个绸缎呢?”
“玉盏?”
“那个桂花糕可好吃了……”
“师叔冷不冷啊,热不热啊?”
“渴不渴,饿不饿?”
另几人在旁惊愕看着,两个弟子窃窃私语:“三师叔怎么突然这么狗腿了?”
“胡说,什么叫突然,上回跟小溪小河他们一起下山,他们就这样。”
“不,他比之前更狗腿。”
许千阑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若有所思。
逛了一圈已是夜晚,他们便就近寻了个客栈住上一晚。
入客栈后,几人先在一楼吃饭,凌鲲鹏不在,他去后厨专门盯着厨子给江暮做饭,要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最精致的饭菜。
许千阑以胳膊撑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身边人看。
江暮往四周看看,过了会儿回眼,刚好与这目光相撞。
他又四处看看,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泥人,再抬眼,又与这目光相撞。
他露出温柔和善的笑容:“怎么了?”
“没什么,师叔您好看。”到底要怎么才能看出破绽啊,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及你。”江暮笑道。
“不,师叔您最好看。”许千阑这话是实话。
“嗯……毛色均匀鲜亮,还是你最好看。”
“……”
饭菜上齐了,许千阑低头闷闷吃饭。
吃过饭后还是不甘心,在庭院中走走停停,不断思索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忽地一道虚影划过,他神色一凛,灵决立即跟上那虚影,探的是一个小花妖,这花妖也是胆子大,竟敢在他住宿的客栈出现。
他灵决一转便要将其抓住,然看那花妖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二楼师叔房门口,化为丝丝缕缕的光,正从门缝中往里钻。
夜半与人接近的妖多数修的不是正途,懒得自己辛苦修行,就倚靠吸取人类精气来走捷径,这样的妖必然不能留,许千阑在飞身至二楼时,眼中一转,蓦地想了法子。
且看师叔发不发现得了花妖。
他即便不想透露真正本领,也必然要趋避危险。
当然,许千阑现在在门外,倘若师叔的确是凡人,他在这里守着,也不会任其伤到师叔。
他微俯身,透过窗子观察里面。
师叔正在桌前……捏泥人,白日里凌鲲鹏给他买了彩泥。
他捏的挺认真,还用细针轻轻勾画着。
那花妖慢慢浮荡在他身后,亮出一片张牙舞爪的虚影,摇摇晃晃寻着一个比较好吸收精气的地方。
最佳的办法是阴阳相合,但这花妖连人形都没有,只有一团影,此法自是用不成的,其次是自脖子咬下去,可这花妖也没有牙,那就只剩下将自己这团影笼罩在对方的印堂上,扰其运势也可吸取精气。
这只花妖左摇右晃,便是在寻找钻入印堂的机会。
而那案前的白衣人始终低着头,手里一会儿按一会儿碾的,身躯也随着手势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浑然不觉危险将至。
许千阑暗暗聚拢灵决,死死盯着屋内人。
慢慢地,身旁左边的光线被挡住了。
再慢慢地,右边光线被挡住了。
“师尊在偷偷摸摸看师叔?”左边声音道。
“嗯。”
“师叔身后有个花妖。”右边声音道。
“嗯。”
“师尊咱们不出手吗?”
“嗯。”
又慢慢地,身后的光线也被挡住了。
“你们看什么呢?”
“师尊在偷偷摸摸看师叔,我们在陪他。”
“你干嘛偷偷摸摸看师叔啊?”
“我喜欢看,你管呢。”许千阑聚精会神盯着屋里人,而后……反应过来,慢慢地往左边挪了一下眼。
他面色一变,又迅速往右边挪了一下眼,再转了一下头。
客房内,江暮刚把泥像捏好,赫然听得外面一声惊叫,吓得他手里的东西险些掉下。
许千阑在窗外怒吼:“你们干嘛呢?”
“我们想看看师尊在看什么。”两个弟子委屈道。
“那你干嘛呢?”
“我想看看你们三个在看什么。”凌鲲鹏也委屈道。
“……”
凌鲲鹏又道:“师叔房里有花妖啊。”
“对啊,咱们赶紧去救师叔祖啊。”徒弟们道。
“嗯,对,去救。”凌鲲鹏不急不慢往门边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下,觉得自己太淡定了不妥,换了个表情,往门内一跃而进,“何方妖孽胆敢伤我师叔?”
江暮手里的泥人没被方才的惊叫吓掉,却被这猛然大喝之声吓掉了。
他看着地上的泥人:“……”
凌鲲鹏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铿锵地一抬脚,有力地落下:“师叔别怕,弟子不会让您受到任何伤害的。”
江暮低头看着那被一脚踩扁了的泥人:“……”
那花妖对与仙门普通弟子来说都不在话下,凌鲲鹏纵然想表现一番对方也耐不住,他随便动了动手指,小妖就被解决了。
他连忙回头:“师叔可还好?”
江暮无语,看看他,又看看窗外人。
许千阑低着头走进去:“弟子……感知妖物气息,正寻合适机会,还没来得及动手。”
“所以你在外面看着?”
“我……”许千阑自知理亏,没法解释,只好道,“师叔对不住。”
“没关系啊,你想看我,尽管进来看,不必躲在窗外。”江暮笑得十分温和。
“我没有想看。”
“额……我听到你说,你喜欢看,让他们不要管。”
“那么多话您怎么只听见这一句?”
“我还听到了其他的。”江暮认真盯着眼前人,“你要偷偷摸摸地看我。”
“……”许千阑赫然脸红,火气在肺腑蔓延,可偏偏又是自己理亏,他咬着牙,到底还是将怒火压了回去,低声道,“我没有。”
说罢迅速往外走去。
留下屋内人面面相觑,沉寂须臾,凌鲲鹏道:“师叔别介意,二师兄……最不喜旁人误解他。”他当然也不会做出偷看人家之事,师叔应该是误会了。
江暮点点头:“我不介意。”
“那就好,师叔最宽宏大量了。”
“我倒希望他时常来看我。”
“……”
没点灯的客房,许千阑在桌边静坐,其实师叔并没有误解他,他的确在偷偷摸摸地看,可是被堂而皇之地拆穿,面子上挂不住,一时难以接受。
而此时静下心来,又觉得是自己不对,思量着要不要回去给师叔道个歉,可迟疑一会儿,还是拉不下脸。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不用回头就知来人,那么熟了,也懒得回头看。
凌鲲鹏把桌上的烛火点亮,凑到他面前:“师兄你还生气呢,别生气啦,师叔那话又没有别的意思,他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啦,绝对没有故意嘲讽你。”
“我……我没生气。”许千阑平复了下心情,透过火烛看向对方,声音放低了一些,“师叔是什么人?”
“叮咚”一下,凌鲲鹏刚拿起的杯盏倒在了桌上,“什么?”
“你对师叔突然如此殷勤,但发现那花妖,却不急不慢,是知晓师叔不是普通人吧?”
“这个……”凌鲲鹏又重新倒了一杯水,提水壶的手微微颤抖,“我殷勤,那不是因为他是师叔么,又是整个修界公认的天降福瑞,多巴结巴结可没坏处,我以前也巴结他啊,那花妖……太弱了,有什么可急的。”
“你以前带着保护的心思,与他随行会警觉四周,现下只是围着他转哄他开心,花妖再弱也是妖,总比人类危险,之前上街他被人撞了一下你可都是很紧张的,生怕他出危险。”
“这个……师兄你不能单凭这些就疑神疑鬼啊,凡事得讲凭证。”
许千阑轻声一叹:“我没有及时制服那花妖,就是为了看师叔的反应。”
“那他有反应吗,他根本就没看见不是,你别多想啦。”
许千阑冷眼看过来:“正因为一点反应都没有,才让人更奇怪,他在宝器宗连那些亡魂的气息都感觉得到,没理由感觉不到妖气。”
“哎……”半晌沉寂之后,凌鲲鹏抿了一口茶,叹叹气,“师兄行事素来风风火火,我竟从未察觉,师兄原来心思也很细腻。”
“我倒不是心细的人,只是正常的思维。”宝器宗一行之后,不是过于愚笨,都能看出他不寻常吧。
凌鲲鹏放下杯盏,认真道:“我真不知他是谁,唯可确定,他对微明宗没恶意,他要与我同行去宝器宗,嘴上说着是看热闹,其实就是为了帮你的,他应当也不想展露真正本领,师兄你……”
“我知道,我不会去问他,也不会说出去。”
次日清晨,他们再次乘坐飞舟,要回微明宗了。
许千阑因为昨日之事还有些愧疚,时不时看几眼江暮,思量着如何跟他道个歉,可是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解释,踌躇半晌也还是没开得了口。
他索性掀开窗帘透透气,再调整好思绪,不就是承认自己偷偷看他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道歉。
他回转身,坐正,刚要开口,面前忽而出现一个搭着小帕子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底下还插着一根棍。
江暮将这东西举到他面前:“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啊?”他愣了楞。
不是,是我要跟你道歉啊,怎么变成你来哄我了?
他更加羞愧,连脸都红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江暮笑得温温柔柔。
许千阑那愧疚心思愈发明显,顺从地把小棍子接过来,掀开帕子,但见一只黄白相间,毛色均匀鲜亮,眼中若有火焰,四爪踩在云端,栩栩如生的彩泥做的小老虎。
师叔对他的幻形虎的模样记得可真清楚。
“喜欢吗?”
“喜欢,多谢师叔。”他有些感动,可又有些奇怪的失落感,果然,师叔眼中只有他的幻形虎。
“还有一个。”江暮又递过来一个搭着帕子的小棍子。
“师叔太客气了。”他受宠若惊,这又是个小老虎吧,也有可能是只猫。
“这是我照着你的样子捏的。”江暮道,“你看看像不像。”
“是么?”许千阑眼中一亮,那方才的失落感瞬间烟消云散,看来师叔眼里不仅仅只有他的幻形虎,看他捏幻形虎捏得那么像,这个肯定不会差到哪去啊。
他带着笑,掀开小帕子。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眼歪嘴斜还五五分/身段的泥人,连头发都是稀疏的。
他深吸一口气:“我在师叔眼里,长这样啊?”
“额……我不太会捏。”
呵呵。
“你很好看,只是我手艺不太好。”江暮又道。
哼,那小老虎明明就捏得非常好。
但他到底是理亏,而且师叔尽管捏得不像,可的确是来哄他的,须臾思量后,他再露出微笑:“多谢师叔,弟子很喜欢。”
将两个泥人拿在手里,他准备的道歉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了,又掀开帘子看外面。
很快回到了微明宗。
回去后稍作休整,已是夜晚,岑潭兮在议事大殿听他们详细讲述降服铜焰兽的经过,这一次去的三人都在场,弟子们自是不用来,江暮在上座慢慢喝茶,听他们说话。
岑潭兮听完后一番感慨,对江暮的惊讶又多了几分:“师叔随意摔了一跤,就封印了幽冥兽,这……这运气也太好了,您可真是微明宗的福星啊。”
江暮抿了一口茶,轻轻颔首。
另两人没吭声,只怕不是运气。
几人正说着话,听有人通报,师母来了。
岑潭兮连忙出殿相迎:“这么晚了我娘怎么来了?”
众人亦起身,师母名叫应行雪,但没几人够辈分直呼她名字,她在岑潭兮与一丫鬟的搀扶下走进,与众人打了招呼,坐在江暮旁边的椅子上,稍作寒暄。
而后,清清了嗓子,道:“我怀孕了。”
大殿瞬间沉寂。
岑潭兮话都说不利索了:“娘……谁,谁的啊?”
“你爹的啊,你这孩子问什么呢。”师母佯怒。
饶是江暮一向淡然,端着杯盏的手也不由抖了一下,险些把水溢出来。
而另一边,许千阑已经把水抖出来了,热水烫得他一哆嗦。
凌鲲鹏“咔嚓”一下,嘴里的奶酥断成两截。
而岑潭兮还没来得及落座,生生楞在原地。
好一会儿后,大家终于回过神来。
“要是……没记错的话,师尊都羽化几十年了。”凌鲲鹏小声嘀咕。
虽修者寿命比普通人长得多,几十年不算什么,但这怀胎生子还是遵循普通人的规律的,同床共枕大抵一两个月后发现怀孕迹象,怀胎数月生子,普通人还是修者,都一样。
师母环视一周,看在场几人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又咳了一声:“我上个月梦见了你们师尊,梦中神交而孕。”
“啊?”这是可以的吗?
梦里见到的,那也不是真人啊。
“我说的是真的。”师母起身,“行啦,已告知你们,我走了。”
“娘您要不就留下吧,我安排一些人伺候您?”岑潭兮道。
“微明宗哪有我药灵谷呆着舒服,不用,你有空多去看看我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回头,向江暮道,“也欢迎师弟去药灵谷做客,师弟还没去过吧,药灵谷的花四季不败,特别好看,最适合养身体,你身体不好应该多去。”
江暮拱手:“多谢师嫂,折空一定叨扰。”
走至殿外,临上步辇时,师母又将岑潭兮拉过来:“其实我今天特地来一趟,还要跟你说,你舅舅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梧玉放出来?”
应梧玉还在禁闭之中。
岑潭兮不悦:“两个月还没到。”
“好吧,我知道了。”
眼看她上了步辇,岑潭兮叹口气:“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好了关他两个月,不能不算数,您跟舅舅说,等期限到了,我会亲自去跟他道歉。”
“你做的没错,道什么歉。”应行雪摆手,“不过你也真该多来看看我,我现在又怀孕了,身体不便,不要总等着我回来看望你。”
岑潭兮应着,再行礼,送母亲离去。
而殿内还没平静,凌鲲鹏瞪大眼睛:“神交,梦里的,不能成吧?”几个大男人讨论此事似乎不礼貌了,可是这件事真的是很奇怪啊,修界数千年从没听说过什么神交。
便是那以房中事为修行之道的合欢宗也从未听说过还有能与已故之人交流的本领。
“师母说是就是吧。”许千阑不想多话,这事情他们好像也管不着。
“我只是担心此子蹊跷。”凌鲲鹏眼看着岑潭兮进来了,就没再说下去。
岑潭兮也心神不宁,他都上百岁了,突然要多个弟弟或妹妹,感觉奇奇怪怪的,那铜焰兽之事他也了解清楚,干脆让几人都回去了,但得请示江暮:“我着人送师叔回流霜殿?”
“我跟二师兄顺路,我们送师叔过去就行了。”凌鲲鹏继续狗腿。
“好,夜晚风凉,你们护好师叔,别让他冻着了。”
“好。”凌鲲鹏正要脱掉自己的外衫给江暮披上,然而低头一看,袖子上还有不少糕点渣子,他想了一想,走到许千阑身后,将他的外衫一拽,利索地披到江暮身上,“师叔还冷么?”
江暮轻轻摇头:“还好。”
许千阑:“……”
三人慢慢往回走,凌鲲鹏跑前跑后:“山中风大,我替师叔挡挡风。”
然后,半路,江暮回头,拉住了许千阑的手。
凌鲲鹏:“……”我是不是多余了?
许千阑:“……”
江暮将拉着的手抚了抚:“烫到了吗?”
“啊?”许千阑想起方才在议事大殿茶水溢到手上,手背还有一点红,但已经不疼了,他摇头,“没事。”
“好。”江暮松开他,拢了拢身上外披,已至流霜殿外,他道:“要不你们进来坐坐?”
两人摆手:“不了不了。”
江暮便转身走进门内。
两人面面相觑,也告辞各自回去。
然而没多会儿,他们就在藏书阁相聚了。
许千阑百八十年不来一回藏书阁,他不怎么看书,但今日他点着烛灯,抱了一堆书在案牍上翻。
“幽冥铜焰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已经把魔物封印了,却还不知其来历。
而且,师叔竟然知道。
师叔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翻看着仙门典籍,上有介绍过此间大陆历史,但讲述得很简单,多是一笔带过,翻来覆去好几遍,终于在一本泛黄的书籍夹层页,发现了关于幽冥描述。
“万年前天地诞生一神一魔……”这书太旧,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他只能看个大概,不过这一神一魔他是知道的。
“九离与戍望,这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以前弟子入门时还会学仙门历史典籍,他虽不看书,但这二位很有名,必学的典籍里有记载,如今的弟子们已经渐渐不学了,大家也正逐渐遗忘这些上古之事。
“其实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神也会是邪物。”身边有人道。
“九离是邪神,他一出现世间就有灾难,人们相聚甚少,怨声载道,十家九离别。”许千阑解释着,话音刚落,忽一惊,灵决倏然闪过,“什么人?”
烛灯跃然于身边人面上,露出凌鲲鹏讪笑的脸,慢慢将他灵决按下去:“二师兄,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他收手,重新坐下。
“我也好奇啊。”凌鲲鹏也抱了一堆书,“幽冥,可是很遥远的名字了,自从邪魔戍望被封印幽冥之境,再没听说过与幽冥相关之事。”
戍望是古战场上的亡灵之气聚集而生成的,生来就是群魔之首,曾进攻人类,后被天道打入不见天光的幽冥之境。
他们入门时所学的典籍上,对这邪神与邪魔,只有这几句话的介绍,其他的他们也不清楚了。
“你看。”许千阑把这书页往身边展示,“这上面的记载,邪魔戍望的事迹,还有后续。”
“戍望被打入幽冥之境仍不安分,制造出幽冥之灯,灵力强盛,一亮就召唤万千妖魔,戍望点燃幽冥灯,引来妖魔助他逃出,天道再出手,此次未留情,直接将他神魂打散,幽冥灯也被抽出火灵,打碎原身,其底托铜焰……”凌鲲鹏念到这里,底下字迹就模糊看不清楚了,但少一两行不影响理解。
“所以铜焰兽就是幽冥灯的底托,幽冥灯本就戍望制造的魔物,被打碎后四分五裂流落人间,这底托觉醒后,亦是魔物。”
“怪不得它的动作是个举着什么东西的样子。”许千阑点头,“原来本身就是个底托,必须得托着一物才能生存,它找不到它的灯盏,就要托举人头,所以……师叔的那把剑正好卡在了铜焰兽的手上,他被迫托举了这把剑,就不能再举其他的东西了,也就没法再要人头。”
可是,好像也有些不对啊。
他又思量须臾:“铜焰兽托举一个头颅两个头颅……那么多头颅都可以,多一把剑没影响,这剑或许……不是给它托举的,是挡在他的手上,阻止它与其他之物触碰,它没有完全觉醒,需依靠祭品吸取能量,碰不到祭品,无法吸取能量,才会被镇压回来。”
“所以,师叔是刚去到就把这魔物镇压了。”凌鲲鹏道,“幽冥魔物,他不动声色就封印了。”
“师叔是哪个隐士高人?”许千阑道。
凌鲲鹏摇头,这他真不知道:“邪魔戍望有后续记载,那么邪神九离呢?”
戍望是被天道打散了神魂,九离又因何也不再出现了?
也被天道处决了吗?
他翻了几页,后面没有,他又往前翻,还真又找到了记载:“九离虽是邪物,可他生来有神格,天道不能随意处决,他是被一得道仙人封印。”他照着书念。
这封印的时间比戍望被打散神魂要早,得是在几千年前了,因此他往前翻才看到。
“得道仙人,是不是水阙圣君?”许千阑连忙道。
“我看看啊。”凌鲲鹏仔细对照那模糊字迹,“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此间修界数千年来唯有他得道成仙啊,我也想像他一样飞升。”许千阑眼中晶亮。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民间有圣君庙。”凌鲲鹏道,“对,就是他封印的邪神,那些庙宇里还有圣君脚踩邪神的雕像呢。”
“可是……”他还是有疑惑,“神是天地之间自然而生,生来就有强大力量,仙人是修者得道飞升的,说到底原身还是人,怎么有本事封印得了神呢?”
他又辨认那书上字迹:“因为水盈则溢,月满则亏……也有道理,即便是神,也是有弱点的。”
书籍上就只有这么多,自从取消了学习典籍的课程后,修界就没再拓印这些书籍,很多记载都还没来得及出现在教习台上,渐渐地,书页泛黄模糊,也几乎成了独本,再过个千把年,也就会被人遗忘了。
邪神与邪魔已成过往,邪魔的幽冥灯四分五裂,然而其底托铜焰兽忽而觉醒,凌鲲鹏叹气:“想来,都是那宝器宗主太贪心,让铜焰兽有了意识。”
许千阑隐约觉得有问题,到底是宝器宗主的贪心,让铜焰兽觉醒了意识,还是铜焰兽觉醒了意识,放大了宝器宗主贪心的欲望?
可这着实不得而知,左不过铜焰兽已经封印了,就算宝器宗主是被放大了欲望,但那也是他自己的贪念,他若不贪,就不会被蛊惑。
“你说,咱们大半夜在藏书阁找半天,才扒拉出这些信息,师叔是怎么知道的呢?”凌鲲鹏又道,“这典籍都绝迹了吧。”
许千阑静默半晌,慢声道:“放眼整个修界,最厉害的,除了仙莱岛不了解,其他的几乎都在微明宗了,那几位隐世大能,每隔几十年也会出来,我们也都见过。”
“对。”
“而师叔若是仙莱岛的人,上回就不会跟那仙莱岛使者针锋相对。”
“是啊。”
“除非……他不是此间修界之人。”许千阑定声道。
凌鲲鹏愣了一愣,好一会儿后才有所反应:“不是修界之人,他也肯定不是人界的,那……就只能是上界,上古神魔都已休眠,不可能再出现,最近的可就是咱们刚才看到的这几个了,总不可能是什么邪神或邪魔啊,这两个家伙也没气儿了啊,何况这两位都是坏的,师叔看上去可是很儒雅,没有半分邪气。”
“不是邪神邪魔,那不是……”许千阑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位圣君吗?”
凌鲲鹏翻书的手一顿,惊愕与他对望:“你是说……”
“不像吗?”
“与庙里狰狞的雕像不太像。”凌鲲鹏道,可是庙宇里的塑像往往都是百姓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去雕刻的,为了更有震慑力,他们会刻意将样貌雕刻得凶狠一些。
水阙圣君飞升三千年了,现在的人间和修界,哪有人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他真的是水阙圣君?”凌鲲鹏还不能平静,“唯一的飞升仙人,他竟在我们身边?”
“想来是没差了,应该就是他。”许千阑也惊讶不已,“他隐藏身份来到修界,一定有事要做吧。”
“不知道。”
“我初入宗门时,师尊曾带我去拜过水阙圣君像,只是那塑像也是青面獠牙的样子。”许千阑仔细回忆,“师尊说山中灵泉为水阙圣君所施,嫡系弟子入门须当叩拜,所以……师祖勘测让寻回师叔,可能是他们之间早已商议好的定数吧,微明宗没认错师叔,但他来此,或是有目的,只怕不会与我们这些普通修者说。”
眼下,他们成了“普通人”。
“既赠仙门灵泉,当没坏心思。”
“当然不会有。”许千阑道,“圣君啊,定是圣贤之辈。”
“嗯,反正我们这些普通人也管不着。”凌鲲鹏摆弄着桌上烛灯,“师尊偏心啊,我也是嫡系弟子啊,我入门时怎么没拜圣君像?”
“你那特殊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凌鲲鹏入门正好跟应梧玉是一天,当时师尊很不情愿收应梧玉,被硬塞过来,闷闷不悦,收徒仪式弄得十分简略,很多流程都省了。
再后来新一辈的弟子们流程也都简略化了,都没再拜过。
两人从藏书阁出来,眺望流霜殿的方向时,都不觉带了一种朝圣之感,肃穆了许多。
才走没几步,忽见流霜殿下人疾步赶来:“江尊者说,忘记把许仙尊的外衫还来了,还请许仙尊进去拿一下。”
许千阑:“这……你怎么不直接带过来呢?”
下人:“尊者只让我传话。”
“……”
凌鲲鹏道:“师兄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许千阑惴惴不安地走进流霜殿。
外衫什么时候拿都可以啊,何必还要大半夜专程来一趟,就是不要了送给师叔了也没关系啊。
是有别的事儿吗,又怕黑了,要人陪?
话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怕黑?
流霜殿水声哗然,廊檐几盏灯将庭院映在斑驳光影中,那水面倒映了暖黄灯影,泛起微光粼粼的涟漪。
庭柱下帷幔轻拂,又给这跳动光影带来几许旖旎。
江暮抬头,笑看来人:“我不是让你专程来拿衣服的。”
“您想让我……陪您睡?”许千阑看这院中下人都已退下,直言道。
江暮微怔:“啊?”
许千阑:“……”
我想多了?
江暮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他:“你师兄在我这里备了好些常用药,我方才翻了一下,这个是治烫伤的。”
来人愣了楞,把手往后别了一下,过了会儿又伸出来,将瓷瓶接过:“多谢师叔,这没什么的,又不疼,我们以前去斩妖兽,后背的肉都能被削掉一半,那才叫疼呢,这算什么啊。”
江暮的目光投过来:“你后背的肉都被削掉了?”
“现在长好了,也就几道疤痕而已。”
“还疼吗?”
“不疼了。”
“嗯。”江暮点着头,把他的手拉过来,指端沾了一些药膏,一点点在他那微红的手背上揉开,冰凉手指在温热手背晕染出一朵透红的花。
许千阑不太敢动,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他的动作。
“我很喜欢你。”膏药涂完后,但听江暮道。
“!!”
许千阑脸色大变,话也说不利索了:“那个……师叔,我……我不,您别……”
按照之前的脾气,他定是要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可他现在知道师叔就是他崇拜的圣君,他实在下不去手。
当然下手也打不过啊。
而且,圣君为什么要动凡念!
高高在上的仙人,怎会有凡尘杂念!
慌乱间,又听江暮补充道:“你很漂亮。”
他一怔,思量了须臾:“师叔是在说……我的幻形之兽是吗?”
江暮含笑点头:“嗯,特别漂亮。”
“嗐。”他松了口气, “它是根据我的能量而幻化的,不是我想让它出来就出来,抱歉。”
“我知道。”
“嗯……它如果什么时候出来了,我就过来给您看。”
“好。”江暮抹完了药,转身将他那件外衫递给他。
许千阑接过衣服,想起自己该走了,将外衫穿上,方要起身,手又被一按。
面前人仍笑道:“我还有一物要给你。”
江暮站起来,走进内殿,捧出一个长长红色锦盒,至桌上放下,推至他面前。
“这是什么?”许千阑打开,赫然愣了一愣。
那是一把剑,红艳如火,剑柄剑鞘上雕刻大团火苗暗纹,绯色流苏以一银白玉珠固定,只这样看着,便已能感觉到灼烈的剑气,如清空之中踏火而来的猛兽。
他有一点激动:“您要送给我?”
“我答应还你一把剑。”江暮道,“你看看顺不顺手。”
许千阑执剑起身,将那剑柄在手中拂过,长剑出鞘,强烈剑气如烈火奔腾,他眼中欣然,携剑斩断一缕夜风,掀起层层山浪。
江暮含笑,看他矫若游龙,如那岩石中钻出的绿叶,透着热烈的生命力。
执剑人爱不释手,但这剑一看就很名贵,他又不太好意思:“您是从哪儿得来的此剑?”
如果是花灵石买的,他就准备把灵石还他。
“我……以前的朋友送我的。”真实情况是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以灵力锻造的。
他的灵力属性为水,锻造一个火属性的剑,还挺费力。
“哦。”许千阑没再追问,他听出了这只是托词,“这剑胜过微明宗所有的剑,我何德何能……”
“很适合你,你拿着吧,我又没有灵力,身体也不好,用不着它。”江暮笑道,“只是这剑没有名字,你自己取一个。”
对方叩首谢过,眼中清亮地抚着此剑,“那一把白色的剑叫皎皎剑,这把红色的,就叫……熔熔剑吧。”
江暮:“……”
好吧,你的剑,随便你叫什么。
许千阑小心收好剑,不好意思离开,十分温顺地坐在旁边:“师叔,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您从上界来到修界,肯定有重要的事要做吧,还提前跟师祖通了气,这一定是关乎整个修界的大事。
身为宗门修者,他自认为修为还可以,他必须得出力。
哪个修者没有斩妖除魔拯救苍生的梦想呢?
江暮思量须臾:“好,那你晚上别走了,我怕黑,陪我睡。”
“啊?”许千阑聚精会神等着听大事,“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