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蓝袍老人身材和四肢都出奇的细长,脸色苍白,鹤颈猴腮;乍看之下,活像一只大螳螂。其余短衣大汉却一个个肌肉虬实,肤色黝黑,一望而知是孔武有力之辈。
瘦长蓝袍老人抢近一步,启开车门;脸上满是卑微的谄笑,躬身说道:“属下地府执事总管王儒通参见教主。”说着就要跪下。
天心教主挥手道:“免礼!带路。”
“是!是!是!”王儒通膝盖沾地,忙又站起,哈腰向后退了三四步;侧身候在石室门边,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江涛倒觉好笑,心道:这也不错,有教主亲自押解入狱,毕竟也要威风一些。头一昂,紧随天心教主跨出马车,进入宫室。
黎元申和锦衣护卫们纷纷下马,也都大刺刺一拥而入,反把那位执事总管王儒通挤在最后。按说天心教以衣色分别职份,王儒通身蓝袍,应该是属于“护法”之类的人物;无论身份地位,都较黎元申高出一等,当然更远非锦衣护卫可及;可是,黎元申和那些锦衣护卫却好像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中。在组织严密、赏罚俱重的天心教来说,这倒是极奇特的现象。
江涛暗感讶异,不觉多打量了那位地府总管王儒通一眼;见他仍然胁肩馆笑,并无不快的表示。石室约十丈方圆,四壁遍插火炬。室中早已安放好交椅和圆凳,地下也经过特别清扫;一条红绒地毯显然是临时加铺的,跟粗糙阴森的石壁极不调和。
天心教主在交椅上落座,冷冷问道:“特一号房准备好了吗?”
地府总管王儒通连忙躬身陪笑道:“早已准备妥当,只等教主示下了。”
天心教主又问:“枢机室也准备好了没有?”
王儒通垂手道:“都遵教主手谕安排完毕。那儿设有传音筒,可以听见各房中谈话的声音,就和教主亲自去毫无分别。”
天心教主转目望了江涛一眼,忽然微笑说道:“那么,江公子就委屈一次,暂以‘囚犯’身份进人地牢。本座在枢机室等候,你们的谈话,本座都能听得到。至于届时如何应变运用,那就全要看公子的机智了。”
江涛听了这话,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迷惑的道:“在下不明白……”
天心教主完尔说道:“为了逼真起见,故让公子跟他私室相对。如此才能借机攀谈,便于奏功。”
江涛仍然不解,呐呐道:“教主要在下跟谁私室相对,攀谈什么?”
天心教主一怔,转头问黎元申道:“你没跟江公子说过?
黎元申躬身道:“当时因为燕姑娘和小凤姑娘都在听泉居,未便明言。”
天心教主轻轻“喔”了一声,点头道:“这样也好,公子不明内情,言谈反而显得自然些。不过,本座现在可以向公子透露一点——特一号房中那人,正是公子渴望一见的人。至于应该跟他谈些什么?等你们见面以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接着,微微摆手道:“王总管你就送江公子下去吧!”
“是是是是!”王儒通连声答应,取出钥匙,急急打开一扇铁栅门。
江涛虽然纳闷,却已不便再问,兢兢随王儒通跨进铁栅门。门内是一道状如螺旋的石梯,盘旋直入地下。从梯口望下去,深不见底,盘梯婉蜒。每隔百级悬着一盏昏黄黯淡的皮灯笼,灯下都有一扇低矮的铁门;隐约可闻锁链镣铐拖动发出的声响。而铁门口的皮灯上,都用红漆涂写着号码,标明“一号房”、“二号房”……这情形,简直就是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江涛怀着无穷惊疑和好奇,缓步沿梯而下。经过第一盏皮灯时,探头张望;铁门内又另有一条狭窄坑道,其中用铁栅间隔,怕不有五六层之多,里面却静悄悄不见人影。他忍不住低问王儒通道:“这儿不是‘一号房’吗?怎么不见有人?”
王儒通阴侧恻笑道:“此地是普通囚房,公子要去的乃是特别囚房。那儿比较舒适,也可以获得较优待遇。”
江涛趁机又问道:“那特一号房囚着的人究竟是谁?”
王儒通摇头苦笑道:“不瞒公子说,老朽虽然职司地府总管,对囚犯姓名来历却并不了解。地府囚犯一律用编号代替姓名,老朽仅司看管之责。”
江涛诧道:“难道你们也不审讯囚犯?”
王儒通嘿嘿干笑道:“本教囚禁人犯分为两种,案情较轻,需要提讯的,并不在这儿;凡是押送到这儿来的,差不多都属情节重大的——虽然罪不至死,终生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江涛又问道:“那么,此地一共囚禁了多少人呢?”
王儒通道:“不多,本来有七十几名,死掉三十多,现在剩下不足四十人。”
二人说着话,不觉已深入地底最后一层。仰望梯顶,磷磷灯火直如火龙,蜿蜒远达百丈以上。底层共有六扇相对的铁栅门,门上皮灯改涂为绿色编号,由“特一”至“特六”;每道铁门内都有短衣大汉持械把守,戒备远较普通囚房严密。
王儒通取钥打开“特一”号铁栅门,向江涛微笑说道:“公子多多委屈。”举手示意,门内短衣大汉一阵哗啦声音,拉开五道隔栅。江涛尴尬地点点头,心里不期狂跳,缓步走了进去;说不出什么原因,双腿竟有些颤抖……身后传来当啷啷掩锁铁栅的声音,一名短衣大汉高叫道:“特一号,恭喜你有伴儿啦!
就在这高呼声中,江涛惴惴跨进最后一道铁栅,置身在一间阴寒透体的石室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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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身世扑朔迷离
石牢中充斥着极重的潮霉气味;除了一盏光度昏暗的油灯,全室只有两件陈设,那就是壁角一张铺满稻草的木榻和门侧一只便溺用的木桶。木榻上盘膝坐着一个满头乱发的陌生老人,全身紧紧裹在一条破旧毛毡里;正瞪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江涛。
那老人肤色苍白,形貌枯槁,额骨高耸,双目深陷。乍看之下,简直就和一具骷髅没有多大分别;但他那瘦削无肉的脸上,却隐含着一种凛然不可轻悔的威仪。
江涛站在门边,不禁疑云丛生,心里反复忖道:“这就我‘渴望一见’的人?天心教主要我向他‘攀谈’些什么?”迟疑半晌,才拱手问道:“老人家,你好?”
榻上老人不言不动,只是目不转瞬注视着江涛,好像并未听见。
江涛提高了声音又道:“请问老人家,你能听见在下的话吗?”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叹息一声,嘴角牵动,从喉中迸出一缕沙哑的声音说道:
“孩子,坐下来吧!在这种地方,人跟畜牲一样,是用不着再顾礼貌的。”
江涛举目四望,牢中除了那张木榻,连一只矮凳也没有;只好走过去挨着榻边坐下,忍不住又问:“老人家高名上姓怎么称呼?”
榻上老人苦笑说道:“十七年不见天日,姓氏早就忘了。孩子,你呢?”
江涛恭敬地道:“在下名叫江涛,江河的江,波涛的涛老人微微颔首,问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呢?”
江涛不觉脸上一红,呐呐道:“在下本来是应聘到天心教来译书的,因为……”老人突然岔口道:“且慢,你说应聘来译书,译的是什么书?”
江涛迟疑了一下,道:“是一部与武功有关的梵文秘书。”
老人身躯猛可一震,脱口道:“是不是‘擎天七式’?”
江涛讶然道:“不错。但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擎天七式’呢?”
老人摇头不答,却颤声反问道:“那部书已经译出来了没有?”
江涛道:“还没有……”
老人注目道:“为什么?”
江涛道:“在下虽然学过三年梵文,但因不诸武功,书中有些疑难始终解悟不透,所以至今没有译述出来。”一老人长嘘了一口气,哺哺道:“还好!十七年暗无天日的苦罪总算没有白受……”
江涛一惊,诧问道:“你老人家也是为了这部‘擎天七式’才被囚了十七年?”
老人黯然点头道:“整整十七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全由那部秘册而起。”
江涛又问道:“是因为你老人家不愿替天心教译书吗?”
“不!”老人幽幽一叹,无限感慨地道:“那部绝世奇书,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江涛大吃一惊,险些失声惊呼起来。这时候,他才恍然领悟天心教主苦心安排的目的。
所谓“私室相对”、“借机攀谈”,敢情全为了那部“擎天七式”!这老人必定就是抄录秘册的“孝先”了……
江涛当初以“书中疑难”作借口,要求见一见“孝先”,原是一时拖延之计;想不到无心教主却当了真,更想到“孝先”已经被囚了十七年。如今面对这位可敬而又可怜的老人,惊喜交集,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老人柔声问道:“孩子,觉得很意外是不是?”江涛连连点头,喉中却硬咽无法出声。
老人凄笑道:“世上意外的事太多了,你年纪轻轻就被送到这里来,今后悠长岁月,都将在地牢中度过,何尝又不是意外呢?”
江涛冲口道:“不!我不是……”他本要说“我不是真正的囚犯”,但话到口边,忽然想到天心教主正在“枢机室”窃听,连忙半途咽住。
老人怜惜地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来这儿受苦,而是因为没有替天心教完成译书的工作,才获罪入狱的,对么?其实,这正是你的幸运。牢狱虽苦,总比做一个千古罪人强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