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
“人心恶欲, 我的存在不过是放大你们内心的恶罢了。”阿倍远成靠在树上,冷笑着,“一奴侍二主, 便是说的再冠名堂皇也不过是虚伪。”
袁沉敏笑,竟也跟着附和道:“我知道,所以我夫君死了,被你这条忠心的狗, 亲手杀了。”
“若非我们提早知道你们打算将我们一军, 又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敢给我们假账本,说起来也是你们太过摇摆,妄图掌控一切。”阿倍远成面无表情说着, 面上的烧伤人皮凹凸不平,狰狞恐怖, “一条狗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袁沉敏的视线落在沉默的春香身上。
被五花大绑的春香避开她的视线。
“我本打算清明后送你和秋香离开的。”她捋了捋鬓间散落的头发,“你与秋香都是……我本打算让你们重新开始生活的。”
春香愤愤指责道:“我不需要你这般假惺惺, 那贱.人杀了我全家,我定要她的王朝天翻地覆, 再也不得安宁。”
“放肆!”
曹正厉声呵斥道。
“那也是大人的事情。”袁沉敏闻言, 就像看着别扭的小孩,无奈说道, “你那一天也不过刚出生。”
沐钰儿心中错愕, 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鲁寂能救下一个, 便能救下第二个。
只是不知鲁寂当时也不过是寂寂无名的商贾之子,又是如何千难险阻救回这些孩子的。
袁沉敏看着她愤怒到涨红的神色,温和说道:“一个孩子说什么报仇。”
春香一怔, 眼睛瞬间通红, 喉结微动, 喃喃说道:“不,不一样的。”
沐钰儿沉默地听着,寂静的夜色中,火把的霹雳声此起彼伏,那声轻微的抽泣微乎其乎,难以捕捉。
火光下的鲁夫人一身狼狈,可注视着春香的目光却又格外温柔,
“我的孩子若是当年平安出生,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春香哽咽一声,可随后便又强迫自己咬牙受着。
事到如今,早已不能回头。
袁沉敏注意到沐钰儿的视线,扭头看了过来,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司直想从哪里听起。”
“不如就从鲁寂当夜到底有没有出来说起。”沐钰儿淡淡问道。
“我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出宫,但他当夜并没有回府。”袁沉敏低声说道
“自然没有。”阿倍远成在一侧冷笑,“一个叛徒,临死前倒是忠贞了一把,但我只觉的可笑,这些都是无用的挣扎,背叛主人总归一死。”
“所以当夜是你翻墙去了右春坊,杀了人再披上黑袍,上了马车。”沐钰儿看着阿倍远成挑眉问道,“只是鲁寂当日明明可以把东西抱出宫直接交给你,为什么还要约定在右春坊的地界。”
阿倍远成眉宇阴郁,凹凸不平的伤口因为狞笑而扭曲。
“你们不是很聪明吗?何须我多言。”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扭头去问袁沉敏:“鲁寂每次送东西都是直接带回家给这个丑八怪,还是在东宫内做交易?”
“这些事情夫君从不带回家中。”袁沉敏多嘴说了一句,“我也不知是为何?”
阿倍远成眉眼低压,眸光充满恶意,挑衅着:“诸位这般聪明,为何不猜一下。”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扭头去问唐不言:“右春坊是不是距离紫薇宫很近。”
唐不言颔首。
“你说过右春坊隔壁是一个空地,那空地有两道门,分别是右永福门和通训门,是千牛卫巡防两宫的要道。”沐钰儿早已走过一边东宫,对东宫布局了如指掌,敏锐说道,“所以从宫外到右春坊,按道理就是两堵墙的事情。”
唐不言依旧颔首。
“虽然你武功稍微比我差了点,但这高墙想来也是翻得过去的。”沐钰儿笑眯眯扭头去看阿倍远成,慢吞吞说道,“所以当时,你家主人在紫薇宫哪处等你啊。”
阿倍远成脸上笑意不受控制阴了下来。
沐钰儿好整以暇,靠近唐不言,用手肘怼了怼唐不言的小臂,故作不解地问道:“少卿可以帮我查一下那日到底有谁入宫吗?”
唐不言眸光格外冷淡疏离:“自然可以。”
他声音慢条斯理,格外配合沐钰儿:“几时入宫都能查出。”
沐钰儿顿时笑眯了眼,下巴微抬,得意地像一只小猫儿,大声夸道:“少卿真厉害。”
“原来他背后的人能随意进入紫薇宫。”一侧袁沉敏恍然大悟,“怪不得能把所有消息都压下来。”
阿倍远成见状,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沐钰儿,阴森邪恶,宛若一条杀气腾腾的巨蛇。
沐钰儿叹气,故作为难嘲讽着:“人太笨,真的要命啊。”
“当夜,他假装鲁寂回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唐不言拢了拢披风,目光自她耳垂上移开,淡淡问道。
袁沉敏冷笑:“他驾着空马车回府,之后逼问我账本去哪了?”
“夫君从不与我仔细说这些,唯恐牵连到我,所以当日我便推说不知情,他也信了,只在最后把书房都翻了一遍,司直在墙上发现的湛青色抽丝,其实是我故意抹上去的,当日我身边跟着春香,我不能多说,便只能留下一丝古怪之处,希望诸位可以发现问题,继续追查下去。”
沐钰儿不解:“你们的账本放在话本里,鲁寂当日确实抱了一堆话本出门,难道东西不对吗?”
“自然不对。”袁沉敏笑,“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砍刀,我们也并非任人宰割的小羊,我夫君早在他们得知要东宫账本时就留了一个心眼,把账本一分为二,一半握在手中,随后作假打发交给他们,另外一半交给一个保密之人手中。”
“保密之人?”沐钰儿扬眉,随后敏锐想到,“那具……碎尸。”
袁沉敏死寂的眼睛波动片刻。
她不曾说话,态度却表明了一切。
“那两具尸体竟然真的和鲁寂有关!”张一惊讶。
“是,那是我夫君的亲侄子,有我夫君几分相似,早些年一直落魄江湖,被我夫君一直救济着,可后来随着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夫君身边无人可托付时,我们不得不找上他了。”
袁沉敏嘴角微动,悲怜说道。
“他性格放荡不羁,做事风风火火,读书也是半吊子,向往江湖义气,偏偏性格高调,爱好吹牛,若是你们这些人看了,定觉得是一个不长进的混蛋,可他性格真诚,算数极好,巨额账目甚至不需要借助算盘,能很快了然于心。”
“所以鲁家那位侄子是因为鲁寂的事情败落,被他杀的?”沐钰儿指了指阿倍远成,蹙眉说道。
“我不知,但总归不该是别人。”袁沉敏抿唇,“是我害了他和秋娘。”
“是我杀的。” 阿倍远成冷笑,破罐子破摔说道,“我逼问了许久那本账本的去处,但他们依旧抵死不说,我便把他和他从良的心上人,借着接送草药时顺手抛尸了。”
“人就是我杀的,我亲手把这两个人推入那个大风车中。”他疯狂地大笑着,“那又如何!”
沐钰儿冷笑:“自然是要你血债血偿。”
“我杀了这么多大周人,你们只能杀我一个,算起来,不亏。” 阿倍远成看向唐不言,那双眼睛就像毒蛇的竖瞳,冰冷而恶意,“你们大周的人看来也不算值钱。”
曹正大怒,一拳搭在他脸上。
“放你.娘.的狗.屁。”
阿倍远成嘴角流出血来,却还是大笑起来,放肆大胆,毫无悔意。
“既然情况紧急,为何还要他来洛阳,这样不是徒增风险吗?”沐钰儿问道,“若是偷偷来洛阳,行踪隐秘,又是如何被他们得知的。”
袁沉敏垂首,淡淡说道:“另外一本账本在他手中,夫君打算把此事捅出来,免得酿成更大的灾难,他确实假借商贾的名义上了床,来玩写信也只让秋娘代笔,联系人也只有我一人,不曾想,这才是灾难的开始。”
“有人泄密。”沐钰儿敏锐说道,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沉默的春香身上。
春香木着一张脸,死气沉沉说道:“是我,我亲自带的路,我亲自敲开的门。”
——“是你啊,春香,快进来。”
——“让春香进来暖暖身子。”
——深夜,那长长的敲门声后,大门终于被人打开,露出一张更为年轻,肖似鲁寂的人。
——那对夫妻见了人,只当是同伴,完全不知头顶悬挂的利刃已经蓄势待发。
“那又如何?”她喉骨滚动片刻,笑了笑,“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计划,我要这个天下天翻地覆,报家族血仇。”
“可你赌的是百姓的性命,他们何其无辜。”陈菲菲冷眼说道,“你与你厌恶的人并无区别。”
“是她逼我的!”春香奔溃大喊,“我不想的。”
“可你做了。”陈菲菲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都是借口,都是你为了一己私欲的借口。”
春香看着面前之人冷淡甚至厌恶的神色,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一般,浑身都在发抖。
“不,不是的……”
沐钰儿哑然。
再多的话语在此刻不过是绕不出的死结。
血海深仇,家族倾覆,颠沛流离,绝非几句呵斥或者安慰可以消弭的。
“那在西市三金码头逃跑的赌徒,他长得也有七八分像鲁寂,也是你布置的暗旗吗?”唐不言看着春香癫狂的模样,冷不丁问道。
袁沉敏摇头:“什么意思,我们家中并无赌博之人?”
沐钰儿去看阿倍远成。
曹正立马抓紧阿倍远成的胸口,掐紧脖子,威逼道:“说。”
阿倍远成沙沙哑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各自察觉出一丝怪异。
“账本在哪里?”唐不言捏着手中,问道。
“你说账本就在话本里。”沐钰儿立马从怀中掏出已经皱巴巴的本子,“东宫内也有一本,和你这本一样吗?”
她手中拿着的就是东宫的那本。
张一从她背后探出脑袋:“老大上次给我的那本我看了一下,没啥问题,没有夹层,也没有涂抹,很正常的抄写本。”
袁沉敏却道:“就是这两本,夫君手中的账本被一分为二,一本在家中书房,一本在东宫书房。”
“为何这么放?”唐不言问。
袁沉敏沉默片刻。
“因为这是一场赌局,”她抬眸,一张脸因为失血过分苍白,“我们谁都不敢保证,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
沐钰儿扬眉。
“我夫君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这群人凶神恶煞,杀人如麻,可他却不知道在他死后所有的一切是否如他所愿,而他死后,我一定独木难支,艰难前行,幸好,老天到底是眷顾……”
她沉默片刻。
唐不言抬眸看她。
袁沉敏避开他的视线,继续说道。
“我夫君知道自己交了假账本一定会被发现,甚至死于非命,所以他早早就把田横传托付给我,让我务必找……找唐家。”
沐钰儿眼皮子立刻掀起。
唐不言平静地站在烛火下。
——怪不得,东宫一出事,殿下就找了唐阁老。
“世家大族中唯有唐家尚敢于直言,庇护……天下。”袁沉敏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但我当时已经被这群人监视,所以不能光明正大去唐府,便以找道士掐算夫君去向为由,委婉找到唐家资助的平黄观。”
沐钰儿焕然大悟。
怪不得当日他们一行人如此突兀,袁沉敏却不问缘由,直接带入府内,甚至把话题引到书房。
“我本以为事情很快就回水落石出,可事情却迟迟没有进展,秋香去北阙门口转了几日,直到看到你们认尸的公告,春香与我说起此事,我才知鲁平已经……事情开始不妙,我便骗他们说不如把这人的尸体认下来,把此案了结了。”
陈菲菲歪头看着她,那日认尸上的怪异终于得到解释。
她要的就是自己的古怪,引起他人的重视。
事实上,确实如此。
“我想要你们去调查这具鲁寂尸体的死因,从而去东宫找到另外一本账本,若是你们再查下去,便会查到我在撒谎,我夫君……我夫君遗愿终究沉冤昭雪。”
沐钰儿看着她眼角盈满泪水,喃喃说道:“你赌赢了。”
“是,我赌赢了。”袁沉敏笑了起来,在灰心中带出一丝庆幸,“老天爷终于眷恋了我们一次。”
“我夫君确实对殿下不忠。”她把眼角的眼泪抹去,去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血痕,眸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千牛卫,最后落在唐不言身上,唇角微动,“只是旧主之情不能不报。”
唐不言沉默。
“我们去书房。”他沙哑开口,说道。
沐钰儿敏锐察觉到唐不言的话中意,便也跟着找补道:“这个账本还要取出,不如去书房,更方便一些。”
袁沉敏看着她笑了起来,捋了捋鬓间散落的碎发,果断拒绝道:“不必。”
“遮遮掩掩,又是一场风波。”她断然拒绝着,意味深长说道,“你们经得起多少风波。”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沐钰儿也跟着皱了皱眉。
“我与鲁寂这些年为东宫赚了不少钱,只是东宫日常开销巨大,你们的陛下漠视章氏兄弟克扣东宫月俸,无视东宫尊严,任由那些野心勃勃之人踩在殿下之上,世人不敢说,可我偏要大声说……”
“殿下所作所为,不过是自、保。”
她一直空洞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
人群有一瞬间的吵闹,可却在下一瞬间陷入更深的安静中。
唐不言放在一侧的手缓缓握拳,可到最后却只是垂眸听着。
沐钰儿嘴角微动,正准备上前,却在眼尾看到唐不言微微摇了摇头。
“贩卖草药确实赚钱,自从迁都洛阳后,水运便利,我们借着这个良机赚了不少钱,我和鲁寂都以为此事不过是一件赚钱的买卖,迟早会随着我们的老去而埋葬。”
她眸光幽远,看着樱花树下挂着的那张灯笼。
“可从去岁开始,所有的事情开始走向不对,鲁寂发现不知何时汴水上竟然出现了一窝盗匪,再细查下去,又发现盗匪今日就是他们!”
她伸手忿忿指向阿倍远成,眉眼中燃满了怒火。
阿倍远成冷笑:“假仁假义,你敢说所有的账目都是清清白白,没有一丝错误。”
他直接说道:“远的不说,去岁一月,撇开你们自己的私船,单是汴水分成你们就得了三千贯,你敢说你们账面上到底给东宫多少钱。
沐钰儿大惊。
若是一个月光是运河分成就能得到三千贯,那鲁氏夫妻这些年应该为东宫敛了至少数千贯的财富。
可当今一年的户税收入才约二百余万贯。
此事一旦事发,陛下雷霆之怒,不敢想。
袁沉敏神色冷淡,随意说道:“有何不敢,我们拿走一半,可那又如何?我夫君出生入死,几近波折,那走一半的钱又如何?”
“自然没什么,只是你们一个伪君子,现在却和我这个真小人闹翻了,闹到衙门面前,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蠢做法。”阿倍远成讥讽着。
“蠢不蠢,由我说了算,不是你。”袁沉敏淡淡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一条遮遮掩掩的狗,也配和我夫君齐名并论。”
“你这些年在扬州做了这么多好事,你敢说当时二月的那场科举事,你就清清白白。”
沐钰儿错愕,扭头去看唐不言,却见唐不言并未有任何异色,不由扬了扬眉。
阿倍远成冷笑:“肉弱强食,人之天理。”
“我不知。”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先一步轻声解释着。
沐钰儿的手讪讪放下。
两人的小动作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袁沉敏就说道:“你手下人做的好事,足够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了。”
沐钰儿顺势问道:“何事?”
“他手中有一支武功高强的歹人,他们合伙控制住汴水上下全段,随后欺上瞒下,贿赂守军,烧杀抢掠,无一不做,直接导致汴水一代草药高价,百姓无药可吃,流离失所,人间惨剧,至今已有一年。”
唐不言脸色微变。
“那为何朝中没有一点风声。”沐钰儿惊讶。
袁成敏淡淡说道:“因为他们收买了朝中大臣,所有折子都被扣下,洛阳城依旧热闹繁华,人间仙境,可外面的百姓却一药难求,苦苦挣扎。”
袁沉敏神色悲悯却又带着最后的疯狂。
“此事越演越烈,夫君自觉无法再熟视无睹,且洛阳草药一直在鲁家拍卖,此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千古唾骂,人神共愤。”
“你们一开始不也听之任之吗?” 阿倍远成冷笑,“不过是怕事情遮掩不住,这才良心发现,做什么正直模样。”
两人相互揭发,口气恶劣,恨不得把对方都掀得底朝天,可院中的气氛却越发严肃。
沐钰儿捏着手指,心中一惊:“那个贩卖草药的黑市?”
袁沉敏侧目看她,惊讶道:“司直也知道?”
“我听一个药店的少东家说过,说你们逢九当夜会下帖子,亥时时分,就会有人蒙上他的脸面,带他们去一个黑市拍卖草药。”
沐钰儿眼波微动:“是了,那个没脑子少东家说他在路上听到一次金吾卫巡逻的铁蹄声,洛水附近如今是一个半时辰一次,可城区却不变,所以马车是朝着内坊走的,他只听过一次,说明路程并不远,内坊的位置刚刚好。”
唐不言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我曹,老大你好聪敏啊。”张一立马大声夸道。
“是,我们借出这个场地,由他们把人带来。”袁沉敏淡淡说道,“洛阳内的人都是他们自己选得,人傻钱多,可以无视百姓性命,大发灾难钱的那种。”
沐钰儿点头,讥讽:“傻这方面确实是拿捏到了。”
那个回春堂的少东家看起来的确笨得无话可说。
“你的草药是通过洛水……水鬼运过来的?”唐不言目光落在那些长相诡异,面容惨白,眼睛明显于常人不同的咸鱼怪身上。
“洛水连接各大水道,水流湍急,一向声音很大,经过需要金吾卫巡逻的那端,光是风车的声音便足以掩盖一切,若是半夜你们用这些怪物推船入洛阳确实行得通,”
袁沉敏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点头:“正是如此,每月逢九,这些水鬼便在洛水冬边下游等着,之后前往安然桥附近,有一条水道可以之后进入内坊,他们把东西推入安业坊附近,再上岸装船。”
“不许说!叛徒!”阿倍远成闻言,顿时大怒,激动地好似要把绳索都挣脱断一般
张一正听得入神,被惊醒后嫌烦,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抹布塞进他嘴里。
“闭嘴。”他狐假虎威教训道,“吵死了。”
阿倍远成怒目圆瞪,加上那张在烛火下光影明灭的烧伤脸颊,只觉得如厉鬼在世。
张一被吓得连忙窜回沐钰儿身边。
“他们是本来就长这样?还是后天如此?”沐钰儿看着明显有些眼神呆滞,脸上已经开始蜕皮的怪物。
“这些人就叫水鬼,是日本培养的鲛人,一出生就在水中生活,我们脚底下有暗道可以直通洛水,剩下的人都在下面休息,他们这身皮随着一出生就会套上,直到撑到不能再大,才会换皮,所以这些可怜人在水中可以生活许久,偶有换气才会冒出头来,甚至可能爬上岸坐一会,但这辈子都很难离开水。
“他们入安业坊动静不小,你们就没有被金吾卫拦过。”曹正严肃问道。
袁沉敏摇头:“一次也不曾,我虽不知他们到底为何能避开所有侍卫的询问,但我有次在后院马房中看到每辆马车上都悬挂着一个香囊。”
阿倍远成越发激动,差点连曹正都没把人按住。
袁沉敏见状冷笑,直接说道:“那个香囊外表上绣着鹤梅双秀花纹,囊中放着是百露春。”
“百露春?”沐钰儿惊讶,“这不是你做的吗?”
袁沉敏摇头:“不是我研发的这个香料,是这人之前那来一张方子给我的,我不过是替人做而已。”
沐钰儿大惊,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那人是谁?”
袁沉敏摇头。
“鹤梅双秀不是双章的标记吗?”沐钰儿蹙眉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点头:“正是。”
“少卿之前查鲁寂初四消失时,是不是说过初四那日,双章的马车在子时前曾入宫。”沐钰儿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而过,错愕说道。
阿倍远成挣扎着,青筋直冒。
曹正抽刀,厉声说道:“少给我发疯,坐好!”
他今日只是应少卿要求来抓人的,谁知事情今日兜兜转转绕到千牛卫身上。
若是有贵人马车,巡街的千牛卫确实可以不查不问,但每月如此固定的日子,他们竟然不闻不问,显然中间有内鬼,但不论如何陛下一旦怪罪,死罪难逃。
沐钰儿靠近唐不言,扒拉着他的小臂,垫脚,小声咬耳朵:“你觉得会是双章吗?”
唐不言垂颈低头,随后摇了摇头:“还需要证据。”
沐钰儿眉心紧皱。
“这下面有水道,是你们挖的吗?”唐不言问。
“少卿之前不是说这里的花长得好吗?”袁沉敏抬头看着云蒸霞蔚,簇簇盛开的重瓣樱花,“因为地下就是水道,植物向水,怎么长不好呢。”
“好看吗?”她笑问着,“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和夫君依偎在这里,看着天色逐渐亮起,畅想着未来。”
“这院子何时开凿的?”唐不言蹙眉,“开凿这么大的暗道,动静不小,不该没人知道。”
“本来就有的。”袁沉敏低声说道,“这间屋子便是当年白鹿四子之一的黎家二房长子黎明宴的院子。”
“想来是黎家本打算为这个子嗣留一条性命的,可到底没用上。”袁沉敏继续说道,“只是不知怎么被这些日本人知道,便借机利用了。”
唐不言错愕,随后微微失神。
“十年不见天日的禁锢,那间书房内全都是当年的遗迹,夫君谨记当年惨祸,连着修缮都不曾修缮,司直不是好奇书架后面的东西吗?”袁沉敏的话就像一颗糖,让人明知前面是陷阱,还是忍不住跟着走了过去。
沐钰儿下意识屏住呼吸。
“都是血,是这位惊艳绝伦的少年郎被漫长的时间逐渐逼疯,用手指一道道划出来的血痕。”
她充满恶意地看向唐不言。
“唐黎两家祖辈也算姻亲,唐阁老当年抄家时,如今可有一丝后悔。”她一字一字,尖锐地质问着。
唐不言垂颈不语,冰白的面容在烛火中好似一块冰冷的玉雕。
沐钰儿挡在唐不言面前,盯着她嘟囔着:“说好祸不及小孩的。”
袁沉敏看着她维护地模样,突然笑了起来:“是,不该波及,可我恨啊,我恨啊,这些世家大族明明可以站出来,却第一个做起了缩头乌龟,任由我的旧主被诬陷,被流放,被杀死,被含恨而终,恨小主子再无得见明日月色。”
那件陈年往事,于众人而言不过是隐秘而不可说的传言,可却在现在不约而同地心情沉重。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积压多年的怨恨、不甘、愤怒在今日不加掩饰,完完全全地爆发出来。
袁沉敏浑身都在发抖,脖颈间的鲜血渗透白布,顺着衣襟流了下来,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唐不言垂眸,沐钰儿脑后的那根鲜红发带在烛火下熠熠生光。
沐钰儿转移话题:“账本如何拿出来?”
袁沉敏移开视线:“你把樱花磨成汁再加上石灰和醋,涂在纸上,就能露出真实的文字。”
张一大惊。
“这是什么法子?”
“我意外研究出来的。”袁沉敏的目光落在被团团围住的大门口,眸光微动,“纸上的字是用乌头草写的,用着法子可以把墨擦去。”
沐钰儿和唐不言面面相觑。
“我来我来。”张一连忙说道,“让我研究一下。”
沐钰儿顺手把本子递给他。
“鲁寂当初请命为殿下南下做生意,渡过难关,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半成的荣华富贵。”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袁沉敏看向她,嘴角微微扬起:“不然呢,殿下再好,旧恩难报。”
沐钰儿浅色的眸子紧盯着她:“鲁寂在最后一刻给陛下讲了魏玄成的事,甚至引用雍也篇第六篇的话,当真只是他随意挑的一个内容?”
魏玄成便是太.宗朝名相魏征。
他原先是建成太子麾下谋士,后玄武门之变,直言不讳对峙太.宗,太.宗并未迁怒,甚至并未顾忌其身份,任人用贤,辅佐太.宗共创贞观之治。贞观十七年去世后,获赠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四位。
“所以,到底是为了谁?”沐钰儿哑声问道。
唐不言在一众烛火簇拥下,也侧首看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冰泉流淌。
袁成敏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说道:“讲课都是跟着课本来的,不过是巧合。”
“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唐不言,目光坚定而无悔,“都来不及了,只愿来生不再听到这两人的故事。”
唐不言冰白的面容被跳跃的烛火笼罩着。
他看着袁沉敏,却又像透过她去看其他人。
“现在怎么办?”沐钰儿抿唇,最后扭头问着唐不言。
“先带回北阙……”
“司直!”北阙的人自门外跑了进来,嘴角微动,面容惊惧,“宫中来人了,是那个,那个春儿女官。”
唐不言脸色微变。
沐钰儿立刻看向门口,不远处火龙闪耀,隐隐有一架马车在黑暗中驶来。
春儿来了,说明今夜之事陛下已知。
“我把人带走。”沐钰儿快速说道,“就说我之前早先回去……”
“不必。”背后常来袁沉敏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沐钰儿蹙眉,严肃说道:“你会死的。”
“那便死吧。”袁沉敏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秀。
“你,是故意的。”唐不言倏地转身,雪白的大氅在夜色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弧度。
袁沉敏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沉闷阴郁。
她只是看着唐不言笑,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可到最后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目光落在门口,声音微提。
“这些年所作所为,罪责皆在我夫妻二人。”
门口的卫队已经分开两侧,露出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官身形。
“我们自知此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对朝堂无义,对百姓无德。”
春儿头顶的金花簪在亮如白昼的烛火熠熠生辉,可偏偏她的面容冰冷无情,不苟言笑。
她背后是铁甲森森的千牛卫。
陛下亲卫,风樯阵马。
“殿下宽厚,对我们毫不设防,与此事……”
袁沉敏抬头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簇拥如雪,无知无觉,热烈绽放的樱花,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来。
“毫无关系。”
谁也没想到一直平静的人,猛地抽出身边千牛卫腰间的长刀,毫不犹疑地捅向自己胸口。
春儿冷眼看着那刀在瞳仁深处一闪而过。
沐钰儿不曾想此人已经有了死志,伸出的手却只能接住那人的尸体。
“干娘!”春香脸色大变,想要起身,却只能踉跄一下,最后重重跌倒在地上。
唐不言脚步微动,却又僵硬地停在远处。
群狼窥视,不容出半点查错。
“误落俗尘三十栽……人的心……”
袁沉敏的目光看向漆黑的夜色。
“还请司直把我和我夫君的尸体火化,愿,下辈子不做魏征,也不做田横……”
鲜血涌出她的喉咙,瞬间染红了沐钰儿的衣袍。
“殿下啊。”
她声音近乎失神,大概只有理她极近的沐钰儿才听清那点喃喃自语。
那只手跌落在地上,惊起一阵不足为道的灰尘。
春儿女官站在门口,一张冰冷的俏脸冷眼看着,跳动的烛火让她的面容越发冰冷,就像一个精致但毫无人气的木雕。
“逆党一己私欲,构陷东宫。”唐不言的声音在寂静的子时骤然响起,就像一屋雪,听着人冷沁沁的。
“已,伏诛。”
沐钰儿抬眸,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冰白的眉眼,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惊寒。
—— ——
唐不言找了千牛卫势必会惊动内廷,只是谁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春儿女官来,甚至决定亲自带走日本浪人为首的人,交给内廷审讯。
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又闹出一处风波。
春香大概受了袁沉敏的刺激,竟在他们出门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为那日本浪人取得一丝生机,最后结果一死一逃,春儿当场变了脸色。
沐钰儿因为和唐不言在最后走着,便也回转不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本浪人跃上高墙,消失不见。
第二日,唐不言便被请入宫中。
“陛下不会迁怒你吧。”沐钰儿担忧说道,“人跑了也不是我们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沙哑说道:“回去吧。”
沐钰儿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张一探头过来,小声说道:“昨夜少卿一夜未睡,北阙书房的灯亮了一宿,天亮了才油尽灯枯了,这衣服还是因为要面圣,瑾微从马车里拿出来的才换上的。”
昨夜北阙众人的心情都不好,回了北阙便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深了,唐不言不想回唐府惊扰众人便也在北阙休息。
沐钰儿怕他睡不好,还特意搬出了新弹的被子,抬了新床板,不曾想……
他,竟一夜未睡。
沐钰儿脚步沉重地回了北阙。
“师父跟我说,破案是为了事情得以沉冤昭雪,让生者放手未来,死者得以长眠,可这个案子大白于天下,我却没有以前那般痛快。”
张一慢吞吞跟在她身后,叹气说道:“因为那个背后的人,权势滔天,我们抓不出来。”
“而且这是有涉及前朝立储,我们北阙一个小小衙门怎么能拧过大腿呢。”他无奈冷笑。
沐钰儿摸摸下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南下做生意的人不少,高门贵族更是数不胜数,为什么阿倍远成就挑中鲁寂了呢?”
“东宫有钱吧?”
“可鲁寂是因为没钱才南下做生意的。”
“那有权?”张一还没说话便自己给自己否定了,“这东宫我瞧着跟我们一样受气。”
“那就是可以吓唬人?”他又说道。
沐钰儿摸摸下巴:“梁王一脉做生意更甚,你觉得现在是东宫吓唬人,还是梁王吓唬人。”
“那肯定梁王啊!”张一说。
“所以为什么就是鲁寂,还要查东宫的账目。”沐钰儿话锋一转,“昨夜到处都是千牛卫,袁沉敏很多事情不敢说的太多太细,唯恐……”
沐钰儿叹气:“唯恐牵连东宫,可不妨碍我继续查下去。”
“她是为了保护东宫啊,我听着还以为她就是为了她那个旧主人呢。”张一惊讶,“我昨夜还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太子对他这么好,她还这么吃里扒外。”
“她,他们也是为难。”沐钰儿叹气。
“此事一开始就是陷阱。”她抿唇,不服气说着,“我就不信这事我没法查出来。”
张一丧气说着:“有证据又如何?那可是陛下的……”
“小雪人说,只要拿出证据,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的。”沐钰儿反驳着。
张一迷茫:“啊?可那个是双章啊。”
“说起来,两本话本里藏着的账本找到了没?”沐钰儿问。
张一点头:“早上起床已经开始显字,现在正打算把他重新装订起来呢,不过那本账本只有一半。”
沐钰儿脚步加快:“另外一本账本总不会失踪的,我倾向是那个阿倍蠢人找不到东西,另外一具女尸说是从良的□□,我得去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司直。”王新自外面匆匆而来,“牡丹阁的琉璃娘子,请司直过去一趟,说有事相求。”
作者有话说:
魏征那段介绍——来源百度
大概还有两三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