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妥娘横了她一眼,道:“你不懂的!”
卞玉京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所以,郑妥娘虽然当众如此的抢白她,但她一点也都不生气。
她依然是笑笑地道:“我是个俗人,是真不懂你们这两位大雅人,敢情你是懂了,那倒不妨说给我们听听,香君这小妮子谢的是什么?这一把眼泪又为的是什么?”
郑妥娘道:“她谢的不是侯公子夸我的词好,那一把把的眼泪,也不是为我的词中伤感而流。”
这一说,连座中的人都感到不解了,但是,侯朝宗却微微而笑,未加否认而颇有认可之意。
柳敬亭道:“这就怪了,我们想因为香君是在代你谢谢侯公子的,因为她是你的门生,代你说一声谢谢倒也不过份,至于她那几滴情泪,则是为你词中的感遇而流,你那阕浪淘沙是你,连我听得都有点鼻子酸酸的。”
郑妥娘笑道:“扯你娘的臊,你麻子还会酸鼻子呢!那真是日头打西边出了,你整天就是嘻嘻哈哈,自己满嘴喷蛆,专门绕着圈子骂人,你要是鼻子酸,准是叫人拿拳头揍的。”
柳敬亭一缩脖子,道:“姑奶奶,你可真凶,我麻子又不是铁石心肠,我说书的时候,每说到伤心处,总是比别人先掉眼泪,刚才听侯公子念你的词句,鼻子一酸,的确有两滴眼泪在眼眶里转,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郑妥娘笑道:“是真的吗?那我可真要谢谢你了,只不过我就在你对面,看你那双贼眼眨呀眨的一直瞧着桌上的那块火腿,倒是有两滴口水滴了下来。”
说得大家又笑了。
柳敬亭笑嘻嘻地道:“可不就是那两滴眼泪吗,本来已经滚到眼眶边上了,叫你一吼一吓,它们跑错了路就从嘴角流了下来了。”
这一说,座中益发笑得厉害,连香君也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笑声略歇后,陈定生才道:“妥娘,刚才你说香君那一哭一谢似乎别有深意,而香君没反对,朝宗似乎也了然默认了,这个我倒是要请教一下了,究竟又是合何玄机呢?”
郑妥娘看了一下香君和朝宗,才道:“这个他们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互相明白了就好,说出来就没意思,若是由我说出来就更为无聊了。”
卞玉京道:“侯公子,那就由你来解说好了,我这个人最是忍不住打哑谜,若是这个闷葫芦不解开,我这一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连素来老实的吴次尾都被引发了兴趣,催着道:“朝宗,你倒是说说看,我倒是不相信香君这妮子会在肚子里作文章,她平实看起来挺老实的。”
郑妥娘忙说道:“吴相公,你这话欠周详,该罚一盅,香君妹子是性情中人,所以才有那一谢一哭,可不是在肚子里作文章。”
吴次尾道:“等朝宗说了之后,如果真是我错了,我情愿认罚,别说是一盅了,三大觥都行。”
夏尤彝也兴致勃勃地道:“方域,你倒是说说看,应箕每逢酒会,最多不过饮上一两口,我们都叫他一杯先生,他从开始到终席都是一杯到底,今天肯认出三大觥,那可是很难得的事,你快说出个道理来叫他破次例。”
朝宗看看身旁的香君,倒是有点为难了。
他心里约莫揣测着一个意思,并不能确定什么,却没想到会弄得如此隆重的,尤其是此刻香君那双灵活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灼灼地看着他,使他更难以启齿了。
这一猜若是猜错了,当然也没多大关系,可是今后在这娇小美丽的女郎面前,将要分量大减,从此遭受白眼的成分居多。
他持一清喉咙,斟酌了一下措词,正想开口的时候。
柳敬亭忽然又捉狭地道:“慢来!慢来!侯公子,你先别忙,我跟妥娘还要赌上一赌呢。”
“你这个死麻子,怎么又找上了我了。”
“我这倒不是故意找上你的麻烦,侯公子和香丫头一见倾心,他们之间心有灵犀暗通,我麻子可以相信,但是你居然也能先知先觉,知道了他们的心事,教麻子可实在犯疑惑,所以要跟你赌上一赌。”
郑妥娘豪兴大发,道:“好!怎么个赌法?”
柳敬亭略一沉思,道:“你先把你的意思写下来,然后请侯公子说他的心思,再经香君说出她自己的意思,最后看你的字笺,睢瞧你们三个人的说法是否一致。”
这个提议立刻获得一致的首肯和赞同。
吴次尾道:“有意思,有意思,若是他们三者合为一心,明天我做东,我们几个人在妥娘家里摆上一桌为贺,客人是原班人马,一个都不许缺。”
陈定生跟李贞娘很要好,笑着道:“老吴肯请客是破天荒的怪事,只不过摆到妥娘那儿去,不合理。”
他是要为李贞娘争取的。
卞玉京道:“吴相公的作法很合理,贞姐这儿是自己支应门户,我是个没管头的,妥娘却不比我们,她家里也有开销,不能老是往外跑,上她那儿去,也免得她跟养母生气。”
郑妥娘感激地看了卞玉京一眼,道:“大家看得起我,已经够感谢的了,不必再要破费,真要是我侥幸猜中了,大家给我做个面子,吴相公出份酒菜钱就行了,其他一切支应我自己贴。”
陈定生笑了笑,道:“那怎么行,妥娘,你别为老吴省,他家里是个土财主,花几文钱不在乎的。”
郑妥娘道:“这倒不是钱的事情,主要是大家对我的一份情,这些年来,我多少也攒下了几个私房钱,我不想带进棺材里去,能花在自己称心快意的地方,没有比这更为开心的事了。”
柳敬亭笑了笑,道:“郑妥娘!你别打着如意的算盘,还不能准定是你嬴呢,要是你输了……”
郑妥娘道:“输了明天也是在我家,一切都由我,只不过请那位老爷出个面,麻子!你输了又怎么说呢?”
柳敬亭笑道:“我本来也打算罚个小东道的,那知道吴相公抢着做主人了,我又不能跟他争,只好听由尊便,爱怎么罚我都行。”
郑妥娘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我先不说要你做什么,等我赢了,我再想个办法好好地消遣消遣你这臭麻子。”
大家又笑了起来。
郑妥娘自到一边去了,沾墨濡毫,连想都没想就写了几行字,折好了交给夏尤彝,道:
“夏老爷!悠先保管着,等侯公子说过了再拆封。”
柳敬亭忙道:“慢来!还有香君的呢!”
郑妥娘道:“香君妹子不必说了,只要看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侯公子说得对不对了,她是个顶老实的人,心里藏不住事情的,想些什么都挂在脸上。”
口中说着话,眼睛却轻轻一扫朝宗,这是一个暗示,也是在提醒朝宗,要他多注意一下香君的神色,如果说得不对,就赶紧换方向。
侯朝宗自是明白的,他看着香君,想了一下才道:“我先夸妥娘的诗词,香君以为我是在说场面应酬话。”
香君忙道:“不!我是个实心的人 ,以为你每句话都是真的,所以才要你举出一两首来。”
侯朝宗笑了笑,心中已有了底子,接着道:“你心中先前也许是那样想的,可是提出要求后,经大家一拦,你才想到我或许是在说敷衍话,不能认真的,那时你心中对我十分的失望。”
香君道:“倒不是失望,而是着急,我心里万分希望你不是在骗我,却又怕你是在骗我,所以你果真能背出郑姐的词后,我心中真是万分的感激,感激你没有令我失望,我的眼泪也是为了感激而流。”
侯朝宗怜惜万分地轻握住她的小手,道:“香君!我怎么会呢,我也是个很实心的人,怎么会骗你呢!”
香君泪流满面地道:“侯公子,虽然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却像是早已经认识你,等了你很久似的……”
这番话说得太突兀了。
因为她跟朝宗见面还没多久,而且她的身份又是一名歌妓,如若出之别人口中,必然会被认为是虚情假意的一种手段。
然而出之香君口中,却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诚实,所以每个人都呆呆地望着她,没有一个人开口,似乎怕扰乱了那种气氛。
香君顿了顿,又道:“我见了你之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恐惧。”
侯朝宗轻叹一声,道:“傻孩子,你恐惧什么?”
香君幽幽地道:“我没有忘记我们之间身份的差异,你是世家公子,我是书院中的伶妓,我固然欢喜我们能够结识,但是我也怕你把我当成了一般的风尘女子,甜言蜜语,只是哄着我高兴。”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幼稚了。
一个风尘中的女子,原本也无权要求客人们对她真心相待的,可是出自于香君的口中,分量却又不一样。
因为,她的年纪还很轻,落籍未久,没有染上风尘习气,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
她的娓娓低诉,跟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一样,渴望着爱情。
这番话若是由泰淮河畔的另一个女子说出,必然会引起两种反应,不是被认为矫揉做作,就是笑她异想天开,自不量力。
可是,香君说来却令人怜惜,不仅没人笑她,而且还使人感到眼眶热热的。
真情的流露,毕竟是动人的!
做母亲的李贞娘觉得她未免太露骨了,连忙咳了一声道:“丫头,有点样子,别惹人讨厌。”
香君勇敢地抬起了头,道:“娘!我不是没廉耻,只是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所以我不怕人家笑我,我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指望些什么,可是我多少还是存着一点希冀的,所以我知道侯公子并不是在骗我时,忍不住对他衷心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