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贪欢说,如果可以,将祝寻鱼带在身边。
韩雪绍一直想找机会将同去丘原之海一事告知祝寻鱼,却没料到这个时机来得如此突然,突然到她还来不及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更何况,沈安世可是还在一旁听着呢。
但他既然已经提出来了,韩雪绍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借此也想探一探他的口风,“不过,之前我也告诉过你,我们不会在此久留,过几日就要离开穷迢城,前往别处了。”
祝寻鱼一听,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祈求,问道:“二位是要去哪里?能带上我么?”
他这话说得正合韩雪绍的意。若是系统在,它肯定是要说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心怀鬼胎”之类的话,许是习惯了,韩雪绍甚至会下意识猜测它会说些什么。
不过,也亏得系统不在,韩雪绍也才好静心思考该如何让其他人接受这件事情。
她看向沈安世的时候,沈安世也恰好看着她,二人的视线短暂地重合了片刻。
这一眼过后,沈安世就明白了韩雪绍的心思,尽管这冷若冰霜的雁追门门主的心思并不容易看出,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垂眼收回了视线。当沈安世重新望向祝寻鱼的时候,他已经将话茬接了过来,说道:“倒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我们几人是要前往丘原之海探一探那传闻中的绝境是否真的存在,你的修为并不深厚,要和我们一起,恐怕是困难。”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传进韩雪绍的脑海中,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就像是一句问候般的简单:“绍绍,在这之后,我希望你能够为我解惑,你为何想要让祝寻鱼一起去。”
韩雪绍怔了怔,低声回了个“好”字。
沈安世的疑惑很正常,祝寻鱼看起来平平无奇,修为也不深,她让迟嫦嫦和迟刃一同前去,是为了让他们当守门人,但这一点凡人就足矣,祝寻鱼若是跟来,只会连累他们。
而沈安世对祝寻鱼的询问,她没有插嘴,因为她也想知道祝寻鱼——到底藏着什么底牌,才会让身为断玉仙君的谢贪欢骤然间变了态度,难道他在丘原之海会起到大作用吗?
“尊者是在关心我吗?”祝寻鱼向来很擅长给根杆子就麻利地往上爬,即使说这话的是世间第一剑修,他也不会多想,只当他是在关心自己一般的天真无邪,说完之后,少年展颜而笑,继续说道,“关于这一点,尊者不必忧虑,我保证不会拖你们的后腿,真的。”
迎着沈安世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说道:“看来,尊者并不知道我与师尊的往事?”
尾音微扬,甚至带着点洋洋得意,就像是在说,诶呀,我师尊她可信任我了呢。
什么“往事”啊,不过是在雾晴十岛附近的一面之缘罢了,经祝寻鱼那张嘴说出来,好像他们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似的……韩雪绍觉得头疼,很想用手指点一点祝寻鱼的脑门儿,告诉他,你面前这位锦华尊者是你师尊最尊敬的人,不要说这种容易叫人误解的话。
许是察觉到自己这种行为会招来韩雪绍的反感,祝寻鱼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兜兜转转地绕弯子,抿着嘴唇笑了笑,解释道:“既然师尊忘记告诉尊者,由我来替师尊解释一下也是无妨的。我们是在雾晴十岛附近的赌石场内遇见的,那时候,大抵是缘分使然,叫我遇见了师尊,我告诉她,下一枚灵石中有宝贝,问她信是不信。若是开出来了宝贝,随意给我一些好处就行了。我过得很是辛苦,靠这些小聪明赚些好处,尊者不会怪罪我吧?”
他一句陈述,夹杂着一句好话,谨慎得无可挑剔,就像是软得能陷进去的棉花。
“就像我说的那样,石中开出了一条鸣蛇,我原以为师尊会随意给我些好处,却没料到她竟将鸣蛇直接赠与我,说她用不上这个。”说到这里,祝寻鱼小心地抬起眼睛,飞快地瞥了韩雪绍一眼,含着笑意说道,“我那时候就觉得师尊人很好了,所以在这穷迢城偶然遇见时,我立刻就认出师尊了,是我硬是要缠着她收我为徒的,也因此幸而结识了尊者呢。”
少年指尖轻触袖腕,几秒后,袖口有了起伏,一直藏得好好的蛇从袖中探出身子,半截身子缠在他腕上,恹恹地打了个呵欠,望了一眼,发觉没有危险后,它愤愤地用三角形的头撞了一下祝寻鱼的手背,像是在抱怨“干嘛打搅我睡觉”,哧溜一声,又缩了回去。
虽然它动作很快,但那白如磷石的鳞片,和腹下隐约可见的豹纹足以证明它的身份。
确实是鸣蛇。沈安世看着,颔首示意祝寻鱼继续说下去。
“至于我能够瞧出灵石中有何物,都得益于这双眼睛。”祝寻鱼指了指自己那双又清又亮的漂亮杏眼,眸光似水,映着星星点点的棠紫色,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更为大胆的事情。他上前一步,踮着脚尖,说道:“尊者可以试着感受一下我眼中沾染的一点魔气。”
沈安世挽起袖口,微冷的手指触及祝寻鱼的眼角,一种熟悉的刺痛感袭来。这的确是魔气所带来的影响,就像每次触碰封烛剑之时,顺着指尖往心口处蔓延的疼痛感,不过祝寻鱼眼中的魔气稀少,却是极其轻微的、像是收敛了爪牙的野兽,如同叶片掠过的触感。
他暗暗试探了一下,祝寻鱼身上的魔气,就只有眼中有,其他地方和常人无异。
等到沈安世撤回手后,祝寻鱼继续说了下去:“我自幼生在川渊。川渊,尊者应该很熟悉吧,它距离魔界的入口很近,当初正是尊者一剑斩断川渊,令它下沉至幽暗地底的。”
川渊附近确实有凡人居住,大多都是被魔族抓来劳作的,常年在此,也有许多受到魔气侵染的人,腐蚀的程度因体质而有所不同。沈安世想,当初斩断川渊的时候,诸仙应当已经将川渊中的凡人撤离了,尽管知道这一点,可他回想起那件事时,免不得起了恻隐。
他很少,甚至说几乎不回忆曾经与仙界的那些对峙。
既然祝寻鱼已经提起,他沉吟片刻,问道:“离开川渊之后,你与家中人可还安好?”
祝寻鱼听了,唇边软甜的笑意稍稍一僵,他认真地凝视着沈安世的双眼,说道:“锦华尊者未曾亲临现场,恐怕并不知道吧,当初的诸仙,几经讨论后,决定让川渊一同陪葬。”
“陪葬”这个词用得巧妙,沈安世一愣,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
“尊者也不必觉得愧疚。”祝寻鱼伸手过去,轻轻按在他手中的剑上,说道,“毕竟,尊者也受了蒙蔽,并不知晓自己当初是将川渊几千凡人一并葬送,所以我不怪尊者的。”
只有在这时候,韩雪绍才希望系统在,如此,它也能够告诉她,祝寻鱼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抑或是真假参半?她不知道,她瞧不出任何破绽,兴许系统也是瞧不出来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似的,祝寻鱼放轻了咬字,又添了一句话:“是呀。如果那些人都还活着,为什么世上受到魔气侵染的人寥寥无几,这么多年,就只有我一个长大成人了呢?”
如果他说的是假话,那为何他们从来没有见到除他以外从川渊逃出来的人?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为何他面对沈安世这个始作俑者又能够冷静到近乎漠然?
望着祝寻鱼,韩雪绍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少年披着一层人皮,熟练地操控着面皮上的诸多情绪,然而那双眼中闪烁的隐约深紫,冷酷依旧,没有恨,也没有爱。
是真是假,其中有什么隐情,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沈安世在这之后,原本对仙界就不甚好的印象会变得更差。
其实,当祝寻鱼字音落地的一瞬间,沈安世就记起了一件事:当他收到诏令之后,沉下视线,让阴翳浸没眼帘,抬手将诏令碾碎,起身走出了洞府,踏过回廊,站在清延宫宫门前,撬动门庭的苍山负雪双剑,各自斩出两剑。一剑斩往仙界,惊得那等候的仙使惊慌逃窜,耳畔风声猎猎,只听到冷淡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问他,川渊的人是否都撤走了?
那仙使明显愣了片刻,才缓慢地答了个“是”字。
于是沈安世朝着川渊斩出第二剑,将诸仙通往魔界的障碍至此荡平。
他原以为那仙使是被他的剑气所震慑,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心虚的表现。
沈安世的脸色算不得好,很少有人见到他动怒的模样,往日温柔和煦的长风凝作风霜,又像是被乌云遮蔽的天日,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眸色沉沉,酝酿着涌动的火焰。
祝寻鱼浑然不惧他周身酝酿的怒火,适时地握住他的手,脸色仍余一丝沉痛,唇角一牵,低声说道:“尊者莫忘了,丘原之海与川渊仅余百里距离,倘若……倘若在那里遇到什么事情,我也能帮到尊者与师尊。说真的,别看我这副模样,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沈安世沉眸望他,欲要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倘若我正是那个罪魁祸首,你更不该跟过来了,我想要令一个人烟消云散,不过是弹指一挥,仅凭心意可为,甚至不需要思量。”
“那么方才尊者耐心教我剑法,难道都是假的吗?”祝寻鱼道,“受魔族影响,我只为变得更强,其他什么也不想。更何况,尊者对此事并不知情,怎能将罪责归结于你呢?”
他说得动听,就连在一旁听着的韩雪绍都动摇了。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真的。祝寻鱼隐在阴影中的嘴角微微一翘。
不过,和他无关。他对此也并不感到愤怒、悲伤,他只是像个旁观者般的漠然。
这世上也确实剩下个从川渊逃出来的,长大成人的,不过并不是他。
他将谎言与真相之间的界限说得模糊不清,以此换来沈安世对仙界的更厌恶,对他则是更生怜悯之情。他不在乎什么丘原之海,也不在乎所谓绝境,但丘原之海距离川渊仅余百里距离,而如今魔界的封印有所松动,魔物逃窜——说到底,祝寻鱼想,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凑巧了?就好像这个世界在为了某人而变化,而那个人——他望向了白衣的女修。
要是如果能叫他发现更有趣的事情,再多等一等也无妨,反正,他的时间很多。
祝寻鱼垂着脑袋,听见沈安世轻轻叹了一声,说“你若决意如此,带你一同去丘原之海也无妨,不过,我不一定能保你周全”,他随即转过身去瞧韩雪绍,韩雪绍心里揣着谢贪欢的那句话,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迟刃和迟嫦嫦应该也不在意,如此就算是同意了。
他忍着笑,将脚下的影子驱到不见尽头的绵延树林中去,妥帖地隐藏好全部气息。
然后,软着声儿说:“那就劳烦二位多多担待了,寻鱼一定会尽快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