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微笑,朗声道:“只怪曹掌柜家的酒太好、女人味儿太足。”
肉山大笑,秃顶男人也笑。
侏儒等他们都笑过了,也仰天大笑了两声,道:“汪大老板,一年不见,气色越发好了。”
秃顶男人揉着眼睛,叹气叹得有板有眼的:“宣楼主客气,兄弟这一年来,病添了三四种,钱少了二三成,实在是老朽了。”
秀才含笑道:“我看宣楼主印堂发亮,当有
财运,大哥手气也不会太差,曹掌柜更是少年英发,春风得意,说不得,今儿只好我多破费了。”
肉山嘿嘿一笑;“陶二老板真会说笑话:--人来齐了,下去吧?各位,请!”
井底居然别有洞天。
洞天春色,居然十分可人。
井底有一间石室,布置得富丽堂皇,波斯地毯、西域美酒、关外牛油大烛、京城名匠的金器工饰,应有尽有。
肉山当仁不让地抢先在主位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打开大漆盘,从里面取出条肥鸡腿扔进嘴里,又忙着拍手。
然后就有四名轻纱少女袅娜地从帷慢后面旋了进来。
她们都绝对美妙,她们的微笑都绝对迷人。
可四个男人根本就没朝她们看,就算她们跪在他们身边,娇媚地劝他们饮尽杯中美酒,他们也似都无动于衷。
他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是那种急色毛躁的毛头小子可以相比的,他们从来不缺女入。更何况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她们。
他们吃、喝、享受女人的伺候,目的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赌城里该干的也只有这件事。
赌!
他们不是平常的赌徒。
他们的赌法不平常。他们的赌注更不寻常。
肉山终于吃完了他每天该补吃的十三次“小灶”中的一次,伸手揩揩嘴角,灌了半坛酒,笑道:
“老规矩?”
侏儒点头,秃顶男人和秀才也都点头。
然后侏儒就将左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张揉得很皱的脏兮兮的纸条,递给了肉山。
那上面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得出有字码,眼睛好的人,还可以认清那是几个什么字。
“五十,银,鬼。”
普天下除了有数的三五人之外,谁也看不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可肉山显然是这三五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这四个字足可买下一座城地。
“五十”并不是五十文,而且也不是五十两,而是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银子!
“鬼”字是花押,有了这个龙飞凤舞,奇形怪状的鬼字,他可以凭这张纸从某个地方提出五十万两银子。
“汪大老板”叹着气,苦着脸道:“二弟,我这一年不景气,羞于先拿出来,你先请吧!”
秀才“陶二老板”微笑,将手中的折扇递给了肉山。
折扇的扇骨是竹子的,而竹子是黄的。
黄的是“黄金”。
这把折扇的扇骨,共有十九条,也就是“十九”万两黄金。
折扇上面画的是一副写意,蟹正肥、桂花正黄。
画上有一只酒壶。
紫砂陶的酒壶。
陶二老板微笑道:“西域不毛之地,难有大获,实在不好意思。”
侏儒“宣楼主”脸色已很难看。
十九万两黄金,价值超过五十万两白银许多许多。
他本以为自己这回已必可压倒汪大老板,就算暂时不是汪大老板的敌手,也不会仍居末席。
现在看来,宣楼主这回只怕是坐定这个“末席”了。
肉山打着哈哈,神情还是淡淡的,就好像他真的没将这些“钱”放在眼里。
汪大老板苦笑道:“躲也躲不过去,我也只好献丑了。”
他解开对襟蓝布大褂,解开裤带,手伸进裆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个蓝布小包,解开一层又一层,好半天才将包里的东西露了山来。
那是一把黄金铸的极精致的小算盘。
肉山再也不能装不在乎了,他的小眼中一下射出了贪婪惊喜的目光。
他一把就将算盘“拿”了过来。
九道算盘,每道七颗算珠,就像征着六十三万两黄金。
宣楼主的脸铁青,胡须也忍不住绿绿颤动。
陶二老板还是笑眯眯的,谁也不看,就看身边跪着的一名碧眼金发、雪肤丰臂的女奴。
他甚至还伸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抬起她下颌细细“鉴赏”。
好久好久,肉山才吁了口气,很抱歉似地说:“各位如此隆情厚礼,我怎么好意思收?”
陶二老板松开了女奴,正色道:“昔年若非令尊提携,我们兄弟绝对不会有今天,这点东西不过是小意思,比起令尊对我们兄弟的厚爱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汪大老板叹道:“有些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宣楼主脸色虽不好看,但仍然强迫自己装出笑脸,拱手道:“令尊救过兄弟的性命,兄弟答应报恩三世,只是兄弟生意不景气,惭愧得很。”
肉山笑得眼睛都快没有了,“知之不恭、却之不恭,兄弟收下了,收下了!来呀,给三位老板上酒!”
宣楼主喝了一杯酒,就开口了:“还是老规矩,怎么样?”
汪大老板道:“自然按老规矩来。”
陶二老板道:“规矩这东西不像女人,像美酒。女人是新的好,酒却是陈的香。”
肉山却忽然间叹了口气,胖脸上现出了郁郁之色:
“我倒有个建议。”
另外三个男人一齐看着他。
肉山说:“我这三年来;一直陪你们押注,押来押去,总是那几张面孔几个名字,这回何不换个人赌一赌?”
三人齐声问:“谁?”
肉山喃喃道:“天杀。”
宣楼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汪大老板脸也一下灰了。
陶二老板虽然看起来很镇定,但放在女奴身上的那只手却捏得她咬紧了牙关。
肉山叹口气,道:“虽然他从不拿钱杀人,但先父在的时候,将他列为第一号,称他为‘天杀’,这几年,他的地位一直没有动摇。”
他又道:“我有时候也想,将他列入排名榜也许有点不合适,但先父的意思,我也从未违抗过。”
另外三个男人都不出声。
肉山顾自往下说:“既然他救过先父,也就等于是我曹家的恩人,虽然他救先父时,并不知道先父的真实身份,但无论如何先父的命曾被他救过一回。所以我也不准备剥夺他在排名榜上高列第一的荣誉,不过--”
他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个第一号刺客‘天杀’居然连一两银子也来为我赚过,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对不对?”
他的小眼扫过每个人,扫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肉山道:“但如果我们赌他每次会杀谁,会不会成功的话,就算他再‘大侠’,也就等于为我赚钱了,对不对?”
另三个男人只好说:“对。”
他们不敢说不对。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曹操”
的这支后裔相抗衡。他们三个人的武功,也不足以杀这个看起来又胖又愚,其实比狐狸还狡猾、比蛇蝎还毒的“肉乎乎”的年人。
肉山的“建议”实在很高明。
赌来赌去,输家总是他们三个人,钱总是流向肉山的大肚皮。
总也填不满的大肚皮。
每年这时候,他们三家就会在这枯井里碰头,将他们每年所得的一半孝敬给这位肉山。
肉山并不满足,他还要和他们赌,直到他们的钱只剩有收入的一成时,他才会放他们走。
他当然也在乎钱,但他盘剥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钱。
而是为了不让他们坐大、威胁到他“曹家”在刺客界一统天下的崇高地位。
天底下、人世间,活着这么一群人。
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他们杀人,用杀人换来酬金,醉生梦死之后,又去杀人,然后又醉死梦生。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拿别人的钱,替别人杀人。
他们是职业刺客。
这群人的数量并不多,但他们有极严密的组织,他们的力量强大的令人难以置信。
这群人虽然没有明天,但更注重昨天,也更关注今天。
关注今天的名气,今天的酬金。
名气和酬金,都是由一张无形的“榜”决定的。
肉山心目中,就有一张”刺客排名榜”:
第一号:天杀
第二号:铁箭
第三号:小鬼
第四号:十三枪
第五号:绊子
第六号:芦中人
… …
对每一号,他都能列出一张表详细介绍刺客的真实姓名、家庭背景。师承武功,杀人绝招、武器、习惯、杀人次数、成败次数。弱点,等等,等等。
比方说,第三号“小鬼”,就是“宣楼主”,真名宣伯机,总领黄河以北刺客的“水晶楼”楼主…·再比方说,第六号“芦中人”,原名伍激流,随母娃,父亲是昔年“名满天下”的敖天放。
再比方说,第一号“天杀”.就是郑愿。
如果郑愿知道自己居然在天下利客排名榜高居首位,他会怎么想呢?
是大笑?是大哭?
是震惊?还是无所谓?
知道排名榜的人,都知道排在首位的是“天杀”,但知道“天杀”是谁的,天下只有在这枯井里的四个男人。
这四个人中,无论是谁想毁掉郑愿的名声,都极其容易,只需将这张排名榜的第一位“天杀”是郑愿的消息一透漏,郑愿就将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