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林昀,陶与尧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回屋。
雁决还在沙发上静坐,厨师上前问他想吃什么,才一靠近他就立刻起身,站到了更远的位置。
管家示意厨师先下去,保持着较远的距离,笑着说, "雁先生没事就好,小先生听到您受伤,在家里吓坏了。"
雁决平静的目光出现一丝波动,他转头看向门口,一直注视着陶与尧走过来,挨着他坐下。陶与尧也没问他在外面发生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只问他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洗澡睡觉。雁决用摇头代替所有回答,没说几个字,视线却在他身上逡巡,"有没有受伤?"
"没有。”陶与尧温柔地笑着,握住他的左手,“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雁决点头。
“我问你什么问题的时候,你要说话,一两个字也行,但不可以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陶与尧说。
他像严厉的老师一样板起脸念答题要求, "本题满分100,每做对一道加5分,考生听懂了吗?"雁决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陶与尧给的答题要求,说, "好。"
尽管他的回答文不对题,陶与尧还是满意地点头, "那你想不想喝水?"
雁决下意识又要摇头,唇线紧绷地停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个字, "不。"
“喝一点吧。”陶与尧不知道雁决的肢体接触障碍严重到什么地步,怕他不愿意碰别人碰过的水杯,就自己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就喝一口。"
雁决应该是从下午五点出去就没再喝水进食,现在已经凌晨两三点了,不吃不喝肯定不行。
陶与尧看出他有拒绝之意,干脆直接把水杯举到他嘴唇边, "就沾一点也行。"
他太有耐心,雁决踟蹰了下,还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
怕他胃受不了,陶与尧让厨房煮了碗阳春面。
“我肚子饿了,下午一直等你回来,现在都还没吃上晚饭。”陶与尧竖起一根食指,哄他道,"不多,就煮一碗,你陪我吃一点就行,剩余的交给我。"
雁决没说好与不好,但也没起身离开,沉默地坐在
沙发上陪着他等来那碗面。
侍者拿来小碗,陶与尧从大碗中分出一筷子面条,又用勺子舀了汤倒进去,递给雁决,”这就是你要完成的那部分。"
雁决一点食欲都没有,不想喝水,不想吃东西,也不想睡觉。
准确来说,他什么也不想做。
"拜托你啦,你不帮忙我吃不完。"陶与尧举着小碗的手一寸不退,固执地停留在他面前。
雁决的视线凝在陶与尧从卫衣里伸出的那节细瘦手腕上。
尽管怀孕已经长了几十斤体重,陶与尧但手腕还是又细又白,正常容量的碗端在他手里也显得比平时要大些。
雁决平素里是不会让陶与尧端碗伺候人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伸手把小婉接了过来,筷子挑着面条慢慢放进嘴里,咀嚼的速度也被无限延长。
陶与尧有意没去看他,捧着自己的碗大口大口吃面。
他嗦面的声音听起来很有食欲,雁决也在他的影响下吃得快了点,还喝了口汤。陈管家站在一旁,终于露出些笑。
从初一去公司回来那趟起,雁决有很长时间就是现在这样的状态,谁也不让靠近,不跟任何人说话,实在避免不了交谈时就点头或摇头,直至后来遇到了小话唠林昀,在他的影响下才好转了许多。
再后来,林昀学了医,和心理医生也有交流,对雁决情况的改善还是有一定帮助的,至少雁决在初中毕业后愿意开口表达了。
雁决的父母对他的情况也是知情的,但兴许工作太忙,兴许当成青春期小孩叛逆期,没有在这件事上花过多时间。
雁父有提过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哪知雁决反应剧烈,几乎把家里砸了个遍,而后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肯出来。
最后林昀来了,在他房间门口打起了地铺,有说有笑地跟他分享学校和身边的趣事,也不管里头有没有回应,一直这么熬了四天,紧闭的房门才打开了一道缝隙。
那段时间太糟糕了。
可刚进家门的时候……小少爷的情况好像更糟糕。
他没像以前那样打闹,砸东西,但其实那道门比任何时候都要合得紧。好在小先生耐心十足,哄着骗着把门敲开了。
肚子里有点东西垫着,陶与尧心里那根弦也松了松,没再继续逼雁决吃更多,将他从沙发上拉起,带他去浴室洗澡。
"一个人能洗吗?不能的话我陪你。"猜想雁决想独处一会儿,陶与尧把选择权交给他。雁决点头的动作卡了一半, "能洗。"“很棒。”陶与尧笑着夸奖他。雁决进了浴室。陶与尧也没走开,就在浴室门口等着,从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到结束。
几分钟后,雁决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问陶与尧, "多少分了?"
陶与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耐心算给他听, “我解释答题要求的时候问你有没有听懂,你说好,得5分,我问你喝不喝水你也好好地回答了我,又得5分,所以现在一共是10分啦!"
雁决好像很高兴,又像突然有了目标,萦绕在他身边的氛围都变了。陶与尧给他擦头发,"我今晚不洗澡了,你嫌弃我吗?"雁决说不,接着又扩充句子, "不嫌弃你。"
“现在是15分了。”男人的头发很短,吹风机过几下就半干了,陶与尧拉着雁决回屋, "真是漫长的一天,我们好好睡一觉吧。"
雁决说好。
不同于平时,陶与尧这次没留夜灯。
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最暗的,又拉着窗帘,房间里毫无光亮。很奇怪,在车里李非把车内灯关掉时,雁决的精神骤然绷紧了。
而现在在房间里,陶与尧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他却觉得轻松,犯困。
人在这样的状态下防备心都要弱些。
陶与尧抱着他左边胳膊,状若无意地问他, "白天你去赴约,应该不是去见雁长宇吧?"
话一说完他就感觉到雁决手臂间的肌肉骤然绷紧。
雁决在黑暗中沉默良久,又摇了摇头。
陶与尧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也没出声催促。
等了会儿,安静的房间里才响起雁决的声音, "不是,不是雁长宇。"
陶与尧浅浅打了个哈欠,用非常放松的状态跟他聊天。
"今天陈管家跟我说了你小时候的事,还看了的照片,哇
,你读初中的时候长得好嫩啊,一看就是个乖孩子。”看照片的事子虚乌有,是陶与尧编的。
雁决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陶与尧侧身贴着他,把头枕在他肩上,呼吸声绵长又均匀,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我读初一的时候。”
雁决一开口,陶与尧就把眼睛睁开了,里面毫无睡意。
"雁氏还没那么大规模。”雁决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叙述的语气悠长平缓, "为开拓海外市场,他们总是出差,新加坡的分公司也刚刚成立,所以他们总待在新加坡,很久才会回来一趟。"
陶与尧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雁决的父母。
"初一那年,雁长宁自己回来了,陈伯伯带我去公司看他。"
结合前后一些端倪和昨天发生的事,陶与尧其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却还是鼓励他说下去, "然后呢?"
"我推开办公室门看到的,不止雁长宁。"
雁决停住了,好像很难说下去。
"你白天去见的那个人也在,对吗?"陶与尧问。
"是。"雁决谨记着要用言语回答, "她叫何娅楠,是雁长宁的合作商。"
雁决永远忘不了他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的一幕:何娅楠双手环抱住雁长宁的腰,半个身体都向前倾着,他们嘴唇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
尽管父母给的陪伴不多,雁决和天底下所有的小孩都一样,是爱着父母的,对父母也有着期待。
雁决的父母是业界的模范夫妇,感情好得令人艳羡不已。
雁决也为自己拥有这样一对父母而骄傲。
可就在初一那年,他的骄傲完全破碎了。
他敬重的父亲出了轨,背叛了他的母亲。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这个家里有他一个人受到伤害就已经足够了。
他无法看到母亲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也没有勇气打破这样的和谐。
可十几岁的孩子能有多大承受力?他生生把自己逼出了心理疾病。
不留意被同学碰到一下他就
感到浑身难受,全身紧绷,次数增多,他后来会去卫生间里反复洗手,一整天下来,一双手都洗得通红,皲裂。
久而久之,一切的肢体接触都让他觉得肮脏。哪怕是他父母之间的身体接触,他也觉得脏。
一开始只是心态上有变化,慢慢就体现在身体上了。
一次,一个他一向不喜欢的男同学在实践活动中抱了他,回家时,他周身起满了红疹。
那天,雁长宁是看到他的,他追着儿子跑到公司楼下,看着车辆离开视线。他也试图找雁决聊过,都被孩子避开。工作又繁忙,便搁置了。他也没想到,没说清楚的一件事会给雁决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和影响。
再后来就更找不到机会和雁决单独相处了。
雁决没再说话,只感觉到旁边的人往前挪了一下,中间隔着圆圆的肚子,努力伸长胳膊抱住了他。
陶与尧一句话也没说雁决却无比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