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祝寻鱼后,韩雪绍回了铸剑楼。
适逢日光正温柔,倾洒在群峰间,远远看去,好似一汪汪凝着珠光的水洼。
抬眼望去,迟家的小姐站在危楼的最高处,独自凭栏,熹微的阳光落下几缕,铺在她的面颊上,以韩雪绍的眼力,能够看见每根弯曲的睫毛,微微颤着,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恐怕迟刃是对她的那些细腻心思全无察觉,所以才会放任她独上高楼。
想到这里的时候,迟嫦嫦若有所感,垂下眸子,缓缓地看过来,正巧与她对上视线。
她唇边噙着点笑意,向韩雪绍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韩雪绍亦是颔首。
待到韩雪绍登上楼顶的时候,迟嫦嫦已经躺进了柳条编织的半圆形椅子里,孱弱的身躯窝进软毯里,像是藏进壳里的贝类,她望见韩雪绍,有些吃惊,大概没想到她会过来。
暖风和煦,韩雪绍走过去,站在迟嫦嫦身边,抬眼一看,青山连绵,宛如长廊。
“倘若下着迷蒙的小雨,云雾更盛,好似从山里生长出来的虬枝,辨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地,兴许所谓高山的意义便是天与地之间的交界。”迟嫦嫦轻声说道。她怀里抱着一只兔子,皮毛雪白,好似一团雪球,被温暖的阳光照得昏昏沉沉,困得动也不动一下。
韩雪绍沉下眉眼,抬手轻抚,手背蹭过柔软的兔毛,那只小兔子也没什么动静。
“迟小姐独倚危楼,是因为喜静?”她说道,“我原以为,你回来多半是为了省亲。”
“总不能让父亲总来照顾我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废人。”迟嫦嫦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却是如冰锥般的狠厉,韩雪绍很难想象,竟然人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残忍的评价,“韩门主,人是很奇怪的。当他忙碌起来,我就会怨他为何弃我到这般地步,当他抛下一切来照顾我,我又会怨我自己不争气,从而陷入更深的恐慌之中……此番往复,我倒也变得喜静起来。”
韩雪绍沉默片刻,“你怨龙祁吗?”
你怨他将你从泥沼里救出来,却又让你深陷新的泥沼吗?
她很少提及龙祁,几乎是能不提就不提,似乎说出这两个字都令她感到不适。
所以,当迟嫦嫦听到这话,她表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旋即,在意识到韩雪绍话中的深意之后,她笑着,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摸着膝上睡得正沉的白兔,没有回答。
“别说我了。”迟嫦嫦说道,“说说你吧,韩门主,你似乎是揣着心事来寻我的。”
既然迟嫦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韩雪绍也就不去触她伤处,方才在危楼之下,她瞥见迟嫦嫦独自凭栏,身形单薄,衣袂振翅欲飞,还以为她是起了归去的念头。直到登楼与迟嫦嫦交谈之后,韩雪绍才逐渐明白,倘若是要一死了之,迟嫦嫦也不会挑在这样的地方。
更何况,她如今有了所求之物,即使仍有归去的念头,也没有那么容易付诸实践了。
迟嫦嫦已经瞧出自己是怀揣心事,韩雪绍便也不同她说些弯弯绕绕的话,想了想,启唇说道:“锦华尊者近来一直在筹备试剑仪式,事务缠身,多有烦扰,迟小姐应该也听闻了此事。他这一路上对我多有悉心照料,我想准备礼物赠与他,不知迟小姐有没有建议?”
半个身子埋进毯子里的迟家小姐听完了,将指节抵在唇下,忍着笑,说道:“没想到,即使是韩门主,也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感到烦恼呀……他贵为尊者,自是不缺那些用来修炼的天材地宝,一些无意义的饰物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累赘,挑选礼物一事,确实不太容易。”
“我早些时候走了一趟市集,挑挑拣拣,却也没选到合适的东西。”韩雪绍应道。
“韩门主恐怕是第一次为他人挑选礼物吧,难免钻了牛角尖。”迟嫦嫦的声音柔缓,一条条地同她列举,“所谓赠礼,贵在心意,重要的并非礼物本身,而在于赠礼之人。”
如她所说,韩雪绍确实是头一次挑选礼物。
往日里,隐水需要什么,直接去她藏宝阁里取来用便是,可沈安世却不同,他什么也不缺,倘若韩雪绍想要赠他什么东西,也得费尽心思,亲自挑选,反而将她给难倒了。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赠礼之人”这四个字,并不太理解迟嫦嫦的用意。
“锦华尊者向来客气,和大多人都保持着疏离,门主试想,倘若是我要赠他礼物,他会欣然收下吗?”见韩雪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迟嫦嫦顿了顿,说道,“他不会收下的,因为他不需要,也没有那个必要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可韩门主对他而言是不同的。”
因着那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身体里流淌着的滚烫血液,她比所有人都更为亲近。
“要是韩门主听完这番话,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择物,那么——”
迟嫦嫦笑了一下,道:“挑一个发冠赠他,如何?此物无论修士常人,神仙凡人,无一不需要的,既是用来远瞻的饰物,也是绾发必备之物,你将此物赠他,他也能时刻携带。”
韩雪绍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迟嫦嫦实在比她细致得多。
系统的提议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她心想,经此一谈,她的烦恼也迎刃而解了。
和迟嫦嫦道别后,韩雪绍回卧房之际,有意从沈安世的门前经过,他果然还没回来,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暗自寻思,届时买好发冠,找个合适的时机,先将祝寻鱼一事同他说了,之后再将发冠赠与他,如此顺序,应该不会让他误解自己赠礼是为了祝寻鱼。
她回身合上房门,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布下一个阵法,免得被有心之人察觉异常。
取出蒲团,落座其上,韩雪绍招出水镜,将薄薄的一层镜面置于膝上,低垂了眉眼。
想来,照着祝寻鱼软嫩的脸上狠狠抽的那一下肯定与自家师尊脱不了干系,毕竟这水镜虽然与她结契,然而捷足先登的人却是谢贪欢,她虽然能够使用阳面,掌管阴面的却是谢贪欢。可谢贪欢不声不响了这么久,又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出现,他是想要提醒她吗?
顺着这个思路想,确实有道理,死在谢贪欢手里的魔族数不胜数,他恐怕是因为那魔族出现在韩雪绍身后才会直接出手的。旋即,她又很疑惑,可为什么抽的是他祝寻鱼?
她眉目间的风雪凝滞,缓缓坠落成无尽的雪原,将指尖点在镜面上,注入真气。
“谢贪欢。”韩雪绍念了一遍,然后,又用了更加轻的声音,重复道,“谢,贪,欢。”
谢贪欢三个字,先将嘴唇稍启,舌尖在齿列上一触,最后下颔微沉,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很轻的字音来。在那个“欢”字悠悠落地之际,水镜颤动,万物竞相奔走,东风听到她的字句,叩击着窗棂,浮云沉吟,静默地凝视,骄阳更盛,将世间烧成一片凄凉荒芜。
身处漩涡中心的韩雪绍,岿然不动,反而继续催动真气,狂风将她的黑发吹得飞舞。
幸而她设下阵法,若不是大乘者,恐怕察觉不到她这里的异象,只当是天命使然。
水镜颤得剧烈,却始终没能翻过身来,她等了一阵,有些无奈,只好伸出两指,轻轻将它拨过来,露出那颜色暗淡的、仿佛蒙上一层纱的阴面,定了定心神,再次望向镜中。
一抹殷红,似朝霞,似晚霞,似残阳,似鲜血,似朱砂,似茑萝,也似凤凰的翎羽。
那仅仅只是一点微乎其微的颜色,像是落在水中的一滴墨迹,却显得格外醒目。
她眨了眨眼,凑得更近,想要借此看清楚那点颜色到底是从何而来,迷雾之后,又是否有谢贪欢的轮廓——就在她俯首的一瞬间,周遭的景象烟消云散,紧闭的房门,砰砰直响的窗棂,身下的蒲团,膝上的水镜,那一点殷红,都在这一刻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雪绍花了点时间来反应,这种轻飘飘的、有着些许混沌的感觉,很像是在梦中。
她当然不可能误以为自己是坐在蒲团上睡着了。说实话,这样的事情,上一次发生还是百年之前,那时候她刚入道没多久,累得坐在那里就睡着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准确来说,她不是入梦,而是被镜面的那一端,谢贪欢拖入了梦境之中。
距离上一次梦到谢贪欢也有好些时日,韩雪绍有太多问题,无论新旧,都还没有一一问过谢贪欢,想到这里,她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迈开步子,朝着云雾深处走去。
她迷迷糊糊的,一脚轻一脚重地走着,边唤道:“谢贪欢?”
忽从迷雾中伸出一只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扇柄,在她头上很轻地敲了一下。
“谢贪欢?”来者重复了一遍,然后翻过手腕,扇面应声而开,剥离云雾,眼前的遮挡随着他的动作顷刻间散尽,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笑意,说她,“不敬师长。”
韩雪绍望过去,首先瞧见的是谢贪欢那张过于夺目的脸,眉目间含着蒸腾的山海,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怎么看他,都像是隔着一层雾,好似雾里观花,水中望月。如果说沈安世是安静的、沉默的寒潭,那么,谢贪欢就是湍急的溪流,稍不注意,他就隐去了踪迹。
她顺着谢贪欢的话,喊了一句“师尊”,确是如玉石掷地有声,丝毫没有绵柔的尾音。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果然望见谢贪欢那身红衣,衣角处沾着血液,和上一次她所看见的地方一样,甚至那血迹还更深、更明显,不止是衣角,连他臂弯处都溅了零星的几滴,原先的血迹凝成暗色,后继者则更鲜艳,交合重叠,像是某种奇异的预兆。
韩雪绍记得,上一次她看得久了,谢贪欢就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起头来,不让她看。
于是她这次有所准备,仅仅只扫了一眼,目光就又放在了谢贪欢脸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偷偷用余光多瞥了几眼:谢贪欢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这血肯定不是从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而是别人的血,她见过谢贪欢动手,要是不小心站得近了,肯定会被溅上一身血。
谢贪欢到底在做什么?他对谁动手了?她想,而且……就这么看,数量好像还不少。
所幸谢贪欢的神情没有异常,最多就是有些倦,和之前一样,困意沉沉,难以消磨。
她知道,谢贪欢不想回答的问题,她是问不出来的,所以也不自讨没趣地问他,沉默片刻,望着谢贪欢那双带笑的、瞳仁细小的睡凤眼,问道:“是师尊令水镜现身的吗?”
“是我。”这位断玉仙君倒是很坦然,折扇轻扫,眼睛一眯,说道,“你离他远一些。”
韩雪绍问:“他?祝寻鱼?”
系统时刻看祝寻鱼不顺眼,喊他“小骗子”,她不以为然。
然而,如果这话是从谢贪欢口中说出来的,她就不得不仔细掂量一下了。
谢贪欢冷冷笑了一声,嘴唇动了动,本来想说点什么的,目光落在韩雪绍身上,他仅仅只是随意一扫,这一眼看过去,目光却凝在了她的手臂处,神情微变,话也没说出来。
“怎么受伤了。”他的手指落在韩雪绍的手臂上,隔着一层布料,韩雪绍感觉他的手很冷,顺着那条绵延的伤口抚过去,也只是一蹭,没将她的真气吹落,“还是魔界的东西?”
韩雪绍观察谢贪欢神色,叹道:“说来话长。”
谢贪欢道:“说说。”
韩雪绍道:“下次再说。”
谢贪欢被她一本正经说出这话的模样逗笑了,合上折扇,“好,那就下次再说。”
他琢磨出她心思,左右也是为了要他时不时来见见她,如此也能够瞧出他是否安稳。
韩雪绍续上之前的那个话题,“为什么师尊让我离他远一些?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谢贪欢闻言,视线懒懒地在她的伤口处一扫,掩住眼底的阴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之间就改了口,变脸速度之快,让韩雪绍猝不及防,“嗯,他啊,没什么不对劲的,除了爱说谎以外,是挺好的一小孩儿。你就多与他交流交流,如果可以,将他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韩雪绍琢磨着他这句话,难不成谢贪欢预料到她要去丘原之海了么?
然而雾气更重,谢贪欢的身影隐隐绰绰,看得不甚明晰,韩雪绍意识到他是准备离开了,想要去牵他的衣袖,又怕他像上次那样躲开,只好向前一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师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她说道,“我是说,真正地见到你。”
“这么想我?”谢贪欢失笑,抬手掠过她眉眼,“很快了,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就像上一次一样,他没有再等韩雪绍追问,向后退了一步,隐于雾气中,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