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双腿上绑著沉重的竹篓,但那时却也帮不了他什么了,他倒下的身子,在急流里打了一个转,肩头先撞在一块岩石上,骨裂声在水流的轰发声中,居然砉然可闻,然后,又是一个转,他的头又撞在一块岩石上。
一直大大瞪着的眼睛,在这一撞之下消失。然后,又是打转,又是碰撞,在柔软和坚硬的亘古以来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名其妙的牺牲品,等到江水冲出这个急滩之后,他还能剩下什么,那只是天晓得了,或许,绑著满是石块的竹篓的那只小腿,会在急滩下沉上一些日子,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回归自然。
她半转了身,背对著浪流打过来的方向,趁下一个浪头未打过来的,吁了一口气,缓缓移动,走回江岸去,一到滩边,她俯身割断了绑在小腿上的竹篓,整个人躺在鹅卵石上。一手执著利刀,一手执著那条内藏三十斤金块的腰带。
江水涌上来,有时还会淹过她的身子,这时的江水,应该是彻骨的寒冷的,可是在她悄丽的脸庞上,一点也没有寒冷的神色,反倒是一种狂热的兴奋。
她才杀了一个人,抢了那人的三十斤金块,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意思,杀人的勾当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时死亡,总比叫人抓住了把三十斤金块熔了从口中灌进去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个人一样,感到安祥和满足。
她双足双肘撑著江滩,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后,半转过身,准备起来。
而也就在那时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着半截人影。人影投在满是鹅卵石的江滩上,看来虽然有点歪曲,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人影。
没有人,不会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近,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动作陡然僵凝,鼻孔异常地翕张,呼吸停止,在那一刹那,只怕她全身血液都是僵凝的!
她不动,那人影也不动。
仿佛连时间也凝止了,然后,是人影先动,变得慢慢地在缩短,那是说,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在缓慢地俯下身来!
这时,她才感到寒冷,因为她的身子发起抖来,抖得如此剧烈,以致她想扬起手中的小刀向后刺去也做不到,在剧烈的颤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柄锐利的小刀反倒跌落在鹅卵石上。
她的脸部,这时也因为猛烈的颤抖,而变得扭曲。人类脸部的肌肉,可以作出多种多样的变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有这种本领,所以人的脸上,就有了千变万化的表情,那使得一张俏丽的脸,在有的时候,看起来也会恐怖无比。
她那时候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缓缓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想在俯身之后,去看一看她的脸。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渐渐缩短,知道身后那个人在渐渐接近她,本来,她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怕有人接近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个主要的内容!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
她才杀了一个人,手里还提着抢来的金子,她又离开了堂口规定她活动的范围,忽然在她的身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个人,这一切,都是意味着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突如其来,在人还未能觉得恐惧之前就来到,那实在一点也不算什么,因为这是生命的规律,任何生命,都必然会死亡。但如果死亡是缓慢地前来,清楚地前来,那么,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心头所产生的恐惧,其痛苦的程度,远较死亡为甚!
当影子越缩越短的时候,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陡然转过身来,面对著本来在她身后的那人。
这时,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早已使她的视线模糊,她一转过身来,只看到一张她不是看得很清楚的人脸。
那人脸离她极近,可是却倏然后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当她看清了那张脸的时候,她的惊恐,加上了极度的惊讶,更令得她的俏丽一扫而空,看来变得可怕之极!
那个在她身后出现的人,本来已经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陡然转过身来之后,才吃惊地直起身子来的,神情也惊讶莫名。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为在江滩上的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悄悄地接近她,谁知道一看之下,是一张全然肌肉扭曲的脸,根本不认识。
美人不必等到死后,由肌肉纤维组织形成的动人线条消失之后变成白骨,才会叫人感到红粉骷髅,一线之隔。美人只要处在她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已经是人鬼之间,一线之隔了。
美人要使自己变成丑恶,可以运用自己脸部肌肉的变化,来达到目的,表情可以使高贵变成卑贱,使柔情变成杀机,使美丽消失,可以达到任何目的。
她毕竟是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心绪的,几乎在刹那之间,她脸上可怕的神情消失,双眼又眼波横溢,小嘴又似开如闭,像有无数甜言蜜语要倾诉,甚至身子也不再发抖,双肘撑著,胸脯挺起,头向后微垂,更有空轻轻掠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那突然出现的人,这时也收起了惊讶的神色,刚才她那种可怕的形象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噩梦。他看起来身形挺拔,全身都蓄著一股要随时迸发出来的力量,可是他看起来却那么年轻,他的脸面甚至有娃娃一样的纯真。
他迅速脱下了身上的羊皮袄,向她扬了一扬,她站起来,当着他,脱下了身上的温袄,脱下了温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她的身体发出柔和莹白的光芒,那是美丽之极的女体,虽然柔腻的皮肤上,由于寒冷刺激了竖毛肌,全竖毛肌收缩,而使得汗毛竖起,并且在表皮部份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光滑,但是情景却也更加动人。
在穿上了羊皮袄之后,她偎进他的怀中,在温柔地微微发颤。
十一、一场小讨论
白老大又叫了起来:“不通!不通!”
我按停了录影带,向他望去,他指著停止了的画面,指著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这小伙子,就是刚才硕果仅存的得胜者,是不是?”
那小伙子一在萤幕上露出脸来,我就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
如果片子拍的就是超级刀手张拾来的传奇,那么他自然就是饰演张拾来的那个人。
白老大道:“这小伙子为帮会立了大功,召集了所有人去,他怎么可以不在场,跑到江滩上来干什么?不通。”
白素道:“不是说他有权选择一个女人,永远归他所有吗?”
白老大一愣,“哈”的一声:“他会拣她?她是干什么的?像她这种土娼,在金沙江畔,一天接十个八个客,还算是少的,那小伙子怎么看中她?”
白素的声音很平静:“爱情是无可捉摸的,你没见他们拥抱的情形,多么自然!那女人本来多么恐惧,可是一看清了是他,立时笑容满面,可见他们是早就相识了的,不是偶遇。”
白老大摇头:“还是不通,那小伙子应该是早来到的了,急滩上的谋杀,他应该目击,还不怵目惊心?”
这一次,我同意白素:“就算目击了,也起不了作用,小伙子心里会想:她杀了那男人,正因为她心里有我。在恋爱中的人,对自己所爱的对象,总是向好的方面去想,不会向坏的方面去想的。所以才说爱情是盲目的,心灵上彻头彻尾的盲目。”
白老在闷哼一声:“打打杀杀,变成情情爱爱了。”
我道:“电影总是这样子的。”
白老大托著头,翻起眼来望着我,忽然又要我把第一卷录影带拿出来放,然后在那个断腿人处停下,他指着他,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这个人,我见过。”
我一听之下,不禁大喜过望:“那太好了,只要找出其中的一个人来,就可以知道整个片子的来龙去脉了。”
白老大盯着萤幕,又重复道:“错不了,这个人我见过。”
他见过这个人,照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这时,他脸上现出了极其古怪的神情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像是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人。
我在等着他说出这个人的来历,想催他,可是白素却轻轻碰了我一下,不令我出声。
过了一会,白老大才道:“是他……不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至少有五十岁了。”
我呆了一呆:“这……是一部旧片子?”
白老大的神情更疑惑:“有点不对,我是将近五十年之前见过他的。”
我有点生气,但是在白老大面前,自然无法发作,只好道:“这不是太戏剧化了吗?”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那年,我到金沙江去,受哥老会的龙头招待,住了一个多月,见识了不少在江边发生的事,这个人”
我听到这里,有点骇然:“你不是在那个时期中见到这个人的吧?”
白老大却点了点头:“就是那次,在金沙江边,我见过这个人,一定是他,虽然他那时断了腿,坐在一块有小轮子的木板上行乞,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连小孩子都可以用石块掷他,他也不反抗,我那时年轻,看出这个断腿乞丐虽然污秽不堪,给人当狗一样呼喝,可是眉宇之间,另有一股非凡的忧郁,想来未曾断腿之前,也是一条汉子,所以──”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见到的那个断腿乞丐,不可能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