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孩子们离开教堂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早上六点,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店铺的员工也开始帮忙打扫起门前的灰尘与垃圾。卡特望向男孩,询问道:
“你工作的地方是什么方向。”
男孩回忆了一下,指向了东边。
“远吗,大概你要走多久?”
男孩点了点头,比了一个30的手势。
“是一家商铺是吧,叫桑德库?”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做好心理准备。”
男孩一愣,脑袋里浮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过下一刻,他就明白了。
撕扯感,破空声,以及眩晕后带来的强烈的呕吐感。
只一瞬,男孩就被卡特像是提溜小鸡一样提溜到了他熟悉的桑德库门口。
随着卡特一松手,男孩脚步虚浮地晃动几下,努力地控制住胸口里翻滚的感觉。刚刚吃完早饭就来这么一遭,男孩立刻体验到脾胃里的翻江倒海。不过他还是压住了那股冲动,没让自己在大街上现场丢人。
看着仍然保持着站立姿势、只是面容发青双腿颤抖的男孩,卡特也是微微吃惊:
“你如果不是障破之身,即便是个普通人也会有所成就。”
男孩唯有傻傻一笑,心中也不觉得苦痛。他自然明白卡特的称赞多么有分量,但他更明白林特所说的前提。
卡特叹息一声,望向桑德库店内,对着一名员工喊道:
“你好,你们的老板在吗?”
那名女性员工很明显的一愣,然后回头找了找某人的身影,然后对着卡特礼貌地说道:
“您好,我们的老板现在不在,请问您有什么事?”
卡特一拍男孩的肩膀,说道:
“以后这个小子就不在你们这工作了,我带他过来走一下流程。”
说着,卡特把男孩拽到跟前。
女员工眼睛一亮,认出来了那个腿脚勤快且待人温和的小哑巴。于是她急匆匆地走上前,小声对男孩说道:
“你先别过来,花小姐现在正生气呢,要是被她看到了你……”
“老板虽然不在,但是我可以帮忙。”
正说着,花火鹤的身子就已经从货架后面探了出来,脸上带着营业式的微笑。
正好在附近的她自然是听到了门口的声音,秉着服务至上的信念,她觉得这样的事情自己义不容辞。
男孩微笑着,略带歉意地朝着花火鹤招了招手。
下一刻,男孩就看到花火鹤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脚步迅速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今天又迟到了!”
花火鹤眼神中的怒火仿佛要将男孩给吞没,紧紧地站在男孩的跟前,彼此都能感受到互相的鼻息,
“让你在这里帮工已经是破例了!你居然毫不珍惜,已经连续迟到两天了!你是不是想被辞退啊!”
男孩被咄咄逼人的花火鹤吓得直往后退,但花火鹤却是步步紧逼寸步不让。不过在两人之间,卡特咳嗽一声,拦了一手:
“这位姑娘,我今天就是带他来辞退工作的。”
花火鹤一愣,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声音立刻低了下来,语气平和地问道:
“请问你是?”
“我叫卡特,暂且是这小子的监护人。他以后不会在你们这里工作了,我带他过来走一下流程。”
花火鹤神色忽然变得极其复杂,一旁的女性员工也是有些惊讶,心中稍稍有些遗憾。过了约有十秒,她才缓慢开口道:
“事实上,我们没有和他签订任何契约。他即便是消失了我们也没有权利惩罚他。他的工资也是日结的,所以我们并不相欠。如果你想带他离开,直接离开就行。”
花火鹤说的极为直白,一改之前咄咄逼人模样,显得成熟而又稳重。
卡特赞许地看着眼前这位与男孩年纪相仿的女孩,笑眯眯地说道:
“你的天赋很不错,好好加油,等你十八了来尝试考一下星风吧。”
漫长的岁月与极高的魔法造诣早就让卡特练成一双毒辣的眼睛,凡人与天才,卡特一眼便能分清。
花火鹤笑了笑,只当成是老人对后辈的夸赞言语,而这样的言语她早已习以为常。她不知道这位老人的来历,只以为是一位收养了男孩的好心人。
接着,男孩与老人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而花火鹤愣愣地看着两人影子消失,一时间无法说清楚这股微妙的心情。
终于收起了所有的心绪,花火鹤默默地退回商铺里收拾起货架。马上还要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吃过午饭要去学习礼仪姿态,下午还有魔法见习,忙碌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那个男孩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意外,她觉得碍眼无比,必须要除之而后快,仅此而已。现在终于消失不见,花火鹤便觉得畅快无比。
只是畅快无比之余,竟还有一丝连她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见老人带着他朝东门外走,男孩觉得有些困惑。
特殊时期里,巨岩城的城门会在夜里十一点关上,于早上六点打开。只是男孩不太清楚,这么大清早卡特要带他出城做甚?
男孩在城门洞里张望一下,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守门人。卡特向着这个面容冰冷的卫兵出示了帝国发行的通行文书,顺顺利利地带着男孩来到了城外。
身为星风学院的导师,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去说去做,自会有人帮他准备好。
还没等男孩呼吸够新鲜的空气,卡特望向他说道:
“抓紧我。”
男孩立刻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抓紧卡特的衣服。
又是一阵眩晕呕吐感,男孩已经在一片他从未抵达过的区域。
他努力地抬起头,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棕黄。
棕黄的帐篷直抵天际,像是一条巨龙,盘延在这片大地上。
只有那一顶雪白,在棕黄之中极其显眼,像是巨龙的心脏,更像巨龙的逆鳞。
卡特拍了拍男孩的小脑袋,示意男孩跟紧自己,大步走入那顶雪白,朗声说道:
“星风学院卡特,前来拜访帝国元帅!”
男孩急忙跟着卡特一同走入帐篷。帐篷里约有十多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人在开会。桌上摊着一幅极大的地图,地图上插着一面面绘着不同图案的旗帜,还有一根根箭头指向地图尽头。最上位者见到老者后,先是对着地图一拂手,地图便立刻蒙上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白雾,接着他才站起身,露出一幅惊讶模样叫道:
“卡特大魔导!今天有何事到访?”
正是帝国元帅,希斯。
男孩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个劲盯着那个高大男子,心中有股奇妙的滋味。
其他人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跟着老者走进来的男孩,于是其中一人蹙了蹙眉头,沉声说道:
“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请立刻退下!”
说着,就有军官起身准备将男孩拿下。希斯立刻制止了其他军官的动作,望向卡特问道:
“卡特大魔导,这就是你要拜托我的事情?”
卡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甚喜欢帝国,但是他还是很喜欢聪明人的,说起话来省力气。
希斯捏了捏下巴,冷静地对卡特说道:
“我需要一个理由。”
这些从战场里厮杀出来的将士们怎么不能看出来,这个又瘦弱又无力的男孩,就是他们最为厌烦的累赘。这孩子年幼且手无缚鸡之力,在战场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最坏的情况是他还会连累身边的战友。如果军营收下这么一个孩子,这简直就是给邻国送了一个天大的笑柄。
于是卡特补充道:
“我只需要他是军队的一员就行,不需要他上战场。听说曦暮小姐一个人生活在巨岩城里,这家伙别的不行,照顾人倒是很有一套。”
希斯眼睛微眯,有些感兴趣地说道:
“若是这般倒也无妨,只是没想到卡特大魔导竟然能为一个孩子做到如此地步,星风不会有什么说辞吗?”
星风学院前来观测者,若有半点倾斜之举,那就需回星风学院禁闭五年。
从星风学院成立伊始,它就是整片大陆最为独特的存在。它见证了无数历史的诞生,目睹无数王朝的陨落。星风学院是一个独立于世界的观测者,毫无感情地记录着大陆发生的一切,不同情、不预测、不干涉,只是单纯地进行那最为质朴的文官工作。现在卡特所做的事情,正是稍稍有一些越界的嫌疑在里面。
卡特也是脸色黯淡,说道:
“这个小家伙一个人养着五个孤儿,又被人欺凌。我实在看不下去…”
“那大魔导把他们全部照拂住不就行了?”
卡特脸色一僵,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寻得一天生雷魂女孩作为弟子已经耗尽福缘,如果再将其余几个完美苗子给采走,就会落得满盈则亏的结局?
年轻时候自然是半点不信这些,只不过随着年纪越长,卡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愈发相信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
于是他咳嗽一声,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事实上,我已经将他们庇护于星风宅下。但星风学院不能庇护他们一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我带男孩过来,就是让他们以后自力更生,凭着自己的努力创出一番天地。”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大义凛然,不禁让那些刀尖舔血的军官们也佩服起这位大魔导的心胸。
于是希斯望向了男孩,询问道:
“你叫什么?”
男孩一愣,有些慌张地扯了扯卡特的袖子。于是卡特向希斯解释道:
“他是一个哑巴,说不了话,也没有名字。那些孩子只知道叫他哥哥,也没有个具体名称。”
希斯失笑,无奈地说道:
“总不能‘那个谁’来‘那个谁’去的吧?有一个名字总是好的,能有一个东西承载人们对你的印象。要是一直没有名字,但是以“男孩”称呼,这个世界这么多男孩,哪个才是在指你?”
男孩只是摇头。希斯所说的话他也能明白,不过他从未想过自己需要名字来让别人记住。
一颗没有根的浮萍,又需要去承担什么印象?
希斯哑然,但他也不是在意这种细节的男人,只是提醒道:
“暮儿的脾气有点倔,平日里也有一些坏习惯。虽然她是一名队长,但最近时间特殊,如果你能拦着她不让她往军营跑,我记你大功一件。”
其余几个军官听了,竟是个个点头表示赞同。这些人都知道,那个十五岁便要踏入震岳境界的小姑娘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一根苗子。甚至还有人认为,再过十年,曦暮就会成为帝国第一位女将军。所以这个时候一定不能让曦暮出任何纰漏,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希斯拉出凳子坐下,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写下一封说明情况的信件,交给男孩道:
“她平日里住在北城区一片,记得不错的话应该是一家叫‘莉莉娜’的酒馆里。如果她惹了麻烦,还望你多多担待。”
希斯不清楚男孩的根底,但他很清楚卡特对男孩的关注,所以语气也格外的平和亲切。男孩一愣,接过了信封,下意识交给了卡特。
卡特叹了一声,接过了信封,对着希斯点了点头感谢道:
“来日若是有空,务必来星风学院一趟。”
“一定一定。”
两人皆知此为客套话,表面上寒暄一阵后,卡特便带着男孩离开。
男孩走出军帐前回头看了一眼,几名军官皆是擦了擦汗水,眼神隐晦地盯着卡特的背影。希斯注意到了男孩的眼神,朝着他和善一笑。不知为何,男孩觉得不能久留于此。
男孩抓好卡特的手臂,在卡特的提醒后闭上了眼睛封闭一感,好让自己能更快恢复。
熟悉的撕扯感与眩晕感,男孩倒是已经没有呕吐的欲望。接连这么几次,他竟迅速地适应了。
等到了东门,卡特突然转头对着男孩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被学院惩罚的。嗯……应该说不会被惩罚太多吧。”
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卡特。
卡特没有多说什么,拍了拍男孩的脑袋,感慨道:
“别总是为了别人想,有时候多为自己想想吧。你的命是你的,不是别人的。我这个老头活了都有八十多年了,还没轮到你这个小屁孩帮我操心的份。”
男孩低下了头,终于还是收下了老人递过来的信封。
在卡特的人生之中,他鲜有无法理解之事,眼前的男孩可以算上一件。
一个已经自身难保的孩子,为什么却在用尽全力为他人而活?这样环境出来的孩子,非但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恶习,却是真正得像那书中描述的圣人一般。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智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