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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帝》第二百二十二章木青将军

作者:石下苦竹 字数:2514 书籍:刽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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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阴云密布, 暴雨如注。

  星星点点火光自郡守府四处渐次亮起,在一处极深的院内,灯火微晃,有一道身影临窗煮茶, 剪影落在窗扇上, 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动作间不疾不徐,煞是好看。

  “汩——”

  当茶水顺着壶嘴落入杯中, 升起袅袅热气时,亦有人冒雨而来,与那道身影相对而坐, 共饮一杯。

  如今河东十二郡正值多事之秋。鬼物在外游荡,直逼河东郡而来,三大派内忧外患不断,有一派领袖重伤, 两派带队的新秀弟子或重伤昏迷,或身负嫌疑,互相猜疑, 人心惶惶。

  明明形势正危,令人心弦紧绷, 但此间屋内相对同饮二者,却似乎言语间很是轻松写意,对眼下的紧张局势全然不以为意, 甚至——颇为心喜。

  “看来那个病秧子也并不好骗,人物证俱全, 竟然也没办法让他将陈前水认作内鬼。”中年书生有些遗憾,声音听起来很温润儒雅, 说出的话却十分诡谲,令人心惊,“页安和陈前水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看来我这具身体用不了太久了。”

  “今夜杀了萧崇琰,一切不都已经了结?”另一人的声音疏朗,语调却很慢,听着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闻言微笑说道,“河东十二郡归你们,而东郡王掌控东璜王朝,两全其美,不是正好?”

  老者放下茶盏,以指节轻敲桌面,慢吞吞地说道:“页安重伤,顾璟出城,萧崇琰又病成那样,几乎形同废人……此时不杀了他,难道又要如先前几次那般,等到页安和顾璟回到他身边,让他继续安安稳稳躲在别人身后?”

  那个中年书生却有些犹豫:“主上并不允许我们私自接触萧崇琰……若东郡王想要他的命也无妨,只是我不能出手。”

  老者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萧崇琰不过是一个空有剑道天赋,却身体病弱,难登大道的病秧子,为何会值得那位存在如此关注?”

  他觉得这很奇怪,顿时有些犹豫,但一想到自己坚持已久的理想即将实现,心绪激荡不已,又很快将那点不对劲抛之脑后。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动手。”老者很快想出对策,说道,“如今河东局势已经明朗,你的任务也已经完成,正可借此机会抛弃这具躯壳,如何?”

  “端先生此计甚妙。”

  中年书生起身为老者斟茶,轻笑开口:“他日东郡王得登大位,愿与端老再饮一杯。”

  老者举杯,亦是笑道:“不知那时坐在端某面前的,会是哪个老熟人?”

  “说不定便是这位尊贵的崇亲王呢?他这副皮囊……我可是眼馋得很。”中年书生哈哈一笑,颇为暧昧地说道,“若是主上允许,我一定会好好爱惜这副漂亮的人皮,绝不叫他蒙尘。”

  “那便祝阁下得尝所愿。”

  “亦祝端老得偿所愿。”

  屋外雨声渐停,屋内两人共同举杯,相视一笑,皆是胸有成竹,满面春风得意。

  “风雨既歇,我们也该动身——请尊贵的崇亲王上路。”

  —

  雨已经停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郡守府内灯火渐次暗去,唯有最中心的那座院落依旧灯火通明。

  屋内,萧崇琰正在灯下看书。

  他手中捻着一块红豆糕,已经吃了大半,桌旁搁着一碗热气蒸腾的鸡丝滑蛋粥,分量不多,清淡不油腻,最适合夜间食用,一看便知是出自谁之手。

  门口风影微晃,有人轻敲门扉,随后不等应允便推门而入,闲庭信步宛如在自家院中,似乎一点都不将此间主人放在眼里。

  来者是个中年书生,眉目儒雅清俊,气质温润清淡,笑起来便如沐春风,教人不由自主便心生好感。

  “殿下深夜未睡,仍在勤勉读书不辍,实在令人敬佩。”那书生抚掌叹息,神情很是感慨,但下一刻却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开口,“只不过就您这废物一般的身体,不过等死罢了,读书修行还有何用?”

  话音落下,中年书生满身气质霎时一变,浑身温雅清和之气顿消,凶戾暴虐的危险气息节节攀升,癫狂残忍的神色亦在眼中蔓延,整个人再无一分平日里冷静持重模样,便如完全换了个人一般。

  那中年书生见萧崇琰抬首看来,微微皱眉,露出如被冒犯的不悦神色,却始终一言不发,看着颇为隐忍不堪,眼中盈满恶意的愉悦之色顿时更盛。

  “您现在一定很愤怒吧?明明是高高在上,尊贵无双的东璜亲王,可惜病弱不堪,形同废人,只能任由我羞辱至此,却也只能默默承受,甚至不敢出言训斥……”

  中年书生负手踱步而至萧崇琰身前十步,似是有意逗弄这位尊贵却孱弱无力的亲王,笑得一脸揶揄。

  “殿下,您怎得不问问我是因何而来?”

  萧崇琰没有说话。

  方才这书生啰啰嗦嗦说话时,他正咬着红豆糕,在心底给顾璟打了个满分,很是意犹未尽,只可惜耳边一直嗡嗡作响,十分吵闹,心情顿时很不美妙。

  他慢吞吞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红豆糕,慢条斯理擦拭着嘴角,这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看过去一眼,问道。

  “你有何事?”

  “哈哈哈哈!我有何事?”那书生蓦地抚掌大笑出声,显然对萧崇琰的乖巧配合很是满意,高声笑道,“我来杀你啊!”

  他好整以暇看向萧崇琰,想看到美人惊慌失措,泫然欲泣,却没想到萧崇琰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哦。”

  中年书生的脸色顿时有些僵硬,冷着脸问道:“殿下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惊讶?”

  “哦,以殿下才智,想必也已经看出许意便是内鬼。”他很快又微微一笑,一脸高深莫测道,“那殿下可知许意又是谁?”

  “你不是许意。”

  萧崇琰吃完红豆糕,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碗鸡丝粥上,他盯住粥碗上方蒸腾的热气,似乎正在犹豫,接着伸出手背贴了贴,下一刻立时缩回手,却还是被烫红了一小片皮肤,顿时皱眉。

  他神色冷淡地看了那个喋喋不休的中年书生一眼,有些厌烦地偏过头:“手艺人皮影师,以人皮制为影人,寄生操控,影人死亡,则神念脱离躯壳,本体依旧无碍。”

  那中年书生“许意”闻言诡异一笑,不知为何仿佛一点儿也不急着动手,反倒很好奇问道:“殿下想必已经见过我的几个同伴,不知我这门手艺在殿下心中,与其他手艺相比如何?”

  萧崇琰并不意外这个皮影师如此话多,他拿起一旁书卷继续慢慢翻阅,闻言也不敷衍,说话时神情很是认真:“织梦人不错,影子客一般,至于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却还是简单朴素地点评道:“太过恶心,看不下去。”

  “许意”神色骤然空白,随即勃然色变,冷笑连连。

  “好,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崇亲王!”

  占据了许意身体的皮影师负手而立,始终在萧崇琰身前十步远的地方,并不上前,神色冷漠地看着那个灯下安静看书的少年,嗤笑开口。

  “殿下何必强装镇静?想要拖延时间等待那个星河殿的医修赶回?”

  “许意”悠然踱步不停,眼中满是恶意,他有意羞辱萧崇琰,便笑着讥讽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一点不急,偏偏要在他赶回的前一刻将你杀死,让殿下您在绝望中看见希望,却又眼睁睁看着希望被打碎,然后便更加绝望——殿下,您说这样如何?”

  “我的手艺一向极好,便要让您活着被一点点扒下这副漂亮的皮囊,让您亲眼看看自己究竟有多么迷人!”

  “许意”一脸病态的痴迷,喃喃自语,脸颊满是潮红,似是已经陷入迷乱:“如此美丽的人皮,一定会成为我最好的收藏品——唔唔!唔!!”

  下一刻,“许意”却蓦地捂住自己喉咙,忽然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出声,神色逐渐扭曲,目光阴毒地盯住萧崇琰,扬手便要不顾一切出手——

  “呃!”

  然而屋内紧接着却又有数道极为纯正的佛光自虚空凝聚而成,化为拓满梵文的锁链,迅如疾电般蓦地抽来,将“许意”牢牢捆住,压着他跪倒在地!

  “许意”的双手被束于头顶上方,被迫高高扬起,双手合十,面向萧崇琰宛如顶礼膜拜,分毫动弹不得。

  在这道佛光锁链的镇压下,“许意”身上逐渐有黑色光点溢出。藏于这副皮囊之后的皮影师本体被佛光灼伤,修为境界竟在飞快地下跌——

  这样纯正浩然的佛光,本就是鬼域鬼族最为恐惧忌惮的克星。

  “许意”的神情怨毒无比,声音却被死死封住,只能发出无声嘶嚎,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数息过后,他的神情渐渐转为恐惧惊慌,再无半分先前得意嚣张模样,挣扎着想要膝行上前,却再一次被佛光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呜呜”着低声哀鸣,向萧崇琰投去哀求目光。

  萧崇琰却根本没有看过“许意”一眼。

  他皱眉望向屋内寂静无人的墙角,有些不满,问道:“为何多事?”

  “阿弥陀佛。”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空无一人的墙角忽然有佛光亮起,接着一位眉目干净清秀的年轻僧人自虚空间一步跨出,露出一脸苦笑,向萧崇琰连连施礼。

  若空讷讷开口,满脸惭愧:“贸然出手,实非我所愿,只不过两位施主关心则乱,若我再不出手惩戒,怕是这位皮影师所用影人便要立时魂归西天,届时皮影师本体便可远远遁走,于您计划更为不利。”

  在若空说话的同时,他左右各有一人同样现出身形,正是满身杀意的顾璟与一脸暴躁的页安。

  此刻两人在萧崇琰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都有些心虚,顾璟若无其事收回杀意,神情自然地环顾四周,就是不看向萧崇琰;而页安则是认命般叹了口气,十分干脆地跪下请罪,没有一句辩解。

  萧崇琰看着眼前这两人,沉默片刻,半晌叹口气,心想那皮影师看起来脑子就不是很好,想必也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死便死了,反正还有一人。

  他揉了揉额头,抬手示意页安起身,又看向顾璟,神色认真地开口:“红豆糕。”

  言下之意,就是“我还想要”。

  顾璟这回却是难得卡了一下,旋即斩钉截铁说道:“不行。”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都别想”。

  “已经晚了,食多易积食,不可再……明天给你做。”在萧崇琰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顾璟飞快补上后半句话,接着走到萧崇琰身边,伸手取过粥碗试了试温度,递至他手边,耐心说道,“先喝粥,嗯?”

  萧崇琰看着顾璟,总觉得这人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在哄小孩,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很高兴,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从顾璟手中接过碗,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他吃得极慢,看着便显得十分认真,修长白皙的十指贴在碧青的琉璃碗边,本是极淡的唇色因热气染上几分颜色,墨黑长发下的苍白脸色看着也好上许多……这副安安静静,认真埋首喝粥的姿态,让他看起来一副干净纯然,乖巧软和的模样,竟然在眼下这本该心神紧绷的场面下,无端让人觉出点岁月静好的味道。

  许是这一世萧崇琰的外貌和病弱的身体太具有欺骗性,纵然在场几人都见过他出剑时凛然不可直视的模样,此刻却都像是忘了当时的震撼钦服与战栗惊惧,满心只余下欢喜感慨,为了少年难得的好胃口欣慰不已。

  页安正目不斜视,安静如鸡地缩在角落,此时亦是心底微喜,稍感安慰,接着望向那个始终面无表情,极为强硬,却能三言两语就将自家殿下哄回来的恶人医修,露出一脸叹为观止神色。

  他心想从前只觉得殿下驯兽很有一套,怎么就没发现顾璟这个混蛋哄起小孩来这么得心应手呢?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医修吧?

  家庭内部矛盾解决,最难搞的亲王殿下好不容易被一块红豆糕收买,页安自觉今夜实在不该再劳烦殿下出面,于是上前一步,冲那被晾在一边,无人理会,却跪得结结实实,姿态极为虔诚恭敬的皮影师微微一笑,展开折扇,悠悠然打了个招呼。

  “哟,这位皮影师,你好啊。”

  —

  寒风呜咽,细雨纷飞。

  偌大的郡守府漆黑一片,只剩下主院内依旧亮着灯。

  “鬼域手艺人皮影师,你杀了许先生,利用他的身体制成影人,操控影人潜伏在河东,与鬼域暗通消息,扰乱人心……重伤申先生,先后陷害逼迫我与前水,好让河东三大派战力大损,难以抵御鬼物大军……”

  页安一点点说出那个占据着许意身体的皮影师所为,声音很冷。

  “你今夜来此,是因为看到殿下孤身一人,无人保护,便要冒险杀死殿下,借此逃遁离开——可真是好打算。”

  被牢牢压制,跪在地上的皮影师神色阴沉不定,死死盯住萧崇琰,见他安安稳稳坐在主位,身前身旁站着顾璟、页安、若空几人,一点儿也没有孤立无援,身边无人相护的样子。

  再看那个脸色苍白的漂亮少年一副平静笃定,甚至漫不经心的姿态,又哪里有半分病入膏肓、虚弱至极模样?

  这分明是萧崇琰早就对他们身份有所察觉,故意作出一副虚弱不堪模样,甚至连页安与申应受伤怕也只是一场做戏——

  只为了让他们以为此时是杀死萧崇琰的最佳时机,好一脚踏入这个已经准备好的陷阱!

  从头到尾,一切都在那个美得不像话的病弱少年的掌控中!

  皮影师被那佛光死死束缚,浑身鬼气皆被封住,动弹不得,便连脱离这具躯体逃跑都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身修为被一点点消磨——

  他再看向那个主位上脸色苍白,神情安然的少年,一时间只觉得寒意彻骨,心底骇然欲绝,绝望至极。

  这个萧崇琰——究竟是什么人?

  “你一直废话不停,却迟迟不动手,想必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出手,而是要拖延时间,等待你的帮手赶来?”

  页安好整以暇轻摇折扇,扇面“蠢货”二字不时晃过皮影师眼前,在读书人那一脸叹息神色下,极尽羞辱意味。

  “既然如此,那我便一点不急,偏偏要在他赶来的前一刻将你杀死——哦,你也感觉到了吧,若空大师的佛光,可是真的能杀死你——让我们手艺出众的皮影师在绝望中看见希望,却又眼睁睁看着希望被打碎,然后更加绝望……”

  “欸,这段话听着可真是耳熟啊……”页安一字不差得复述出先前皮影师对萧崇琰所说之话,收拢折扇,轻点下巴,笑眯眯问道,“皮影师阁下,你觉得这样如何?”

  皮影师眼神愤恨又惊惧,既愤怒于页安的羞辱,却又明白页安所说不假,自己恐怕真的会被那佛光杀死……他神情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对生的渴望胜过一切,挣扎着跪伏在地,向上首的萧崇琰颤声求饶。

  “殿下,求您绕过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卑微的求饶声回荡在屋内,却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萧崇琰看都没有看跪在下方,丑态毕露的皮影师一眼,还在认认真真喝粥。而顾璟在他身旁架起药炉,竟然开始煎起药来,若空站则在一旁,注视着垂首喝粥的少年,神色安宁欣喜,眼中神色复杂,似是感慨万千。

  页安回头看了眼身后几人,幽幽叹息一声,心想果然还是小殿下难伺候,在陛下身边时,他手下清梧卫无数,哪还用得着自己来干这些脏活累活?

  “你能做些什么?给殿下演皮影戏解闷?没见殿下觉得你恶心吗?”他有些嫌弃地瞥了眼脚下匍匐在地的皮影师,“但凡你被抓,便已经成为弃子。我若想知道河东鬼物大军分布,皇都此时形势,乃至鬼族背后谋划——”

  “问你这么个只能恶心人的玩意儿有用吗?”

  页安看着在自己的冷嘲热讽下身形剧烈颤抖,满脸绝望的皮影师,直到此刻才真正确定殿下所料不错,这个皮影师果然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是个被抛出来送死的弃子。

  虽然页安到现在仍不明白,殿下所说的那句“既然他要送我这份大礼,那收下便是。”里的那个“他”……指的究竟是谁。

  “鬼物大军分布,皇都局势如何,鬼族背后谋划……这些问他自然没用。”

  这时却有一道疏朗悠然的苍老声音响起,有一位灰白头发的老者出现在门边,负手踏入屋内,姿态从容,神情自如,微笑看向主座的萧崇琰,缓声开口。

  “想知道的话——当然应该问我。”

  这道声音响起后,屋内众人神情各异。

  页安神色复杂地看了那老者一眼,拱手微微施礼,随后退回墙边,不再言语。而在老者声音响起的同时,那皮影师已经无声无息毙命,没有人为他分去一个眼神。

  若空轻叹口气,收回袖中佛光,望向那突然出现的老者,神情有些不忍。

  主座边,顾璟一脸严肃,严正以待,对老者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正目不转睛盯着萧崇琰喝药。

  被他严密盯梢的萧崇琰面无表情,喝尽最后一口汤药,立刻便咬下手中的蜜饯,等到嘴里苦味渐散,这才抬眼去看来人。

  他们对来者的出现并无意外,因为众人今夜在此,本就是为了这位老者。

  这位河东三大派资历最老,地位最高,也是最受尊崇的名士。

  守一派领袖,端肃。

  而对于萧崇琰来说,眼前这名老者却还有着另一重更为重要的身份。

  他神色冷淡地注视着站在下方的老者,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失望情绪。

  “等你很久了,端老。”萧崇琰有些疲惫地微微阖目,停顿半晌,才接着说出下半句话,“东璜王朝帝师……太傅大人。”

  眼前的老者,是东璜女帝萧珞少时的先生,亦是萧珞与萧崇琰姐弟二人尚且弱小无力,在东璜宫廷中艰难生存,陷入绝境时,唯一那个向他们伸出手的人。

  若没有端肃,便不会有后来名震大陆的女帝萧珞,而萧崇琰也早就会死在那一个冰冷绝望的冬天。

  所以萧崇琰始终对这位老者保有一份敬意,而女帝萧珞一直将端肃视为自己最信任的先生——

  可如今端肃在河东所为,却恰是利用了女帝的这份信任,断然背叛,不留一分余地。

  萧崇琰从不会容忍背叛,也从不在意他们为何背叛,但对于端肃,他却必须替萧珞问个清楚。

  “端先生,你为什么要背叛?”

  —

  “帝师?”

  端肃的神色有些怀念:“端某远离朝堂已数百年,这个称呼亦许久未曾听过了……你能知晓此事,看来陛下确实对你十分宠爱。”

  这位眉发皆白的老者负手而立,环视屋内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神情平静的萧崇琰身上,眼中笑意越发分明。

  “殿下会怀疑到许意,原在我意料之中,但殿下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端肃有些好奇地问道,“今夜这番布局,若只为杀一个皮影师,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从一开始。”萧崇琰的声音一如既往平稳,“你不该动那封红莲密信。”

  端肃闻言神情微变,随即低低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从最开始你便已在布局,假作病重无力,困于床榻,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在暗处操控一切。

  “皮影师放入陈前水身上的鬼念看来早已被除去?他刺伤页安,偷袭申应,想必都是在你们安排下的将计就计……最后你又让顾璟离开身边,做出一副孤身一人姿态。”

  端肃的语气悠然平和,将萧崇琰的布局缓缓道来,满含赞叹。

  “如此巧合,自然令人心动。”

  “既然你已经看出这个巧合,也确定皮影师入局,今夜必死无疑。”萧崇琰神情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所说有多么惊世骇俗,“你又为何还要来赴死?”

  站在一旁的页安霍然抬首,不敢置信望向那个气定神闲的老者,心道这怎么可能?

  端肃与皮影师不是已经联手?他为什么要将皮影师推入殿下的局,亲手葬送自己的合作者?

  他已经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如此作为,难道不怕鬼域报复吗?

  “端某身为帝师数百年,前后辅佐两任帝王,又怎会不知鬼族的可怕?”

  端肃似乎并不想回答萧崇琰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便如在向页安解释一般。

  “待鬼族占据河东十二郡,鬼域投影落下,此方小天地自会破碎自毁,届时河东将从东璜王朝的版图上消失,而所有鬼族自然也将一同丧命于此,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他在说到以河东十二郡自毁换取鬼族全灭时,脸上神情十分理所当然,没有半分迟疑犹豫,似乎眼下河东十二郡数十万百姓为此而沦为鬼物,河东大地一片生灵涂炭,不过是理所应当,再寻常不过。

  “如此一来,便可保东璜王朝又一个千年盛世。”

  萧崇琰微微皱眉,觉得这番说辞似是有些耳熟,仿佛从前也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荒谬!”

  页安却已经怒斥出声,青衫读书人握着折扇的五指极为用力,指节泛白,神情怒不可遏。

  “在你的计划中,河东十二郡整整四十万百姓都将沦为鬼物,为鬼域投影陪葬——这就是你的再无后顾之忧?”

  “你如此作为,与鬼族又有何区别!”

  “真是天真又无知。”端肃感慨一笑,望向页安的眼神遗憾又怜悯,“你如今正是觉得世间一切是非曲直都该分明,满腔热血与正义的时候,所以你不会明白。”

  在页安越发冰冷的目光中,端肃平静地开口:“在大局面前,牺牲是必要的,不过是区区四十万普通百姓……若是只需牺牲一个亚圣,乃至是一个圣人便可阻拦鬼族入侵,保沧澜大陆千年太平——又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始终安静无声的若空忽然神情骤变,蓦地看向主座上的萧崇琰,眼中浮现出极度愧疚自责的痛苦神色,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端坐高位的少年却始终神色漠然,望向端肃的眼神与先前并无差别。

  只有顾璟微微侧目,敏锐地感觉到此时的萧崇琰似乎有些不同。

  在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抹极深极重的疲倦。

  “……若只需牺牲……又有何不可?”

  端肃的话落在耳边,让萧崇琰有些晃神,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那句话很熟悉。

  因为千年前在流云巅上,那隐匿在迷雾下的四人,也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以魔君冕下的九分神魂,半副剑骨,一身大道修为与圣人境界为祭,成全沧澜大陆千年太平盛世——”

  “又有何不可呢?”

  又有何不可?

  流云巅上那一千个日日夜夜,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魂剑骨被寸寸剥离,那种宛如凌迟般的剧痛一刻都不曾停歇,到最后他甚至都已经习惯,痛到极致后只余下麻木。

  他亲手护下的沧澜大陆,要他痛苦万分得死去,要他死无葬身之地,要他永无来世。

  要以他一人的万劫不复,来换取一个太平盛世。

  他们口口声声说,有何不可?

  ……

  ……

  满室寂静中,众人各有心思,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才从主座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自然不可。”

  萧崇琰的神情很疲惫,看向端肃的眼神却很深:“鬼域投影必不会在河东降临,此地鬼气稀薄,高阶鬼族若在此降临,会被削弱太多。”

  他心知那位鬼域之主极善计算,绝不会做出如此毫无收益之事。而这样说的意思,便是端肃所谓的谋划,不过只是一厢情愿。

  但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端肃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神情淡漠的少年亲王,心里一动,眼中逐渐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

  萧崇琰言语间,似乎对鬼域诸事极为熟悉,且那一句“此地鬼气稀薄”……任谁看到如今的河东,都不会认为这数十万鬼物汇聚之下,那浓稠到几乎不可视物的鬼气能够被形容为稀薄。

  萧崇琰如此说,只能证明他曾经见过比如今更为可怖浓郁的鬼气。

  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过去经历迷雾重重,如同凭空出现,身体病弱明明绝无任何修行可能,却偏偏拥有无可匹敌的高绝剑术与令人瞠目结舌的剑道天赋……

  更何况若萧崇琰真是一个自小便被萧氏悉心保护的皇族后裔,他究竟要如何才得以见过那般鬼气?

  端肃想了想,然后便明白过来,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在他心中,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殿下方才问我为何来此?”

  老者负手而立,仰面望向主座上的少年皇族,面带微笑,一副温和长辈模样:“我明知这是一个请君入瓮,有去无回的巧合,却仍旧要来此——当然是为了试着杀死你。”

  面对这般直白的索命宣告,萧崇琰看起来却并不以为意,只是神情有些疑惑:“你若愿与鬼域合作,本就无需东郡王在其中牵线。而你若要杀我,也并不需要背叛皇姐——”

  “你错了。”端肃沉声开口,打断萧崇琰未竟的话,淡声说道,“我从未背叛过陛下。”

  他脸上的神情极为郑重且认真,看向萧崇琰的目光中满是遗憾:“帝王无后,宗室无人,萧氏自然已经走到尽头。而东郡王境界高深,治国理政之才又极高,便是我这个先生为陛下排忧解难,千挑万选而择出的继任者……若你始终不曾现身,东璜王朝百年后帝位交接,自然而然。但你出现了——”

  “一个萧氏皇族的正统血脉,自然该成为储君。但一个日日缠绵病榻,形同废人的病秧子,又怎么能成为一国之主,延续我东璜万载国运?”

  这位为东璜王朝殚精竭虑数百年,先后辅佐过两任帝王的帝师轻叹一声,脸上神情似是无可奈何。

  “萧崇琰,你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因为你的存在,东璜本该平稳的局势动荡不安,而鬼域入侵之势却已不可逆转……”

  端肃的声音很平静,说出口的话却残忍得令人心惊。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稳定朝政,平衡势力,从头再来——所以只能请你去死。”

  “喂,你在说什么——”

  页安闻言眉梢一挑,正欲说话,却被萧崇琰摆手制止。

  “你说的确实不错,只是——咳咳!咳咳咳……”

  脸色苍白的少年出人意料地开口,并未表现出任何愤怒,同样十分平静沉稳,只是他说话至一半却蓦地剧烈咳嗽起来,积累至今的疲累霎时爆发,在骤然袭来的病痛下,萧崇琰双眸间一片灰败黯淡,顿时引来身旁众人的担忧注视。

  顾璟毫不犹豫便握住他的手,以灵力在心湖间抚琴,为他梳理体内血脉与剑气,安稳心湖天地内的神魂大地和剑骨山脉,姿态极为娴熟,显然已做过无数次。

  页安则跨前一步,从墙边来到萧崇琰身侧,收起折扇,束手而立,摆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护卫姿态。

  而站在众人身后的澄水院僧人若空神情依旧安然,并未上前,手中却凭空出现一串佛珠,接着有梵文自佛珠上显化,佛光随之将几人笼罩在内,形成一座小天地,将病弱无力的少年牢牢护住。

  从始至终,几人都没有任何言语,却像是心照不宣,极为默契地各自分工,于第一时间将萧崇琰护在身后。

  端肃一言不发看着屋内几人各自行动,俨然以萧崇琰为中心,便连才相识不久的若空都能如此相护……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像是终于肯定心中猜测那般轻声呢喃。

  “体弱多病,不通修行,却偏偏有此剑道境界。如此善于伪装,惯会蛊惑人心……果然是这样吗?”

  萧崇琰?

  你怎么可能是东璜王朝的崇亲王殿下萧崇琰?

  端肃低低笑起来,在众人莫名看来的目光中缓声开口,笑问道:“萧崇琰,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我既背叛女帝,又反水鬼域,不论你是何立场,此时动手都没有半点差错……还是你竟然谨慎至此,甚至不愿沾上一点被女帝厌弃怀疑的可能?”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奇怪,让页安与若空同时垂首看来,露出疑惑神色。

  端肃所言……究竟想要说明什么?

  端肃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萧崇琰,你不但深得女帝宠信,便连鬼域之主也对你另眼相待,下令麾下鬼族不得擅自接近……这般媚上欺下,左右逢源,当真好手段。”

  他抬眼与萧重琰对视,神情温和,眼神却极冷:“让我猜猜,你方才为何如此笃定皮影师不会出手?”

  萧重琰漠然看他一眼,微微扬起下巴,一言不发,那意思是“那你便猜。”

  端肃叹息摇头,露出一脸遗憾神情,说道:“鬼域中但凡高阶鬼族,都会在心湖内饲养一只鬼念幼虫,将其炼化为自己的修行本源。此时此刻,你的那只鬼念在干什么呢?萧崇琰,现在你一定很想杀了我,对吗?”

  “铮——”

  在端肃提到鬼念幼虫时,顾璟按住琴弦,亦垂眸看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眼神却很冷。

  就在前一刻,铮铮琴音落在萧崇琰心湖间,那涟漪四起的湖面中心,正飘着一只胖乎乎的黑色幼虫,四脚朝天,胡乱划水,和一金一银两个剑识小人玩闹不休。

  那只黑色幼虫自然就是鬼念。

  在风雪漫天的东璜边境,那座点着孤灯的小屋内,经由影子客的偷袭,悄无声息送至萧崇琰手中。

  因此这世上知晓萧崇琰心湖内鬼念所在者,除他们二人外,唯有影子客背后的那个存在。

  那是另一个世界至高无上的存在,整个鬼域的主宰,所有鬼族的主人。

  鬼域之主。

  既然如此,那端肃此言笃定至此,犹如亲眼所见,便未免教人觉得太过巧合。

  “萧崇琰,你伪装得确实很好,甚至不惜杀死同族为自己佐证身份,但你还是露出了马脚。”

  端肃却不知顾璟的怀疑,只当这个星河殿的医修已在自己提示下对萧崇琰起了疑心,顿时微笑起来。

  “若你是东璜王朝的崇亲王,自幼离群索居,养病十六载,根本不可能见过鬼族,你如何能说出河东鬼气稀薄这般话语?你又如何能看出红莲密信被人动过手脚?”

  萧崇琰默然不语,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自己掌心,轻轻按住肌肤下那道骤然活跃的黑线,微微用力,心湖间顿时传来微弱的呼痛声,随后再无声息。

  端肃的指控太过令人心惊,亦十分在理,无可反驳,萧崇琰不说话,屋内一时间也无人敢于开口,于是陷入一片沉默。

  在满室寂静中,端肃冷然看着上首沉默不语的萧崇琰,高声喝道:“我与鬼族不过是各取所需,彼此算计。而你,所谓的东璜王朝崇亲王殿下——才是那个潜伏在东璜王朝内,隐藏最深的鬼!”

  ……

  ……

  屋内无人说话。

  若空注视着萧崇琰的背影,神情复杂,几次张口欲言,最终却还是讷讷闭上了嘴巴;页安则沉吟着轻摇折扇,似乎正犹疑不决,满面困色;而顾璟面无表情,在萧崇琰于心湖间的连声警告下,终于放开按住琴弦的手,神色冰冷地看向端肃。

  萧崇琰从端肃将矛头直指向自己时便在皱眉,直到此时方才眉头轻舒,似是若有所得,然后便安抚般拍了拍顾璟的手臂,转向端肃,神情有些遗憾。

  他定定看了这位辅佐东璜数百年,功绩极高,备受尊崇的河东名士半晌,才轻声开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有些过了,你很无聊?”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信号。

  “呵呵……”

  下一刻,端肃的神情骤然变化,抿得泛白的嘴唇蓦地咧开,一阵轻柔鬼魅的低笑声突兀响起,回荡在屋内久久不散。

  “萧崇琰,你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可真是废物。”

  一道明显不属于端肃的声音低低嘲道,随后话音一转,又带上了无尽蛊惑与诱导的意味:“来我这里,萧崇琰,你知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萧崇琰微微皱眉,站起身,金色剑气在指尖吞吐不定。他冷冷盯着端肃闪烁着猩红暗芒的眸子,只说了两个字:“离开。”

  “啊,你是害怕了吗?”那道声音愉悦地轻笑起来,“知道怕……才是对的——!”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幽暗的鬼气自端肃体内倾泻而出,直扑萧崇琰而来,毫无滞涩地突破若空布下的佛光,于顷刻间将白衣的少年完全笼罩!

  “你的面前只有这一条路,你也只能走这一条路……与我一起……”

  细碎混乱的呓语声在萧崇琰耳边不断重复。端肃僵立在原地,猩红的瞳孔自黑雾弥漫后便逐渐熄灭,陷入沉寂,俨然一副被鬼念寄生,已然被夺取神智,沦为傀儡模样——

  端肃身上,竟然也有着一道隐藏至深的鬼念!

  --------------------

  作者有话要说:

  皮影师:殿下以为我如何?

  萧崇琰:好恶心。

  皮影师:……你礼貌吗?

  ——————

  接档文《变成幼崽后我被死敌捡到了》求收藏~

  嘴硬心软傲娇猫猫君主受X口是心非重度毛绒控帝王攻

  文案:

  身为外域最能打也最尊贵的至高君主,林迩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小秘密。

  他的兽类形态是只漂亮可爱的小猫咪。

  为了维护君主的威严,他每天都在努力克服本能——

  直到他意外变回幼崽,被自己的死对头联邦大帝捡回了家。

  身为一名优秀的君主,林迩从不畏惧任何挑战。即便与死对头朝夕相处,意味着无尽的互相试探与针锋相对——

  他也会是最后的赢家!

  然而——

  他清晨跳上床试图偷袭,被温柔挠着下巴安抚。

  他潜入办公厅刺探情报,被抱在怀里批阅文件。

  他跟踪死对头窃取秘密,反被对方当成心灵垃圾桶,被迫听了一整晚皇室秘闻。

  ……

  ……

  联邦大帝的王座上,奶乎乎的小猫咪一巴掌抵住死对头的丑恶嘴脸,神情傲慢地扬起下巴。

  他已经赢了!

  *

  人人都知李重烨贵为联邦大帝,心思深沉,实力莫测,却没有人知道这位杀伐果决的君主,其实是个重度毛绒控。

  某天李重烨捡回了一只碧绿圆眼的小猫咪。

  傲娇臭屁,矜贵难搞,总想着偷袭他,却也会时不时翻着肚皮,软软叫着撒娇要抱。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小猫咪变成了个白头发绿眼睛的外域美人。

  那个漂亮矜贵,打架凶狠,嘴巴还毒的外域之王——

  他一直以来都在注目、追逐、挑战……与渴望征服的死敌。

  哦,所以他的死敌……就是那个吃饭要喂,睡觉要抱,打针要哄,成天哼哼唧唧要撸要摸的小猫咪?

  ——他赢定了。

  【阅读指南】

  *互相真香,星际修真,强强HE

  *感情线甜,事业线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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