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唐不言那日晚上还不清楚唐惟清到底为何要这么说, 直到赴宴当日,他的马车停在嘉福门门口。
马车停下不过一刻钟,已经有三辆马车‘无意’把帕子丢在瑾微身上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络绎不绝。
唐不言不堪其扰地揉了揉额头。
唐夫人的马车刚到就被太子妃请入宫内,他便在原处等阿姐。
“阿姐何时来。”在第三辆马车终于走后,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瑾微警惕地看着周围,眼睁睁地看着又一辆马车又要不小心靠过来了, 立马紧张起来。
“还没呢, 去北阙门口接人,到这里怎么也要半个时辰,现在玄武大道上到处都是马车, 说不好被堵在路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陈六娘的香囊丢您车上了。”一个脆生生的小丫鬟声音响起, “可以帮忙递过来吗?”
瑾微木着脸看着被扔到自己脸上的香囊,迎面而来的浓郁香气差点把他带走。
两百文一两的百露春跟不要钱一样洒在香囊上。
小丫鬟嘴巴是跟瑾微说着话, 眼睛却是看着静止的车帘。
瑾微熟门熟路地扔回香囊,木着脸说道:“我家郎君在车内小憩, 还请诸位离开。”
车帘被掀开, 露出一张娇媚小脸。
“三郎。”陈六娘软软唤了一声,“我与你姐姐是……”
“瑾微。”马车内传来一个冷淡疏离的声音。
陈六娘眼睛一亮, 羞怯紧张地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
“去接人。”
车厢内的声音冷沁沁的, 就像一盆冷水浇在六娘心里。
瑾微大声嗯了一声, 手中缰绳微抖,马车直接掉头跑了。
原本打算跃跃欲试的小娘子看着那辆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皆是扼腕惋惜。
——早知下次早点上。
马车终于挤出拥挤的宫门口, 瑾微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随口问道:“会不会和夫人大娘子错过。”
“先去北阙。”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说道。
只是瑾微驾车还没走多远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滴答跑过。
“咦, 这不是大娘子的马车吗?”瑾微惊讶说着。
唐不言掀开一角窗帘看了过去,正好看到水红色车厢的马车在眼前跑了过去,驾车的正是阿姐惯用的车夫,木安。
显然木安也看到他了,停了下来。
“三郎。”他勒马停下,喊道。
“阿姐在里……”唐不言掀开帘子问道。
话还未说话,便看到车帘被人用力掀开,随后挤出一个小脑袋。
“唐少卿,救命啊。”
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响起。
唐不言到嘴边的话猝不及防停下,错愕看着面前之人。
面前女郎画着一道弯弯柳叶眉,唇色浅红,一颗水滴状的大红色花子贴在眉间,边缘用嫩黄色浅浅晕开,浅浅的腮红落在颧骨处,一双琉璃色眼珠越发显得灵动皎洁,若是此刻没有这般慌里慌张的模样,好似一个可爱灵动的画中女郎。
“怎么样,好看吧?” 唐惟清的脑袋笑眯眯从沐钰儿身后靠过来,搭在沐钰儿的肩膀上,意味深长问道。
唐不言漆黑眸光如水波涟漪荡起,随后眨了眨眼,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好看是好看,可我等会还要翻墙去宫尹府,这衣服不合适。”沐钰儿扒拉了一下宽大的袖子,丧气说道,“少卿,你快与大娘子说说,我是去干活的,不是去玩的。”
“且不说你今天干不干得了活,你穿那身圆领袍肯定是进不去东宫的。”唐惟清伸手拨动着她步摇上的银链子,好整以暇地说道,“安乐郡主开宴一向有两个规定,貌美如花,锦衣华服。”
沐钰儿不解:“为何?”
唐惟清笑,看着她雪白白的小面团脸颊,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就是喜欢啊,谁不喜欢看美人。”
沐钰儿眉心紧皱,严肃去看唐不言:“少卿,你快说话啊。”
“是啊,三郎,你说话啊。”唐惟清也故意慢条斯理开口,笑脸盈盈地看着自己弟弟,满眼写着幸灾乐祸。
唐不言有些头疼,眼尾一扫才看清她穿着的衣服。
是洛阳如今颇为流行的小衫,襦裙自胸下系着腰带,轻便却透出一股娇憨可爱。
唐惟清说得是事实,是他一开始考虑不周,可朝臣也不能随意出入东宫,直到如今颇有点骑虎难下的局面,回答起来属实有些困难。
“不会是不行吧!”沐钰儿敏锐察觉到他诡异的沉默,大惊失色,“那我今天可不能干活了。”
“不干了呗,安乐郡主的宴会出了名的奢华,怕是小钰儿自己都舍不得离席了。”唐惟清笑说着,声音放轻放柔,蛊惑着,“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沐钰儿眼波微动,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这,这会不会不太好……”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唐不言见状,放下帘子,淡淡说道,“宴会要开始了。”
“事情办砸了,可要少卿背锅的。”沐钰儿先一步甩锅,正儿八经说道,“我本来是打算好好干活的。”
回答他的是马车滴答滴答跑远的声音。
沐钰儿委屈巴巴地缩回脑袋,看着吃到一半的糕点,有些犹豫。
——若是今天真的办不了事情,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若是今天能办事情,饭肯定是没得吃了。
唐惟清笑脸盈盈打量着面前的小女郎,笑眯了眼:“别吃了,等会在席上吃。”
沐钰儿眼睛一亮,见杆子往上爬,嗯嗯点头。
“真可爱。”
唐惟清可是从马车上就一眼就看中这位小娘子了。
她穿着简单的枣红色圆领袍子,站在北阙落魄的大门前,可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热烈而耀眼,能让让三郎另眼相待的小女郎,果然很可爱。
“等会儿我说你是我母亲家的远房小表妹,从太原来洛阳玩几日,你可有闺中小名?”唐惟清问道。
沐钰儿摇头。
闺中小字是女子的小名,类于男子的表字,是一出生父辈就赠与她们的祝福。
“那你家中行几。”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小声说道:“张叔都叫我三娘。”
“那我也叫你三娘,我小字容声,你若是不好意思喊我小字,因家中唯有我一个女儿,行首,你可以叫我大娘子。”
唐惟清看着她小鸡啄米点头,越看越可爱。
唐不言和这位北阙司直一见面,唐家就已经把这位小娘子的过往经历查得一清二楚。
生母不详,生父乃是多年前厉太子侍读顾英,这些年被忠仆养大,顾家连顾英都不认,更别说是她这样的私生女。
“若是等会有人与你说话,你不想回答,便来我身边知道吗?”马车停下时,唐惟清嘱咐着,“三郎怕你被人认出来,你下车带这个面纱,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自己不舒服。”
她自妆匣中拿出一条金丝勾边的轻容薄纱,亲自给沐钰儿带上。
“走吧。”她眨了眨眼,促狭说道,“是时候见识一下我家三郎这个主意到底有多馊了。”
唐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先后停在嘉福门,原本安静有序的车队顿时热闹起来。
一直守着宫门的嬷嬷一眼就看到唐家两位小主人的马车低调地停在一侧过道上。
为前的深蓝色马车帘子被人掀开,小仆放好脚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下了马车。
唐家三郎穿着浅绿色的单丝碧罗蜀绣裁剪而成的宽袖衣袍,染金泥的竹纹被染上青色,精致优雅,极细的银丝缠在针线中一缕缕缠枝花点缀其中,翠绿色的翡翠玉带带出一截精瘦的腰肢。
那双清冷疏离的眉眼不经意抬眸扫来,恰如寒月东岭,泠泠疏竹,淇奥君子,如切如磨。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再看他身后那辆水红色腊梅花纹的车厢。
唐家那位已经出嫁的大娘子穿着水波纹水红色小衫,外罩牡丹花绣黄色半臂,下系千鸟朝凤大红色衣裙,裙面自上而下如花般散开,腰间一串天蓝色水井水滴形禁步,让那身惊人的华丽富贵被微微柔和了片刻。
众人惊叹唐家姐弟的风采,宫门口众人涌动片刻,有几个仗着有几分交情,正打算上前,却见那位高贵地唐家大娘子转身笑脸盈盈地看着车内。
而此刻,下人的马镫也并未撤走。
众人惊讶地看着那辆马车帘子后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指。
随后一个梳着蝉髻和堕马髻相结合的简单发髻的女子被人扶着走了下来。
女郎身穿嫩黄色的织锦团纹轻裳,下着绿红色折枝花纹间裙自胸下紧系,大红色的绳结垂落而下,一条纯色紫帔子缓缓悠悠地挂在手臂间。
众人哗然。
——这是谁!
众人脑海中看着面带黄金轻纱的女子,心中立刻生出警惕之色。
一直等在宫门口的嬷嬷眼皮子一跳,立马迎了上来。
“给唐少卿,大娘子请安。”嬷嬷上前笑脸盈盈地行了一礼,“太子妃,安乐郡主早已等候多时了。”
“有劳常嬷嬷了。”大娘子认出此人是安乐郡主的贴身奶嬷嬷,笑着把人虚扶起来。
“不敢。”常嬷嬷起身,眸光一转,状似不经意看到大娘子身侧的沐钰儿。
这位不请自来的小娘子露出那双眼睛明亮滚圆,好似一对琉璃珠子。
常嬷嬷不由笑问道:“好俊的小娘子,请问这是?”
唐惟清亲密地伸手挽着沐钰儿,和气说道:“是程家的一位远房表妹,这几日刚才太原来,阿娘叫我来带着见识见识,嬷嬷叫她三娘即可。”
原来是程家的远房亲戚。
沐钰儿像个木头一样站着,巍然不动,唐惟清不得不戳了戳她的腰,沐钰儿眨巴眼,最后磕磕巴巴行了一礼。
唐不言跟着微微侧首看过来,嘴角抿出笑意来。
——沐钰儿习惯行男子礼和江湖礼,这个动作属实有些僵硬,像一只警觉的小猫儿。
唐惟清也没想到一个娇柔的万福礼能做出这么硬邦邦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娘在乡野间野惯了,还请嬷嬷恕罪。”她替人解释着,“三娘昨日受了风寒,不方便开口。”
常嬷嬷见她不甚规范的动作,撇了撇嘴。
这样眼巴巴从太原送来的小娘子无非是打算亲上加亲,洛阳高门不乏这样的事情,常嬷嬷习以为常。
“不敢当三娘礼。”常嬷嬷颔首,故作谦虚说着。
三人很快便跟着常嬷嬷上了轿子,朝着深宫走去。
轿子一走,宫门外瞬间热闹起来。
那位突然出现的小娘子一下子让在场闺秀警惕起来。
唐三郎刚回洛阳,还未定亲,程家这时候眼巴巴送来一个远房小表妹的意图不言而喻!
再说这边,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许多人惦记上的沐钰儿正下意识地认真打量着东宫沿途布置。
东宫入口共有三重大门,以此是嘉福门、重明门、嘉德门,高大深邃的洞穴在日光下落下一道道影子,森严禁锢的高墙拔地而起,红墙弯曲,一眼望不到头,直到穿过嘉德殿后的崇教门,才算彻底进入东宫,眼前的视线也跟着豁然开朗。
宽大洁净的白砖整整齐齐铺在路面上,高大雄伟的三座主殿依次拔地而起,其中一座正中的大殿还有几个木架子,显然是在修缮。
此后一路过去,宫娥黄门身穿鲜亮的衣服,低眉顺眼,脚步快速轻盈自远处一闪而过,随着轿子越来越靠近内殿,庄严肃穆的气氛浑然一变,逐渐热闹奢靡起来。
大团大簇的牡丹花在宣秋门起如花海般簇拥两侧,争奇斗艳,而随着轿子的逐渐靠近内廷,景色逐渐奢靡精致,空气中欢声笑意络绎不绝。
轿子停在西池院门口,三人刚下了轿子,早已等候多时的仆人便迎了上来。
“如何?”唐惟清挽着她的手臂,笑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认真说道:“轿子总共走了两刻钟,若是男子快走的话也要半个时辰,鲁寂戌时结束课程的,子时出的宫门,便是从宜春宫直接走到嘉福门,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那他剩下的一个时辰在东宫做什么?”
唐惟清错愕,看着她认真分析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她真可爱。”她扭头对着唐不言说道。
“阿姐小心脚下。”一侧的唐不言并不理会她的打趣,只是提醒着。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眉头紧皱:“鲁寂我只看过一张画像,却觉得太过普通,放在南市中也能拉出一堆来。”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看着她即将再一次踩到自己的帔巾,眼疾手快把她扯了起来。
“小心脚下。”他淡淡说着。
沐钰儿讪讪地捏着帔巾,小心提了提裙摆,扣着裙面上的花纹。
唐惟清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等会可以看东宫的地图嘛?令史若是讲课结束会回崇文馆吗?我是不是等会可以去边看看?”
“当日接送他的小黄门总该有吗?”
“出入宫门的侍卫的口供我要怎么拿啊。”
沐钰儿走了几句,又忍不住开始想起今日要搬的事情,开始掰着手指碎碎念着。
“你若是能出来,就来崇文馆等我。”唐不言的声音低声响起。
沐钰儿眼睛一亮。
“唐少卿这边止步。”很快,一侧领路的豆绿色宫娥低声说道,“郎君们都在外院。”
唐不言止步。
“那我带她走了。”唐惟清眨眼。
唐不言颔首。
三人自行分开,唐家位置极为靠前,唐惟清带着人一坐下,立刻就被人包围了,沐钰儿躲在她背后开始吃东西。
“这是谁?”
“小娘子怎么带着面纱。”
“可有婚配?”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会哪些。”
“瞧着年级还不大?”
沐钰儿对此一概装聋作哑,唐惟清倒是对这些试探招数熟门熟路,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出去。
原本密密麻麻围着的闺秀,到最后只剩下关系较好的几人。
沐钰儿见人散的都差不多了,这才凑过来,装模作样说着:“大娘子,我想去休息一下。”
唐惟清扭头无声地看了她一眼,沐钰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弯弯。
“去吧,早些回来。”唐惟清见她还不是死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沐钰儿悄悄拎着裙子,随手找了个宫娥,准备去休息的侧殿。
“当真是给你家三郎准备的新娘子?”唐惟清好友笑问道。
唐惟清只是笑着不说话。
只是原本有不少本就在远处观察沐钰儿的人动了心思,一时间热闹的宴会上,脱离出几个人。
沐钰儿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背后多了很多尾巴,脚步一顿,借着拐弯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后面影影绰绰至少跟了四个人。
——嘶,唐不言这桃花运……
小丫鬟很快就带人来到一处偏殿休息,送上茶水后便离开了。
“安置在迎春阁一楼的第三间。”只见那个小丫鬟除了偏殿,就恭恭敬敬站在常嬷嬷面前,把沐钰儿卖了个干净。
“知道了,让人看紧一点,在郡主没见到人之前,不要让她跑了。”常嬷嬷厉声说道。
小丫鬟诚惶诚恐点头。
只是谁也没想到被众人眼线团团盯着的偏殿,那件待客的大门刚关上,下一秒窗就被人打开了。
沐钰儿拎着裙子,在众人围堵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宛若小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爬到迎春阁的屋顶,居高临下地打量整个内院,又认真研究了一下宫娥黄门们穿梭游动的时间,随后又无声落下,借着整个东宫内苑花团锦簇和连绵假山,成功来到正中的外朝。
“东宫还挺大。”沐钰儿低声说着,“防卫这么森严,鲁寂的行踪应该很清晰才是。”
在入宫前,她就跟唐惟清打听清楚崇文馆的位置,所以刚才在被轿子抬进来时,也顺势观察了守卫,一路上连飞带躲,爬了好几个屋顶,终于摸到崇文馆的边边。
崇文馆在崇教门西侧,这里算外殿,刚穿过小径,热闹的气氛便彻底被隔绝开,空气中都弥漫着书墨滋味。
沐钰儿不甚得体地拎着裙子,在小道上健步如飞,只是刚绕过一条长廊,就看到唐不言正站在一处假山后,手中捏着一本书,正垂颈沉思。
“少卿!”沐钰儿大惊,“你怎么在这里。”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第一眼就看到那一截雪白的脚脖颈。
女郎纤细的脚腕被红色翘头绣花鞋上的硕大夜明珠一罩,越发显得莹白如玉。
他握紧手中的书卷,嘴角微抿,随后垂眸,移开视线。
沐钰儿尴尬地把裙子放下下来,讪讪说道:“事出从急,事出从急。”
唐不言等她手忙脚乱整理好衣物,这才缓缓走过来:“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太吵了。”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得意说道,“我说我累了,就翻墙出来了,东宫布局我都记住了!”
唐不言嗯了一声。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沐钰儿跟在他身后问道,走了几步路,忍不住又把裙摆稍微提起来一点,这才快步追了上来。
“崇文馆新进了一批书,来看看。”唐不言眼尾一闪,便看到她的动作,如被烫了一般,很快便又移开视线。
“那我们走吧,那守门侍卫和小黄门,殿下给我们找过来了吗?”沐钰儿快走两步,鬓间的四蝶银步摇钗却没有晃动得厉害。
唐不言嗯了一声,直到快到崇文馆门口,这才低声提醒:“裙子。”
沐钰儿哦了一声,拍了拍裙面,状似无辜问道:“我刚才爬墙的时候不小心勾了裙面,坏掉了。”
唐不言摇头:“衣物坏了便坏了。”
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那我们快去问口供!”
崇文馆是供太子和侍读读书的地方,占地不小,还未入门就有一个巨大的更漏,用水利驱动,每过一刻就会发出一阵声响。
随着两人入内,刚一踏入正殿入口,一眼就能看到大唐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孔子画像,屋内左右两侧各两个入口,分别通向‘经’、‘史’两个学馆。
这正殿已经站了三个侍卫和一个小黄门,另有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三个令史,想来是太子殿下找的和鲁寂当夜有过接触的人。
“唐少卿。”几人齐齐行礼。
唐不言颔首:“事情想来殿下也都交代了,此事关重大,还请诸位守口如瓶,也请据实回答。”
“是。”
唐不言往右边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沐钰儿。
几人颇为吃惊地看着华服玲珑的沐钰儿,随后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却没有多余解释,只是淡淡说道:“此事由她负责,诸位开始吧。”
沐钰儿也不胆怯,熟练地掏出笔和纸:“开始吧,就请这位小黄门开始。”
穿着深蓝色袍子的小黄门弯腰走了出来,细声细气说道。
“奴婢喜宝,是宣春殿的一名掌灯黄门,三月初四那夜正是奴婢掌灯,鲁令史是酉时来,戌时走,奴婢掌灯送他离开的,原先令史是说直接出宫的,可刚出了宜春宫门,鲁令史又改口说打算先回崇文馆。”
沐钰儿嗯了一声:“有说为何去崇文馆吗?”
小黄门摇头:“时常会有令史讲完课会崇文馆备下次地课或者整理今日的内容,是以奴婢不敢多问。”
“鲁令史那日有何奇怪的地方吗?”沐钰儿沉吟片刻后又问道,“神态或者动作,只要与之前有任何不同都可以说说。”
小黄门仔细想了想:“鲁令史不太爱说话,往常别的令史讲完课都会和奴婢们闲聊几句,可鲁令史却从不与奴婢们说话。”
“哦,对了,那日鲁令史突然问了奴婢距离清明还几日。”
沐钰儿神色微动:“之后呢?”
“奴婢说明日就是了,是了,当时鲁令史还看了眼天色,说了句‘真快啊’。”喜宝说道,“之后直到回到崇文馆,鲁令史都不再说话了。”
沐钰儿嗯了一声:“什么时候?”
“大概花了四刻钟。”
沐钰儿画了一条线,在开头和结尾处分别写上时间点。
“你若是还有其他问题,随时来找……唐三郎。”
她眼巴巴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颔首。
“你们一起说吧?”沐钰儿点了三个侍卫:“你们都曾见过鲁令史。”
为首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叉手行礼:“卑职是当夜东宫巡视侍卫长苗方,右边这位是嘉福门的小队长方兴,左边这位是当日在正殿附近巡视的叶斯。”
沐钰儿一个个看过去,依次画了竹条,黑脸和小方墩的三个图案,之后再添上三个人的名字。
唐不言在背后看着她给人打标记的小动作,笑着抿了抿唇。
“那你们一个个来说说,何时何地见到人,当时的情形都描述一下。”
长条苗方点头:“卑职是殿下的贴身卫队长,殿下当夜在宣春宫,卑职也守在宣春宫门口,戌时正刻,鲁令史准时从殿下殿内出来,遇见卑职时点了点头,之后就随着小黄门离开了。”
苗方主要职责是保卫太子殿下,对鲁寂的印象,最多不过是目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卑职当夜两次见到鲁令史。”小黑脸方兴接下来说着。
沐钰儿来了兴致:“都是什么时候?”
“一个是戌时三刻,在丽正殿附近,当时由这位小黄门提灯带着他,朝着崇文馆方向走去。”
小黄门喜宝点头:“奴婢也见到过方侍卫。”
“之后是在亥正一刻,也是在丽正殿附近,当时下起了微雨,鲁令史穿着黑袍,抱着一叠书说是准备回家。”
沐钰儿扬眉,立刻去看最后一个小方墩。
小方墩叶斯眉心紧皱:“卑职是子时正刻才看着人出去的,当时正值换班,且雨下的更加大了,卑职当时打算给鲁令史撑伞,可他摆手拒绝了,卑职目送他自己踉跄爬上车的。”
“他当时可说话了?”唐不言问道。
叶斯摇头:“不曾,当夜雨大,许是怕风雨进口,但确实是摆了摆手。”
“下雨天,他身上可有什么异样?”唐不言闻言,循循善诱,“譬如有没有撑伞?怀中那叠书有没有淋湿?脚步匆不匆忙?”
叶斯果然顺着这条路思考着。
“是了,说起来。”他皱眉说道,“鲁令史当时手中是没有书的,也没有撑伞,但那身黑袍有帽兜倒也没淋湿,只是袍子有点脏,还黏上草屑叶子,对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卑职才打算上前搀扶的,这一月为了安乐郡主生日宴会,宫内有些路不好走,也没有灯,许是摔了。”
沐钰儿眼睛一亮,去问小黑脸:“你第二次见看到鲁令史时衣服可是脏了。”
方兴摇头:“没有。”
“你确定?”沐钰儿皱眉,“我今日看丽正殿附近似乎在修缮。”
方兴确定点头:“就是因为在修缮,丽正殿附近巡视的士兵很多,而且灯火通明,对,鲁令史手中颇重,他还把东西放在水缸靠了靠,水缸靠近主殿,袍子上是没东西的。”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鲁寂在东宫可能发生事情的时间线定了下来。
亥正一刻到子时之间。
问题在于这一时间段,鲁寂捧着一堆东西去哪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丽正殿到嘉福门要多久?”沐钰儿在纸上画出那条时间线,沉吟片刻后问道。
“快走大概一炷香,慢走两炷香也该走到了。”叶斯答。
沐钰儿比划了一下时间:“那鲁寂中间有一到两炷香的空白时间不知去向。”
唐不言颔首,问三位侍卫长:“丽正殿附近一到两炷香的时间能去哪里?”
三个侍卫长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苗方说道:“丽正殿是三大殿之一,且在正中位置,左右分别是崇文殿和崇仁殿,上下则是崇教殿和光天殿。两炷香的时间肯定都能到,但这些殿到了晚上都有人值守,也无人可以靠近。”
沐钰儿颔首:“这一带可有花园小径。”
“都没有,正殿附近为严密守护,不设置任何有遮挡物的东西,花园假山都在内坊后面。”
“去崇文馆附近怎么好像有一条小路啊。”沐钰儿随口问道。
叶斯惊讶:“女郎怎么知道?”
刚从那条小径窜过来的沐钰儿无辜眨巴眼:“就,不小心看到了。”
“那条小路是去的右春坊的。”叶斯说道,“对了,这几位令史就是右春坊的,右春坊如今承当丽正殿修缮,坊中一直有人在值守。”
沐钰儿扭头去看右侧靠近暑假,一直沉默不语的三人。
“那你们当日怎么在崇文馆,又都是何时见过鲁寂的。”沐钰儿去问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令史们。
“下官苏怀。”
——好看,一个高瘦,中等身形,穿着圆领袍方头鞋的小人跃然纸上。
“吴成杰。”
——细麻杆,高瘦带着两撇山羊胡的男子,衣服打扮最是精致。
“王新民。”
——大高个,清瘦的白须发模样,衣服灰扑扑的,圆头鞋还带着擦拭不干净的泥泞。
沐钰儿逐个给人打上第一直观的印象,这才慢吞吞写下他们的名字。
“下官三人当日是崇文馆翻阅修缮资料的。”为首的苏怀说道,“年底陛下的天枢就要落成,殿下想要在丽正殿前共祭陛下天恩,设立天恩柱,便命下官等人负责此事。”
“至于何时见到鲁令史,下官也不太记得准确的时间,但当时听到外面有巡逻的脚步声,想来应该正刻。”
“正是,苏令史好记性,东宫巡逻班哨就是一刻钟就是一轮。”苗方解释着。
“他回崇文馆做什么?”沐钰儿问。
“说是想要把前几日誊写的卷子再仔细看一下。”苏怀皱了皱眉,也有些迷糊,“大概是这样的。”
沐钰儿又看向其他两个。
“下官三人是一直在一起的,只在亥正时分才各自回屋睡觉。”大高个王新民说道,“右春坊有我们各自休息的屋子。”
沐钰儿点头:“一起走的?”
“下官先走的。”细麻杆吴成杰不好意思说道,“下官年纪大挨不住困,亥正还未到就回去休息了。”
沐钰儿在细麻杆上花了两撇山羊胡子。
唐不言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官是第二个。”苏怀说,“亥正一刻还未到就离开了。”
“下官负责誊写天恩柱上的铭文,昨日到亥正三刻才离开。”年纪最大的王新明解释着。
沐钰儿点头:“你们走之前都见过鲁寂吗?或者知道他是何时走的?”
三人四目相对,各自摇了摇头。
“他颇得殿下青睐,又是东宫老人,在崇文馆是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我们与他接触不多,当日因为都在正堂查阅资料,也方便讨论,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才扭头看了一眼,见他匆匆而走的身影才知道他回来了,至于何时离开……”
苏怀神色为难。
“确实都没有发现。”
沐钰儿听了一会儿,琢磨出一点滋味来。
——鲁寂在崇文馆人缘……一般。
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人缘怎么会一般呢?
“你们当时是一直在正堂还是有各自回去过自己的屋子?”沐钰儿问,“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有各自分开过。”
“大概是戌时三刻左右的时候,我们都有各自的负责项目,在大致意见协商一致后都各自回去整理自己负责的内容了。”吴成杰解释着,“在正堂时无人离开,分开后某便一直在屋内测绘数据。”
“铭文写不出来,又去了正堂一次。”王新明说。
“某是负责雕刻的,当日在外面捡了几块石头练手。”苏怀也说到。
沐钰儿目光在三人脸上打转:“你们三个屋子不在一起?”
“在同一排,却不是贴着的。”苏怀解释着,“我和王令史就隔了一间,吴令史就在稍远一点,隔了三间。”
沐钰儿嗯了一声。直接问道:“也就是说你们分开行动时,就是在鲁寂回来之后?”
王新明皱眉,有些不悦地听着她的话。
这话颇有点把他们架在嫌疑人的位置。
年级最小的苏怀好脾气点头:“对,他回来时我们本来就讨论的差不多了,但是一抬头发现时间也颇晚了,某才提议各自回房休息的。”
沐钰儿点头,随后再一次确认问道:“之后便一直不曾见过鲁寂。”
“是。”三人齐齐点头。
沐钰儿眉心蹙起,在纸上划拉了两下,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诸位的手为何……伤了?”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这才发现三人的手掌都有大大小小的红肿破皮。
三人闻言,无奈苦笑。
“这是卑职失职。”叶斯惶恐说道,“今日白日,因为安乐郡主办宴,殿下打算先把丽正殿外的东西都挪开,谁知侍卫们不小心,木头砸到三位令史。”
“不碍事,只一早上的时间,你们也忙得很,我们本想过去看着点,不曾想是添乱了。”苏怀握着手腕,笑说着。
叶斯感激地笑了笑。
“那这几日不是不能做抄写卷子了。”沐钰儿随口说道。
“最近殿下叫我们讲课的频率并不高。”吴成杰说道,“伤也不重,只是破了点皮,也不耽误写字。”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少卿还有什么要问的嘛?”
唐不言垂眸看着三位令史:“三月初四本是谁给殿下讲课的。”
“是下官。”苏怀说,“鲁令史主动提出来的,他本是清明那日的课,若是今日负责讲课,便要从早到晚都要在东宫,但他说那日家中有事,我就同意了。”
沐钰儿想起刚才喜宝说起的事情。
——鲁寂问过他距离清明的时间。
——清明!
鲁寂似乎对清明节那日有点太在意了,先是打听时间,然后又和人换课,可鲁令史是扬州人,夫人是绍兴人,他们也并未请假回老家,在洛阳的话,过清明无非是上香吃饭,还能有什么事情要耗费一天。
“他往常清明都不在东宫吗?”沐钰儿心中疑窦,又问道。
苏怀去看其他两人:“在吗?”
其余两人摇头。
“崇文馆令史共有十八人,前后来的时间都不太一样,与他……”苏怀委婉说道,“并没有太多往来。”
沐钰儿点头,目光隐晦扫过屋内众人,这一屋子的人说话各有各的保留,不敢牵扯太深。
“鲁令史得殿下喜欢,平日里除了讲课,还会做些什么?”沐钰儿问。
众人诡异地沉默了。
沐钰儿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立马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垂眸,低声说道:“东宫自有其他营业,鲁寂是负责这些的嘛?”
苏怀脸颊微红,却还是含糊说道:“下官也不太清楚。”
“这次殿下修建天恩柱从内库出?”唐不言又问。
苏怀头低得更低了。
“知道了。”唐不言风轻云淡,颔首,又对沐钰儿说道,“此事不必问了。”
沐钰儿哦了一声,起身问道:“可以带我们去一下鲁寂的屋子吗?”
“可以。”王新民带路,“他的屋子在经馆后面,靠近崇文殿了。”
小黄门和侍卫们并未跟随,唐不言让他们先行回去,若有问题再来禀告。
沐钰儿一走路,手比脑子快的先一步拎起裙子。
“咳咳。”背后传来唐不言的轻咳声。
沐钰儿讪讪放下裙子,委屈说道:“太长了,会摔。”
大周如今柳行大裙摆,今日赴宴就有人穿了十八面的间裙,自腰出由窄而宽,导致裙面宽大,宛若牡丹花纹盛开,又称为牡丹裙。
沐钰儿这套虽不曾如此夸张,但裙摆却散的很开,裙长盖住鞋面,只在凌波行走间影影绰绰看到绣鞋尖上的那颗硕大夜明珠。
唐不言叹气,伸出一截手臂到她面前。
沐钰儿盯着那截青竹色的光滑绸缎面。
手腕清瘦,露出一截精致的骨骼,手指莹润,宛若玉雕。
“走吧。”唐不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这才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小声说道:“有劳有劳。”
三个令史只是装聋作哑,状若无事发生,只是在前面带路,一行人自西侧小门开走,进入绕过弯曲的游廊,最后来到两层经馆的面前。
“这间是他平日里办公的地方。”细麻杆吴成杰指了指右侧第二间屋子,“殿下许他单独一间,是以他的屋子我们都不曾进过。”
“嗯,你们都回去吧。若是还记起其他事情,再来寻我。”唐不言温和地把人打发走。
三人齐齐行礼退下。
沐钰儿顺手推开门,错愕发现,屋内的布置竟然和鲁家书房一模一样。
“鲁寂……”她摸了摸下巴,“有点意思啊。”
沐钰儿在屋内走了一圈:“干净,真干净,我北阙抄家都没抄这么干净,就给我留下这层墙皮一样。”
唐不言站在高大的书架前,冷不丁问道:“这里也没有取书的梯子,鲁寂身高未到六尺,如何取这近十尺的书籍。”
沐钰儿仰头看着,乌木做成的高大书架,共八层夹格,每个夹层共有六个格子,格子上的书或多或少,摆放地颇为凌乱,和鲁家近乎刻板的规整略有不同。
“鲁寂难道会武功。”沐钰儿不着边际地想着。
唐不言伸手摸了一把架子高处上的灰:“这屋子地面有人扫过,为何书架没人打扫过?”
沐钰儿踮起脚尖,扒拉着手臂,看了一眼他手指上的细灰,啧了一声:“比北阙的灰还厚,这地方说不好有蟑螂。”
唐不言眉心蹙起,顿时觉得手指发痒,浑身难受。
就在此时,两根长长细须的自书本缝隙中中探出脑袋。
沐钰儿笑眯眯,打算伸手去弹:“果然有蟑螂。”
唐不言眉心死皱,立刻后退一步,沐钰儿扒着她手臂的手猝不及防晃了一下。
“哎哎!”
沐钰儿腰肢一扭,堪堪站好,结果刚一抬脚,偏不巧,那条碍事的长裙临时发威绊了她一下。
“救……”沐钰儿伸手在空中惊恐晃了晃。
唐不言连忙伸手去拉人,却眼睁睁自己的手自她摆动的手臂前划过,眼睁睁看着沐钰儿朝着书架倒去。
幸好书架是被焊丝在地上的,只是书架上的书倒了一大半,发出巨大的动静。
沐钰儿眼疾手快抓着格子,才没有脸朝地摔下去,只是右侧的手臂直接把撞上书柜,把架子上的书扫落打扮。
一声闷哼,沐钰儿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唐不言逮着时机,把着她的手臂把人扶稳,好一会才犹豫说道:“得罪了。”
只见他伸手把沐钰儿肩上的帔巾垂落的那一段捡起,在沐钰儿的手腕上系了一个结。
“这个架子真硬……嗯?有血!”沐钰儿目光一凝,盯着被她撞空的书本空格,惊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