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清晨刚过,日头已经高升,整片山林,蝉鸣鸟叫,叫人烦恼。
一个身影隐没在沼泽中。
方圆十里都有草木之灵,想要逃脱已经没有可能,更何况自己现在这身体情况,怕是见不到老爷最后一面。
他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拉响风箱,四下透风,身下一片血红,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此人正是候满,一息尚存。
晃眼的阳光穿透草丛,落在他满是血痂的脸庞。
年纪不大,目光却坚定。
忽而风声大起,远处黑雾越来越浓郁,他用最后的力气往下压了压,然后整个人只剩下鼻孔露出肮脏充满腐臭味的泥潭。
不久,一妖族巨翅扑腾,已经飞掠到这片沼泽上空。
他深深一嗅,眉头紧锁。
怎么气味越来越淡,难不成已经逃走了?
可是,在草木之灵的包围下,一个寅杀殿探子,不过四阶而已,何以能够摆脱?
不应该!
片刻之后,又有几道身影飞来。
为首一人,雷公嘴,孤拐脸,双瞳金光烁烁,形似一只猢狲,手中长棍抗在肩头。
细看棍上飞龙画风,足足丈余。
他身躯虽然结实,可毕竟不过七尺,看起来凶神恶煞,却多了几分滑稽。
鸟人顿时拱手:“洞主!”
“赤羽,他人呢?”
“……洞主,草木之灵已经围拢,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追逃一个四阶武夫,一无所获!
猢狲龇牙,眼中凶光一览无余,这下如何交代?
“搜!刮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尖而利,妖威赫赫!
沼泽中。
候满意识越来越迷糊,呼吸越来越沉重。
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真就只能坐以待毙?老爷应该收到了消息,可是他又能做什么?
我候满死不足惜,却不甘心。
妖族野心勃勃,真就如他们所言,寅杀殿高层也不过是他们手中棋子?
思来想去,那位新任堂主最有可能。
除了他,谁又知晓风波亭探子的具体动向,一网打尽,丧尽天良!
同伴绝望的挣扎声,犹在耳边!
陆轻鸿是吧,恨啊,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大卸八块。堂堂一任堂主,竟然心甘情愿作为妖族走狗。
该杀!
………
出了风波亭,已经紧赶慢赶半个时辰,已经差不多到了事发地。
陆轻鸿看着眼前山色无恙,心中一空,并没有发现那只精怪嘴里所说的草木之灵。
草木之灵,非精非怪,却有灵性。
乃是树木精华,常有游人于山中迷失方向,就是他们的杰作。
他们虽然生性顽皮,却并不致命,甚至还是一味良药。
却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他们早就被人为控制,或者根本就是妖族培育。
如果是这种情况,一般还会在培养之初,融入大梁毒素进入树身,只要破体,见血封喉。
“小心一些。”
陆轻鸿刚提醒,刘桃早就准备妥帖,几根火把,上边燃烧的松油中加了大量摄妖香,效果对于自然生长的草木之灵效果非常好。
可,现在情况不容乐观。
裴茗摇头道:“这么大天气,可是什么讲究?”
“妖木怕火,却不一定有效果。”
“堂主,你是怀疑?”
“对,很有可能是妖族培育的。”
宫童神色凝重:“前方十里无妖气,如果那只精怪所言非虚,草木之灵已经移动这么长距离,必然是妖族手笔,这火把未必管用。”
这正是陆轻鸿所担心的,小妱临行送的火精,虽然可以驱邪闭秽,对草木之灵和毒物天生克制。
不过数量实在太少,只能解燃眉之急。
此行只有小心而为上,陆轻鸿沉声下令:“我在前,你们和我保持十丈距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轻易接近。”
“不可!堂主,还是我……”
方远请命,陆轻鸿没有隐瞒火精的事,这样众人再无话说。
可是一任堂主,这样身处险境,犯得着吗?
柳颜看着前方那道年轻的背影,他也才二十出头吧?有这样的堂主,只要他不倒,风波亭何愁不兴?
虽然很多时候,他做事并不符合规矩,却让人没有话说。从最开始听说他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枪挑宋连成,她只是冷笑。
一个愣头青,自以为是的家伙而已,不值一提,来风波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后来,印象慢慢改变。
他却一成未变。
为牺牲弟子厚待家属,为了身边一只妖族小丫头,孤身涉险,差点没能回来。然后对待下属更是平易近人,重来不曾强迫,甚至还收留了薛昧。
如果只是听说这些事,柳颜未必会多看他一眼,更不会替他担心。一个烂好人,死便死了。
可是直到亲身体会这一切,这种善意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才明白这其中的难能可贵,就像现在,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只要有他在,就能安心。
好几次想要提醒陆轻鸿,让他多替自己考虑考虑,一直未曾开口。等他成了冷酷无情,城府深厚,真的就是好事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轻鸿虽然仁慈,却并不愚昧。杀李秾、墨家、方翡这群人的时候,干净利落,好不拖泥带水。
最重要的是他意志坚定,试问,一举突破寅杀九锻第三层的能有几人?
一声呢喃,悠悠荡荡,百转千回。
只是一句:“轻鸿。”
前方陆轻鸿浑然不知,不过等柳颜回过神,才发现周围几位同僚神色格外精彩。
宫童轻轻一叹:“我不如他远矣!坚冰融化,不是三日之功!”
裴茗大刀一挥,心事重重,他确实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刘桃则面带桃花,欲言又止,想要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两句,话到嘴边最终又忍住。
名花有主,奈何情多?
柳颜这样的人,面冷心热,火一点上,只有自己碰得头破血流,才能熄灭。
不禁又想到自己那倒霉的夫君,一腔抱负,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纸薄,要是当初他跟随的是现在的堂主,何至于此?
唉……
柳颜手握剑柄,手指在颤抖。
宫童立刻噤声,不是怕她,只是跟一个女孩子打来打去,影响不好。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安心赶路。
一个时辰匆匆而过。
已经深入二十里地,毫无所获。
摊开地图,陆轻鸿对照周围群山一观摩,大抵能够推测现在具体位置。
距离天河镇还有三十多里,前方应该是一个沼泽,面积不大。此行目的是为了接应候满,还需要继续深入吗?
现在已经快到黄昏,如果在深入下去,一旦到了深夜,群妖活动,这一队人马,就将深陷泥潭。若被妖族察觉,那便万劫不复。
他停下来,等到众人跟上。
宫童和候满之间的情谊他心知肚明,所以他的态度十分关键。
陆轻鸿刚开口,宫童已经意会:“稍作休息,打道回府吧,等准备充分再过来。再有这么长时间过去,蛮猴儿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要么已经逃出包围圈,要么已经……”
话到这里截然而止,意思已经很明显。
陆轻鸿点点头,救人重要,可也不能搭上这些人的性命。
这边一行人坐下休憩。
七八里之外沼泽中,候满身体已经不能动弹,冰冷刺骨的烂泥地,或许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
上空,那猢狲手中长棍杵在地上,杀气疼疼,就在半丈之外就是候满藏身之处。
草木之灵已经汇拢,还有最后一里地,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真就被他逃了?
他望向赤羽:“废物,滚过来!”
“洞主……他或许还在……”
“在?你在说笑话么?真当我百战洞主和你家那老鼻子一样好糊弄?”
杀心毫不隐藏,然而赤羽心中并不如何担心,不是一家人,要问罪也轮不到你。一只猢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然而下一刻,他瞳孔渐渐放大。
巨大的棒子当头砸下,没有任何迟疑。
巨棒落下,鸟人成了秃毛鸡,从天空上一头栽倒,已经没了任何生机。
………
“有动静!”
陆轻鸿悚然惊起,其他几人也听到了那一声爆裂的灵气波动,大妖,至少六阶!
“堂主,退避!”
陆轻鸿压压手,顷刻从怀中掏出笔墨纸砚:“画魂?知更鸟。”
最简单,也最实用的一种画魂。
远处,百战洞主拍拍手,意犹未尽,一群跟着他过来的妖族,都刻意保持着相当长一段距离。
他抬眼一扫,无人敢对视。
好在他并不准备对他们出手:“你们收尾,他是自己不小心被那贼子反杀的,知道了吗?”
“明白!”
等他走后,剩下几只妖族才松了一口气,还有这么一小片地方,最多一个时辰,其实根本没必要搜索,可是赤羽刚死,他们哪还敢玩忽职守。
感觉着上方灵气波动。
候满小心盘算,还剩下三人,一位五阶,两个四阶,再加上草木之灵,依旧不是自己能够对付的。
自己这处位置并不是草木之灵正中心,大概也就一柱香的时间,必定暴露。
没有支援,只能拼死一搏,兴许还能拉一两个垫背的。
感受到不远处浓烈的血腥味,赤羽尸体就在旁边,心中顿时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几只妖族都不想看那赤羽的惨状,这也给了他足够的可能性。
只要让赤羽身体抖动,他们必然前来查看,然后补刀。只要这时候突然出手,收下一颗人头,还是有几分可能。
哒哒哒……
赤羽手掌轻轻抖动,水波荡漾开。
知更鸟目睹那微妙的变化,心中顷刻狂喜,他还活着!
可是,这不是找死吗?难道他要?
声音跟轻微,几只妖族并没有察觉,突然一只鸟飞来,让他们过麦目光注意过来。
它停留在赤羽身上。
候满心中大怒,有杀人,不,杀鸟的冲动。一只知更鸟,坏了自己计划。真是时也命也,我候满真就这样点背,虎落平阳被犬欺,不想死到临头,一只傻鸟也不放过自己。
时间越来越紧迫,他万念俱灰。
然而还有更让他想吐血的是,这只傻鸟竟然停留在他鼻端。
酸麻的感觉让他抓心捞肺。
可下一刻,这种痛苦化作狂喜,知更鸟有规则地轻轻踏足,先左脚五下,又右脚四下,然后同时双脚落地两次。
这是寅杀殿确认身份的一种暗号。
一只鸟……
等等,它身上似乎没有任何温度,而且距离很近,淡淡的墨香虽然轻微,可他已经确信,这是画魂。
画魂?
寅杀殿风波亭新任堂主!
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似乎又……
陆轻鸿!心中的怀疑和挣扎在这一刻尤为强烈,他是要救自己还是要害自己?
如果不是他透露的消息,又会是谁?是他的话,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人直接过来不就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鸟去人空,草木之灵已经快到了,身在泥潭中,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们移动带来的剧烈波动。
远处,知更鸟去而复返的同时陆轻鸿醒转,在所有人期盼的眼神中,他语速非常快,同时已经收拾好东西,开始马不停蹄往前方赶路。
“候满藏身沼泽中,现在凶多吉少,我长话短说。刚刚那只六境妖族已经离开,还有三只妖族徘徊,快……”
蛮猴儿还活着!
宫童第一次展示出所有势力,众人只看得一道鸿影掠过。
“宫童,小心草木之灵!”
火精飞出去,宫童稳稳抓住,没有说一句废话,救命要紧!
………
还有三丈!
两丈!
不能等了,再这么下去,死在草木之灵手中,被树枝缠绕,这种痛苦,还不如大杀一场来得痛快!
几只妖族已经升空,为草木之灵给出位置。
“嘟……”
就在这刹那,水中突然闪现出一抹银色华光,朝着三只妖族中唯一一只五阶飞速而去。
还没反应过来,波纹大作。
一道身影已经越出水面,往沼泽地中间艰难跑去。
“锵!”
铁器撞击的声音,功败垂成。
那只妖族手中铁枪舞动,强弩之末,不过如此。可是他竟然一直都在我们眼皮子之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是赤羽知晓,会不会气得活过来?
然后,一声尖锐的咆哮声惊动四野:“给我拿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