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寻鱼的那双杏眼肿得像核桃,也挤不出泪珠来,只是抽抽嗒嗒地窝在角落里,揉着因为哭得太过头而发疼的太阳穴,难得露出一副不适的神情,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似的。
韩雪绍收回水镜,以真气化作冰块,递了两枚到祝寻鱼的掌心去。
冰冷的温度纳入掌心,有种被冻伤般的错觉,发着丝丝痛意。
祝寻鱼下意识地接住了,勉强抬着眼睛望了韩雪绍一眼,似乎不明白她的用意。
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祝寻鱼,就能够很明显地看见他头顶的发旋,还有藏在发间的那根蝎子辫,他这么一抬眼,眼睛还含着湿漉漉的水光,韩雪绍心想,很像小狗。
“冰块消肿。”她解释道,“在眼睛上敷一会儿,眼睛就没那么难受了。”
祝寻鱼握着那两块冰,冰块已被他的体温捂热了,有了一股湿意,在他掌心中滑来滑去,像两条泥鳅。他听了韩雪绍的话,依言将其贴在肿胀难忍的眼睛上,果真好了许多。
韩雪绍提起裙摆,俯身蹲了下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祝寻鱼发红的眼睛,想他大约已经缓过神来,便启唇说道:“祝寻鱼,你已是个化神期的修士了,怎么能因为这点事掉泪?”
面前的少年呜咽了一声,嘴角一撇,眼角一垂,似是十分自责愧疚,难以启齿。
念及他那句“从来没哭过”,韩雪绍寻思,恐怕是那水镜抽在他脸上,他自觉失了脸面,才会如此难过,毕竟祝寻鱼长期混迹于赌石场,也很自来熟,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所以她的话只说到了这里,发觉祝寻鱼情绪低落之后,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沉默半晌,韩雪绍问道:“之前,你为什么让我不要回头?”
祝寻鱼心里咯噔一声,想着“坏了”,目光却只顾着去瞧她眼下那颗近乎泪珠的痣,脑中闪现了无数念头。是用“因为我想让你看着我”这样油腔滑调的话来搪塞吗?可自己这个师尊似乎不吃这一套,她算是个克制收敛的人,冷得像是雪山之巅上经年不融的冰雪。
他嗅到韩雪绍身上那点缱绻的寒意,宛如四处寂寥之际的夜色,并不是纯粹的冷。
短暂的思索后,祝寻鱼有意放缓了语调,一字一顿,问道:“师尊没有感觉到吗?”
韩雪绍闻言,一怔,“莫非你看见我身后是什么东西了,所以才不让我回头吗?”
“我自幼生在川渊附近,也就是离魔界入口很近,常年受魔气所侵染,渐渐也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冰中含着真气,祝寻鱼敷了一会儿,眼睛就消肿了,他将眼皮掀起来,韩雪绍发觉他的瞳仁泛着点紫色,“此前在赌石场的时候,我告诉师尊灵石中藏有宝贝,也正是因为我以这双眼睛,亲眼目睹石中之物,所以才将此事告知师尊,做个交易。”
韩雪绍听着,隐约也明白了祝寻鱼的意思,“所以,我身后的那样东西其实是……”
“师尊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应当比我更知晓这几年来修真界的变化。”他适时地接上一句话,因为哭过一场,声音有些哑,“诸仙以身饲阵,镇守魔界,然而,近年来紫阶法宝出世的频率愈发的高,受此影响,魔界的封印有所松动,多有魔族流窜到凡间。”
归根结底,原因其实在龙祁身上,因为他是气运之子,所以整个世界都为之变化。
韩雪绍暗想,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然,修真界也不可能有“魔族格杀勿论”的一条规矩了,不过那也只是零星的几个,实力都不算强,还远远未及魔君的程度。仙界的阵法就像是筛子,将那些实力强盛的魔族封印在魔界,偶有漏网之鱼,也只是些孱弱之流。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初那个踏破阵法,寻到她的那个魔族,实力才显得过于可怖。
“方才在我身后停留的那个东西,气息混沌阴冷,倘若真是魔族,也绝非是那些能够逃脱仙界阵法的漏网之鱼。”韩雪绍看着祝寻鱼,淡淡说道,“否则我早已将其撕成碎片。”
然而,如果是魔君,又为何要逃?她不过是深陷瓶颈期的修士,拼死一搏倒也无妨。
韩雪绍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纠葛。
“其实,我也没有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隐约觉得似乎是魔族。”祝寻鱼腼腆地笑了一下,“恐怕那魔族是被师尊身上的气息所引来,又被那面突然出现的镜子吓跑了……这镜子,虽然帮了师尊一把,可它也是挺坏的,为什么要往我脸上抽呢?这不是误伤我了么。”
不久前,她才被那柄来自深渊的骨刀所伤,手臂上也残余了丝丝的魔气。韩雪绍想,按理来说,沈安世的封烛剑吸收了部分魔气,她又以真气覆盖,魔气应当泄不出来才对,不过她对魔族也并不了解,素来听闻魔族的五感与常人皆有不同,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至于水镜的突然出现,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因着那镜中一闪而过的身影,韩雪绍猜测这件事大约与谢贪欢脱不开关系,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做,如何察觉到她这边的情况,如今又身处什么地界,她一时间还无从知晓。
这祝寻鱼,虽不知她的情况如何,说的这些猜测却也颇有逻辑,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韩雪绍颔首表示了认可,指尖轻触祝寻鱼还泛着点红的眼角,确定已经消肿,便要从他手中取过那两块融化得只剩下一截玉似的冰,抽动两下,祝寻鱼没放手,她只得罢休。
“我素来听闻魔族狡猾多端,认定了猎物就不会轻易罢休,非要将其拆吃入腹不可,纵使落入万劫不复、粉身碎骨的境地,也觉得心甘情愿。”她转而从祝寻鱼怀中取回了那件湿漉漉的外袍,催动真气烘干了,却也没有穿上,只是搭在臂弯中,捋平衣角站了起来。
“我没料到竟然会有魔族盯上我。”韩雪绍说道,“你若是跟着我,恐怕也会有危险。”
“师尊真体贴。”祝寻鱼也站了起来,他在墙角蹲久了,猛地站起来,腿还有些软,韩雪绍还以为他要歪歪斜斜地往自己身上倒,没想到他只是用手扶了扶墙壁,站稳后,笑盈盈地说道,“不过,我愿意守在师尊身边,以此眼替师尊明辨正邪。师尊会不会嫌弃我?”
他脑后的蝎子辫在墙壁上蹭了几下,有些散了,垂下几缕,盘桓在他的肩头。
“还有啊,师尊。”他眯着眼睛,眼底的紫色愈发显眼,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颜色,这样直勾勾地望着韩雪绍,让她有种踏入迷雾的错觉,“师尊也不必太担心,魔族的领地意识可是很强的,你如今已经被一个魔族盯上,若有其他魔族妄图来犯,定会被他碾碎成灰。”
祝寻鱼这番宽慰,倒不如不说,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韩雪绍还是勉强应了。
之后,韩雪绍又教了祝寻鱼几遍招数,他会是会,却苦于体内没多少真气,怎么也无法自行进行隐匿,非要引来韩雪绍的真气才行,几番往复,韩雪绍也明白他无法做到了。
“气修的招数,对你来说实在太过难学。”她双手抱胸,总结道,“与其固执地要学会气修的招数,你倒不如另辟蹊径,去学一些不需要真气的招数,用以自保,也绰绰有余。”
祝寻鱼走着神,却还是将韩雪绍的话听了个大概,便搭腔道:“师尊有什么建议吗?”
“比如,你可以向剑修习得一些剑法。”韩雪绍说道,“除了叔父之外,我在这穷迢城里也没有熟悉的剑修,他近日较为繁忙,兴许再过几日能闲下来,到那时候,我再拜托他教你一招半式。你是个体修,别的修士应该不会料到你会用剑,倒是个出其不意的奇招。”
这段话在祝寻鱼的脑中翻腾了几下,恹恹地沉下去,又浮起来一行字——
她口中的叔父是锦华尊者,修真界的剑修第一人。
同时,也是几十年前,一剑将整座川渊斩断,令它下沉至幽暗潮湿的地底之人。
天上诸仙都去镇守魔界了,唯独身处凡间的锦华尊者没去,他只是沉下视线,让阴翳浸没眼帘,抬手将那方诏令碾碎,起身走出了洞府,踏过回廊,风声将袖袍吹得猎猎作响……然后他站在清延宫的宫门之前,拂袖撬动门庭的苍山负雪双剑,各自斩出了两剑。
一剑斩往天界,惊得那等候的仙使奔逃,这一剑是威慑,所以未曾伤及无辜。
一剑斩往魔界,将魔界边缘的川渊斩断,这一剑是妥协,所以障碍至此荡平。
然后,诸仙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那剑威之中布下如此复杂的阵法,成功封印魔界。
倒也不是说除了锦华尊者之外的神仙都不行,只是大多神仙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压根不想以身饲阵,还有一些甚至去勾结了魔族,事态之混乱,并非一言两语能够形容的。
锦华尊者斩出的这一剑,算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也是压垮魔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韩雪绍说要让那位锦华尊者来教祝寻鱼一招半式,他听后,心情变得很复杂。
正常人这时候早就欢喜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但又不得不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话语在喉咙中酝酿了几遍,牵起僵硬的嘴角,干巴巴地笑着,说道:“真的可以吗?师尊,锦华尊者平日如此忙碌,却要来教我,是不是太麻烦他了?”
“他对后辈向来多有悉心提携。”韩雪绍道,“碧螺畔的常青,嵩山的观岸,韩家的无数子弟,包括我,都经他指点过一二,倘若你态度谦逊,有可教之处,他必会不吝相助。”
祝寻鱼听着她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有着藏不住的仰慕,只觉得心口子在滴血。
他心中狂喊着“不要啊”,面上却是十分欣喜,眼睛亮亮的,说道:“修真界的修士,恐怕没有哪个不崇拜锦华尊者的,我早就想见一见他了……倘若他真能屈尊纡贵,教我一招半式,那就再好不过了。唔,师尊,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你能不能掐我一下?”
韩雪绍见祝寻鱼如此高兴,不由得也有些触动,轻轻笑了一下,真去掐了他的脸。
她手上也没怎么用力,在那软肉上轻掐,祝寻鱼含混地呜咽两声,她就松了手。
“两日后,他会在穷迢城的城门之上试剑。”韩雪绍说道,“你届时可以和我同去。”
祝寻鱼立刻就想回绝,“去不成去不成”这句话都快到嘴边了,却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忽地沉默下去,凝视了韩雪绍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师尊,我在赌石场的时候,第一眼就相中你了,非你不可,此情天地明鉴,所以我愿意和你一同去看尊者的试剑。”
他说得好像什么生离死别似的,韩雪绍听了,只觉得好笑,“别说得那么夸张。”
真当应下来之后,那种烦躁的、近乎畏惧的情绪如潮水般顷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源于骨子里的一种疯狂,将祝寻鱼的血液灼烧得沸腾,他掌心中那点残余的冰块彻底融化殆尽,只剩下一点零星的水渍,逐渐被他升高的温度所蒸发,从他指缝中溜走,消散了。
韩雪绍望见祝寻鱼的眉眼舒展,唇边扬起一个笑,分明是再真情实意不过的笑容,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有了几分怪异的感觉,仿佛只是这具皮囊,竭尽全力,要用这样甜美温软的笑容掩住内里的——狰狞,疯狂,以及某种无法言明的恶意,像是甘愿在刀口舔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