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穿越不慌,她有全能师姐互帮 第十五章 想

  雨后的山谷散发着清新之气,夜雾也慢慢地消失了。

  郑攸估摸着,葛巾应该已经出去了。他便领着他的仆从,悄悄地潜进密道。

  密道内部有一条岔路,主仆二人沿着这条路一前一后地缓缓行走,从寨子里的另一间厢房中走出来,周围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郑攸走到了院子里,迎面吹来一阵透骨的冷风。他打了个寒颤,心口又疼又凉,像是被冰锥扎过一样。

  郑攸知道,贺鼎必死无疑。

  贺鼎是郑攸的老乡兼好友,两人相识六年,彼此照应颇多。他们被迫加入土匪寨,不得不昧着良心过活,同是天涯沦落人,郑攸自然把贺鼎引为知己。

  然而,华瑶攻占土匪寨之后,为了试探贺鼎的心性,故意在贺鼎的面前放了一把匕首,当时贺鼎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杀了郑攸,要么,被华瑶杀死——贺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若非华瑶出手阻拦,郑攸早已被贺鼎杀害。

  此后,郑攸投靠了华瑶,竭尽所能地侍奉她。

  华瑶宽待郑攸,也没严惩贺鼎。她和乡野土匪完全不同,她有一颗仁善之心,也懂得如何御人。

  郑攸在华瑶的手底下做事,心里非常踏实。

  贺鼎见状,私下里找到了郑攸,诚惶诚恐地叩首请罪。

  郑攸不仅原谅了贺鼎,还把贺鼎调到自己身边帮忙。

  虽然贺鼎差点杀了郑攸,但郑攸并不怨恨贺鼎,因为,事发当天,郑攸确实不想活了,贺鼎刺过来的那一刀,反倒是成全了郑攸,把郑攸衬托得如同忠臣良将一般无畏生死。

  不过,就在刚才,郑攸亲手把贺鼎推进了密道,亲眼目睹赵惟成一身杀气地跟随贺鼎。

  如今的郑攸心怀大志,每一天都活不够,为了活命,郑攸可以出卖朋友,也可以见死不救。

  人一旦有了私欲,就无法舍生忘死,无法慷慨赴义,无法遵循圣贤书上说的道理。归根结底,郑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风骨没有贺鼎那么软,也没有他自己期望的那么硬。他之所以能得到土匪的赏识,也是因为他会施展一些阴险狠毒的手段。

  他的名声早就脏了,双手沾过平民百姓的血,这一辈子都洗刷不净。他是朝廷通缉的逃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死后坠入地狱,他必堕最底层。华瑶是他扭转乾坤的唯一希望,他过往所造的一切罪孽就像一只污黑的鹰隼,而华瑶的宏图伟业是一方澄澈清碧的天空,鹰隼会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看遍海阔千里、山高万仞,满身的羽毛被天光荡涤无遗。

  郑攸的心情转变了。

  他热血如沸,快步如风,匆匆走进一条长廊,顺着廊道,奔向华瑶所在的楼馆,远远望见楼馆中灯火阑珊。

  此时正值午夜,透窗斜照的银烛之影半明半灭,恰似天上银河清浅。

  楼馆的双扉紧闭,朱漆描金的雕花木门之前,聚集着一群官兵侍卫,其中竟有两人是秦三的亲兵。

  这两位亲兵注意到了郑攸的身影,目光炯炯地瞪视过来,郑攸别无选择,只能装作没看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迈向楼馆的大门。

  郑攸跨过门槛,路过穿堂,绕过游廊,终于来到了正厅。

  正厅之内,华瑶端坐主位,谢云潇和白其姝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秦三正在华瑶的面前来回踱步,皮靴把青石地板踩得铿铿作响。

  郑攸不愿多看一眼秦三,秦三却凝视着郑攸,直接问道:“你为何深夜前来拜访公主?”

  郑攸还没回答,华瑶就接话道:“我叫他来的。”

  秦三眉头一皱,心中隐有几分怒恨之意,但又不能与华瑶撕破脸。

  秦三换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请您不要怪罪卑职多嘴,您可能不知道,这位郑先生是袁昌身边第一等的谋士,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少说也有百八十条。卑职斗胆,想问您一句,您邀请他前来议事,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吗?”

  华瑶声调不变,依然从容道:“我把郑攸叫过来,只是因为他久居土匪寨,必然知道寨子周围的地形地貌,也认识寨子里的几千人马……”

  秦三没等华瑶说完,便故意使诈:“那葛巾逃走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郑攸一手策划的!”

  “葛巾逃走”四个字一出,郑攸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他奉了华瑶之命,偷偷放跑了葛巾。他自认为没有露出马脚,为何秦三才刚开口就切中了要害?

  郑攸往上看了一眼,瞧见华瑶面不改色。

  郑攸也有了底气,随机应变道:“我在土匪寨的这几年,吃尽了苦头,经常被土匪欺辱作贱,活得像个畜牲,早就不算是完整的人了。自从袁昌暴毙身亡,我才活出了人样,渐渐找回了一点气节,此生不想再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他猛地抬头,眼眶也跟着一热,双目泛起潮润的湿意:“葛巾勾结土匪,残害百姓,至今没有丝毫悔过之意。我已是罪无可恕的罪人,实在不愿与她牵扯,又怎会助她逃脱?!”

  郑攸的这一番话,流露出不少真情实感,听在秦三的耳边,却又有另一层意思。

  秦三觉得,像郑攸这种臭读书的狗屁书生,生平一大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一个好主子,郑攸急着与土匪撇清关系,正是由于他现在投靠了华瑶,必须说一些华瑶爱听的东西。

  秦三冷嗤一声,责问道:“郑攸,你听清楚了,我刚才说的是‘极有可能’,又没说你一定参与其中,你何苦要带着哭腔讲话?”

  秦三总觉得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仔细地想了想,慢慢地琢磨出味儿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秦三想去探望葛巾,当时的夜空还在下雨,湿润的水雾弥漫于天地,秦三在凄风苦雨中行走,身上有绵绵不尽的凉意。

  等到秦三走进关押葛巾的厢房,她才发现葛巾不见了,她整个人就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

  那厢房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秦三的亲兵负责把守,秦三问了每一个亲兵,无人见过葛巾走出房门,厢房附近也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秦三立即找到华瑶,禀报了葛巾失踪一事,希望华瑶派出人马,与她一同把葛巾抓捕归案。

  华瑶听完秦三的禀告,并不惊讶。

  华瑶的表现过于平静,平静到秦三难以理解的程度。

  秦三的心头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华瑶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葛巾会突然消失?

  秦三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华瑶竟然向她走来:“秦将军,实不相瞒,葛巾失踪了,是我意料之内的事。虽然我在黑豹寨待了一个多月,但我毕竟不是土匪,寨子里的五千多人不可能都对我心服口服。”

  秦三握紧了长缨枪。

  华瑶依旧神色自若:“官兵与土匪,本就是水火不容,那些土匪表面上对我服服帖帖,背地里却恨不得我暴毙而亡。和我相比,葛巾与他们关系更近,葛巾一旦被朝廷追查,那些土匪作为同犯,也只有死路一条……”

  秦三的语气略带激愤:“据我所知,您已经把这里的土匪招安收编了!”

  华瑶双手背后,严肃道:“我招安收编了他们,也把他们的私产都没收了,还挑了一些罪大恶极的歹徒,当众杀了。他们对我恨之入骨,早就有了反抗之意。”

  秦三半信半疑。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继续道:“今夜,你来到土匪寨,更加深了他们的恐惧。俗话说得好,狗急跳墙,人急计生,何况他们本就是亡命之徒,烧杀抢掠的恶行都做惯了,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的?”

  秦三心里乱糟糟的,随口附和道:“这群土匪,实属丧尽天良。”

  华瑶点了点头,才道:“你一说葛巾不见了,我就想带兵搜查各处,但我若是亲自出面,难免会闹得人心惶惶。”

  秦三满腹狐疑:“此话怎讲?”

  华瑶道:“葛巾是我的阶下囚,你是我的座上宾,由此可见,我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偏向官府的。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寨子里却有五千多个土匪,如果我带兵四处巡逻,说不定土匪就会声东击西、避实击虚。所以,我先派人搜查葛巾的厢房,看看那里有没有暗门和密道,再把你们都叫过来,就是想与你们合计一番,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郑攸找准机会,立刻表态:“土匪头子说过,咱们这个寨子里,总共有好几条密道。”

  秦三暗暗地着急,话却说得平稳:“咱们应该尽快追捕葛巾,千万别让她跑远了。”

  秦三看向高处,恰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

  白其姝淡然一笑,接话道:“秦将军,请您稍安勿躁,公主已经派出了一百多名侍卫,哪怕葛巾有通天的本领,她也是插翅难逃。”

  单看白其姝这副样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秦三心里的疑虑更难消除。

  秦三忽然抬起一只手,直接挡在华瑶的身前,轻声问:“您不是在给我下套吧?”

  华瑶微微蹙眉:“下什么套?”

  秦三猜不到华瑶的计策,只是凭借自己在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变故。

  或许秦三根本就没有退路,打从她接到皇帝密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皇权斗争的局中人。她不愿杀华瑶,也不愿杀葛巾,对朝廷的法治仍有一线希望,便注定沦为华瑶和葛巾两方势力拉扯中的牺牲品。

  秦三默然不语,华瑶自顾自地说:“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给你下套,就等于害我自己。”

  秦三恭维道:“我是没读过书的大老粗,而您是极有城府的人,无论岱州的土匪,亦或羌羯的军队,都不是您的对手。”

  华瑶抬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在岱州剿匪成功,是因为岱州的官民都支持我。反观你们虞州呢,黑豹寨在山海县驻扎了这么久,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光靠一个葛知县,是不可能办得到的。在你们虞州,肯定还有比葛巾更大的官,胆大妄为,包庇土匪,我姑且称他为‘大狗官’吧。”

  秦三笑了笑,试探道:“那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华瑶直言不讳道:“你参奏葛巾,葛巾也会参奏你,都察院御史必定认为你们相互攻讦,从而要求你和葛巾上疏自陈。葛巾为了保命,可能会控告我谋反,而你协力相助,罪孽深重,虞州的大狗官也会趁机栽赃陷害你。”

  秦三屏住呼吸,华瑶继续说:“你出身寒门,背后没有靠山,对京城的党争一无所知,而葛巾效忠皇后多年,暗中结交党羽,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些人脉,倘若他们串通一气,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厅内一片寂静,华瑶叹了口气:“朝廷的党争十分复杂,不仅包括夺嫡之争,也包括文官与武官、阁臣与部臣、外朝与内廷的争权夺利……”

  华瑶仿佛是真心实意地为秦三考虑。秦三不禁有些恍惚了,哑声问道:“您干脆直说吧,您希望我怎么做?”

  华瑶道:“我希望你传信给虞州提刑按察使司,要求他们把葛巾通敌的证据上报刑部。此外,你也要通知虞州的监察御史,务必把葛巾和风雨楼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秦三道:“为何?”

  华瑶一句一顿道:“你还记得风雨楼一案吗?皇帝已经下旨了,风雨楼一案事关重大,需要三司会审来裁定。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将会联合办案,三权并峙,相互监督,审判的结果更公正,也能进一步压制党争。”

  秦三恍然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风雨楼一案的罪魁祸首是土匪,葛巾暗地里包庇土匪,我揭发葛巾的行径,就成了风雨楼一案的证人?”

  “是的,”华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仔细想想,你直接上奏,皇后不会饶过你,皇帝重病卧床、生死未知,当然也不能替你做主。到时候,你的主审官,可不一定是三法司的最高长官。”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为大梁朝的“三法司”。凡是牵涉较广的重大疑难案件,都要经由三法司共同审理、皇帝亲自裁决。

  但因皇帝缠绵病榻,朝中的大小事务,多半是内阁在处理,掌印太监负责把内阁的折子上报太后。

  前些日子里,掌印太监莫名暴毙,朝堂内外一片哗然……想到这里,秦三的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她的思路已被华瑶钳制,心里还是不愿意顺从。

  秦三破罐破摔,含恨道:“那我干脆就给内阁写一封密函算了!”

  华瑶告诫道:“皇帝病重,内阁擅专,徐阁老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兵权,这个时候,你主动跳到徐阁老的眼前,无异于羊入虎口。”

  秦三抿了抿唇:“难道徐阁老也想谋反?”

  华瑶断然道:“徐阁老不仅是内阁首辅,也是我姐姐的外祖父。我姐姐的美名,你肯定也听说过,她是孝仁皇后的独生女,大梁朝最高贵的公主,徐阁老当然希望她能坐稳皇位。”

  秦三再一次沉默了。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问:“秦州的战事愈演愈烈,是不是也和内阁的惰政有关?”

  华瑶越发恳切道:“秦州原本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由于晋明在秦州密谋造反,秦州兵荒马乱,各方势力都想趁机夺取秦州的兵权。秦州本地的官兵已经打了好几场败仗,内阁还没开始下一步的调度安排,必定是在与兵部、吏部争权,妄图一手把持军政。”

  秦三闻言,喃喃自语道:“若真如你所说,局面只会越来越乱。”

  华瑶拍了拍手,侍女便搬来一张桌子,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华瑶咬字极轻道:“时不待人,你快写信吧。”

  秦三踌躇了半晌,却也想不出别的退路,她担心葛巾跑出了土匪寨,先她一步,传信到了京城,借由皇后的势力把她铲除,那她可就是有苦说不出了。京城的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中高手如云,皇后想暗杀秦三也并非难事。

  秦三提起笔,刚写了一行字,便脱口而出:“如果皇帝真要杀你,他为什么不把镇抚司的高手派过来?”

  华瑶心中暗道,那当然是因为镇抚司的高手已经被我杀掉了啊。

  华瑶嘴上却说:“我父皇一病不起,恐怕连折子都看不了,哪里有力气下令呢?也许是葛巾的主子伪造皇命,妄图瞒天过海,将我除之而后快。”

  秦三没有接话。她低头写信,写到一半,手指一顿,斜瞟了一眼郑攸。

  华瑶立刻明白了秦三的深意,低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郑攸和白其姝火速告退,谢云潇走得最慢。

  大厅里灯烛荧煌,谢云潇从烛光中穿行而过,影子落在另一侧的花架屏风上。那屏风镂刻着山水花月的纹理,此时又映衬着美人之影,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妙境。

  濛濛皓月,花染香尘,山水之韵致,美人之形色,皆为人间极乐之景,秦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却在暗想,谢云潇的气质如此出众,他真能带兵打仗吗?士兵多半是泥腿子,看不惯所谓的“公子风度”,他们会对谢云潇心服口服吗?

  考虑到其中的诸般状况,虽然秦三的武功比不上谢云潇,单论行军作战,秦三却是不见得会输的。

  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之间,总想争个高下,秦三也不能免俗,即便她此时麻烦缠身,争强好胜的心思还是一点没少。

  秦三瞧了谢云潇片刻,又侧过脸,窥探华瑶。

  华瑶浑不在意,仍然安静地坐在秦三身旁,左手的手肘撑着桌沿,掌心托着腮帮,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一盏银灯。

  火光跳跃,闪烁不定,照得华瑶的瞳仁忽明忽暗,灯花爆开的一刹那,华瑶蓦地笑了一下,秦三不知她因何而笑,却不敢再偷看她了。

  华瑶稍微偏了一下头,目光扫过秦三信上的言辞,隐约猜到了秦三的真正意图。

  秦三没有完全按照华瑶说的去做,但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秦三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苦闷忧愁之感,她的遣词造句虽然稚拙,却有一腔欲涌的热血,甘愿泼洒在剿匪平叛的战场上。

  华瑶仿佛是第一天认识秦三,认认真真地把秦三审视了一会儿。

  秦三并不是赤胆忠心的纯臣。她打从骨子里厌恶苛政强权,也不贪求功名利禄,只盼望天下太平无事。

  秦三不懂“忠君”,只懂“爱民”,愿意为民而战,却不愿为君赴死,皇帝选她来杀华瑶,实在是选错了人。

  华瑶勾起唇角,微露几分笑意。

  琉璃盏中灯油将尽,秦三终于写完了信。她召来自己的心腹,派遣他们连夜骑马递送信件。

  随后,秦三又去收容人质的地方巡视了一圈——这些人质都是土匪从虞州、秦州、沧州等地抓来的百姓,大多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女,华瑶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众人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太医相伴左右。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不知经历过什么,双眼空洞无神,浑似枯木一般,或躺或坐,寸步不动,看上去就像是只剩一口气的行尸走肉。

  秦三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淡淡的月光照进屋里,她忽然注意到一位少女的腰间挂着一只荇草纹的荷包。

  秦三的家乡在虞州柴桑县。

  柴桑是水泽之乡,常年潮湿多雨,池塘边上长满了一丛丛的荇草。

  想到这里,秦三不免怅然,喃喃地说了一句家乡的方言。

  那少女听见她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呜呜咽咽,哀哀切切,却始终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秦三弯腰扶住她:“姑娘莫急,你老家是不是也在柴桑县?”

  姑娘头发蓬乱,脸色憔悴不堪,瘦得不成人样,微微张开的嘴巴里竟然只有小半截舌头。她趴在一条鹿皮制成的毛毯上,指甲掐入毛缝里,朝着秦三爬近了一步,虚软的双腿颤悠悠的,垂落在她的腰后,无论她怎样用力,她也无法抬腿起身。

  秦三大吃一惊,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凄苦,苦得发酸、发胀,连带着喉咙也干涩疼痛起来。

  微弱而压抑的哭声,落到秦三的耳朵里,就仿佛是一面铜锣,铛铛地敲个不停,比战鼓号角还要震撼,让她想立刻冲进土匪窝,不顾死活地疯狂砍杀,杀光那群恶棍。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血液如火焰般沸腾灼烧,甚至在这一刻想通了很多关窍——虞州县乡的失踪案,武职衙门从来不管,总是各地的县官、乡官自行解决。这些官员根本不会武功,自身也没有太多实权,更不敢率众剿匪,只能不断地向土匪妥协。

  虞州邻近京城,遍地都是豪强权贵的田庄与马场。

  那些京城来的豪强权贵,与土匪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虞州本地的官员还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怎敢与他们翻脸?只有到了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文官才会上报朝廷,请求武职衙门派兵平乱。而武官也乐得清闲,懒得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自从进了军营,秦三整日忙于练兵。她与贼寇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打了胜仗,她的官阶升得很快,虞州总兵非常器重她……这般平和的表象之下,又有多少肮脏的勾当,是她所不知道的?

  秦三提起沉重的长缨枪,坐在冰冷而坚硬的门槛上。她发了一会儿呆,双眼直愣愣的,看不清东西似的,木然地盯着庭前台阶上的一滩积水。

  忽有一股药香飘来,秦三抬头,竟然望见了汤沃雪。

  汤沃雪身穿一袭素布长裙,腰间挂着一把短刀,手里端着一碗药羹,满脸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低叹道:“您就是秦将军,对吧?麻烦您老让一下,我这儿还要照顾病人,忙得很,您别挡在门口啊。”

  秦三飞快地让开一条路:“抱歉,抱歉,您别生气,我马上滚……”又忍不住问:“对了,大夫,这姑娘的双腿,怎么样了?我是她老乡来着,兴许认识她的家里人。”

  汤沃雪垂眸敛眉,药羹的热气扑上她的面颊,雾色中的双眼盈盈如水:“现在的情况比起一个月前已经好了很多。”

  秦三小心翼翼地问:“您还需要什么药材吗?”

  汤沃雪道:“什么也不缺,公主把药材库打开了,随便我们怎么用。”

  秦三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公主确实仁慈慷慨。”

  汤沃雪轻声说着:“我们在岱州、凉州和京城都救过不少人。”她慢慢地卷起那位姑娘的裤腿,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不要害怕,你也会好起来的。”

  姑娘的泪水止住了,最后一滴眼泪落到她的衣襟处,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着,左手支撑着身子,右手探向药碗。汤沃雪正准备喂她喝药,但她不肯麻烦汤沃雪,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语调还带着柴桑县的口音。

  秦三听懂了姑娘的意思——碗里的药汁容易洒出来,这位姑娘不想弄脏汤沃雪的衣裳。

  汤沃雪没听明白,也没细问。

  姑娘有力气自己端碗喝药,汤沃雪很为她高兴,连忙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银针。

  秦三把长缨枪放到自己的脚边,默默地看着汤沃雪施针。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扫荡山谷的风雨尽数消散,透窗吹来的空气潮湿又清新,混杂着草香、花香、和树香。老槐树的影子垂在窗前,枯枝似乎长出了新叶,她从中看到了一点渺茫的希望。

  *

  临近五更天,雾霭浮荡,晨星寥落,寒鸦凄然地啼叫着,惊扰了华瑶的清梦。

  华瑶睁开眼,把头偏向另一侧,往谢云潇的怀里拱了拱,谢云潇顺势将她搂住。她的发丝乌黑如瀑,散乱地堆在枕边,也有几缕缠在他的衣领里。

  谢云潇抬手帮她略作整理,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脸颊和脖颈,稍微停留一个瞬息,便挪开了,挑起一阵温热的、微痒的感触,从身上蔓延到了心里,她的困意随之消散,整个人彻底地清醒过来。

  垂落的帐幔遮掩着天光,床榻上朦胧昏暗又寂静,华瑶看不清谢云潇的神色,只感觉他似乎正在注视她,揽在她腰间的手掌也无比火热。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热得像火炉一样。”

  谢云潇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握,她毫不躲闪,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倒真像是情动意乱了,猛地将她一抱入怀。

  华瑶脑袋抵在谢云潇的肩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单薄的寝衣。其实她也能察觉得到,他对她的挂念更深了一层,好像她面临着刀山火海,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似的。

  华瑶向来怜香惜玉,不忍心让美人担惊受怕,便把谢云潇的腰身一搂,温言软语地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还可以带着你躲进深山老林,去做一对闲云野鹤。”

  华瑶早就发现了,谢云潇不求功名,不争权势,也不贪富贵。他一心向往着避世隐居的生活。他在战乱连年的凉州长大,看不惯世间的不平事,厌倦红尘纷扰,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完全没有华瑶想象中的那种兴高采烈。

  华瑶正要追问,谢云潇就说:“你似乎是在哄我。”

  “才没有呢,”华瑶狡辩道,“我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比真金还真。”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直言不讳道:“你的十句情话里,若有一句是真的,就算十分的难得可贵。”

  谢云潇这一招“捧杀”用得很好,华瑶一贯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语凝噎。她憋了半晌,火气也冒了出来:“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得给我忍着,听懂了吗?”

  谢云潇凑近华瑶的耳边,还没挨到她,她就起身离开了。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她还想挣脱,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掌心贴在他的衣襟处,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仿佛什么都能摸到,什么都任她赏玩。

  起初华瑶静止不动,少顷,她开始一点点地、仔细地摸捏他身上这件寝衣的襟角。

  谢云潇把床帐撩开一条缝,皎洁的月光照了进来,清辉流淌一地,洒在堆叠的衣袖间,似烟非烟,似雾非雾。她瞧见他的衣领微微地敞开了,每一寸肌理都是光洁而紧实的,从肩膀到腰腹,无一处不显露他的劲健有力。

  华瑶的眼睫眨了眨,故意偏过头,不再看他:“就算我偶尔轻薄了你,你也该念着我平日里的恩义。如今我们的处境比逃犯好不了多少,我虽有应对之策,也需要你尽心竭力,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瑶的话还没说完,谢云潇俯身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微凉的唇才刚碰到她的肌肤,他就浅尝辄止了。她呼吸一顿,只听他说:“天还没亮,我懒散困乏,也不够清醒,何必在这个时候教我君臣之道。”他略微一使力,将她放倒在柔软的缎枕绫被里。

  华瑶紧拽着谢云潇的袖口,半边衣袍顺着他的手臂滑脱下来,就在乍然之间,春色鼎盛,冷香清幽。

  所谓“人间之绝色,世外之天香”,莫过于此刻的景象。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云潇,略带犹豫地伸手,想要悄悄地摸他。

  谢云潇一把攥着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于气音的、低缓又柔和的声调道:“卿卿。”

  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饶是华瑶这般心志坚定的人,被谢云潇如此蛊惑,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过,华瑶转念一想,既然谢云潇已经和她成婚了,那她作甚还要拘束自己呢?

  何况谢云潇平时也极少投怀送抱。

  虽然谢云潇是华瑶的驸马,但他很有几分傲骨,从不摆出迎合之态。华瑶有时候觉得趣味甚浓,有时候又想用一条红绳把他狠狠地绑在床上。

  窗外的月亮大抵是向西而去了,房间里的光线极为黯淡,重叠的碧纱帐幔笼罩着床榻,仅有一隙的微光,浅浅地透过来,恰好落到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牢牢地牵着华瑶的手,原本是想与她十指相扣,但她突发奇想:“你会看手相吗?”

  谢云潇道:“略懂一二。”

  华瑶点了点头:“那你帮我看看。”

  华瑶掀起帐幔,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几颗夜明珠,扔到枕头上,周围一刹那变亮了,枕席间散发着玲珑剔透的光晕。

  谢云潇把华瑶的一只手牵到了亮处,一边端详一边说:“手指纤细修长,掌纹干净莹润,纹理清晰如丝线,可见你为人聪明伶俐、乐善好施,既有慈悲之念,又有仁义之心。”

  谢云潇的指尖顺着华瑶的掌根,一路摸到了掌心,仔仔细细地摩挲,轻拢慢捻,轻揉慢搓,那种酥痒难耐的感觉,仿佛穿透了肌肤,钻进了华瑶的骨头里,久久挥之不去。

  华瑶立刻说:“好痒啊,我不玩了。”

  谢云潇的态度依然严正:“摸骨看相,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你不是在看相,”华瑶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根本就是想摸我。”

  谢云潇岿然不动,端的是一副坐怀不乱的风度:“我只摸了你的手。”

  华瑶倚入他的怀里:“所以呢,你还想摸哪里?”

  她把他的衣带缠在指间:“装什么术士呢,你这个淫贼。”

  “淫贼”二字,被她念出了淡淡的骄矜之意,她的语调既轻率,又有一种浮躁的、不安分的邪气。

  谢云潇心头一热,嗓音反倒平静:“我原本想做正经事,但你说的话都不太正经,倘若我是淫贼,卿卿又是什么?”

  华瑶随口胡说:“我是被你抓住的人,这辈子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华瑶都有点佩服她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谢云潇的反应却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谢云潇并未被她打动,甚至越发的不可捉摸。他若有所思:“卿卿的甜言蜜语,果然婉转动人,好听得很。”

  “我现在就说一句真话,”华瑶的目光格外放肆地从他胸前一扫而过,“你的心跳变快了,气息不够平稳,胸膛也热得像火。”

  谢云潇缓缓地拉拢他的衣领。他身上的寝衣十分轻薄,紧贴着他滑韧光洁的肌理,就像水中之月、云巅之雪一般,使人欲近而不能,垂涎而不得,哪怕看得再久,也只是徒生妄想而已。

  华瑶正看得出神,谢云潇忽然解释道:“我之所以心跳变快,是因为……”他找到一个拙劣的借口:“屋子里有些闷热。”

  华瑶非要和他较劲:“真的吗?可是我觉得冷森森的。”

  谢云潇凝视着她的面容,她眼中似有星辉流转,既清亮又明澈,他便知道她仍在说笑,但他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哪里冷,身上不舒服吗?”

  “全身都冷,”华瑶很自然地说,“你帮我捂热一点。”

  谢云潇心生一种不妙的预感:“你想如何……捂热?”他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屏风的后侧有一只炭炉。”

  华瑶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也止住了他的话音。他略微含住她的指尖,她收回手,在她自己的唇瓣上点了点。

  谢云潇见状,不由得低头一笑。

  华瑶立刻抬起双臂,勾住谢云潇的脖颈,极尽缠绵地贴着他,亲亲热热地同他耳语,飘进他耳中的声音轻不可闻,全是他此前没听过的荤话,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

  谢云潇的耳尖涨得通红,终究忍无可忍,猛地将华瑶扑倒在床上。奈何华瑶早有预料,她反手一推谢云潇,自己滚到了床角,裹着被子,端端正正地坐好,仿佛完全收敛了恶劣的秉性,变成了一个谨守戒律的好学生。

  华瑶兴奋得不得了,满心以为谢云潇一贯端持的风度即将毁于一旦。

  她对谢云潇的性格是很好奇的。

  谢云潇犹如天上寒月一般凛然不可侵犯,常有一种孤高清静、无欲无求的气质,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颇有几分仙姿神韵。

  但他偶尔也会急躁、冲动、怒火中烧,像所有少年人一样执着于情缘爱欲的羁绊。他向华瑶展露出来的心意,犹如烈火一般赤诚灼热。这种独一无二的反差,让华瑶感到费解、茫然,同时又很欢欣雀跃——公主的本性便是如此,什么东西越让她欲罢不能,就越会牵动她的兴趣。

  华瑶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平复呼吸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披上衣袍、准备下床,华瑶连忙扯住他的袖子:“你……”

  谢云潇道:“怎么?”

  华瑶惊讶道:“你,你就这么走了?”

  谢云潇还在等她亲口承认:“想让我留下来吗?”

  华瑶一眼识破他的诡计。她当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你要走就走吧,我继续睡觉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从她背后靠过来,他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腕骨,另一只手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

  厚重的床帐也被他重新放了下来,夜明珠的光晕流淌在枕边,华瑶因为惊讶而短促地“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一块被角:“你干什么?”

  谢云潇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尖:“你已经亲了我、摸了我、对我说了许多荤话,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华瑶拒不回答,谢云潇又说:“殿下,你向来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乃是华瑶深恶痛绝的行径。谢云潇这么一说,华瑶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爽快答应道:“行吧,我姑且给你半个时辰……”

  谢云潇揽过华瑶的肩膀,起初他的一切动作都是轻缓的,逐渐便开始热烈而热切地反复亲吻她的唇,她的心底燃起了一簇火苗,只觉他的触碰既温暖又灼烈,帷帐里的空气似乎都燥闷起来。

  华瑶心旌摇曳,思绪却越发混乱,因为他尝起来真的很香很可口,就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上瘾的、贪恋的妙物,若非她心智坚定,恐怕早已沉溺其中。

  华瑶刚刚答应了谢云潇,在半个时辰之内,她会任由他施为。但是,她心里忽然又反悔起来,这一大清早的,她早早地醒来,就在床上和美人纠缠不清,是不是昏君所为呢?

  华瑶是善于反省自己的人。哪怕此时意乱情迷,也不耽误她静思己过。她暗暗地想着,她为何会与谢云潇寻欢作乐,他们原本不是在谈论手相吗?

  想到这里,华瑶当机立断:“你还记不记得,你没给我看完手相?摸骨看相,推算命格,讲究一个铁口直断,切忌半途而废啊。”

  谢云潇沉默片刻,呼吸间的滚烫热气洒在她的耳侧。她忍不住蹭了蹭枕头,他欲言又止:“你真是……”

  华瑶理直气壮:“我怎么了?”

  “挺好,”谢云潇似乎是在夸奖她,也似乎是在开解他自己,“你冷静自持,绝不会沉溺于情爱。”

  华瑶点了点头:“当然!”

  谢云潇执起她的双手,放进夜明珠的一片柔光中。

  华瑶掌心朝上,任凭谢云潇打量。

  谢云潇低声道:“手掌的四周较为饱满,中间较为低陷,指根处的艮、震、巽、离、坤五个位置光润细腻,这是天生富贵相,可见你的根基深固,福禄绵厚,这一生的命格极为尊贵。”

  他话中一顿,才说:“坎位略平,乾位有一条逸纹,巽位有一道玉阶纹,右手的掌心还有一道浅细方正的十字纹,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帝王之相。你思虑多、疑心重,善于谋划,敢于拼搏,年少时的运势稍显坎坷……”

  华瑶大大方方道:“君子问祸不问福,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谢云潇握住她的指尖:“你才智过人,且有深谋远虑,只是偶尔谨慎有余,果断不足。”

  华瑶与他对视,坦然道:“毕竟我现在没有兵权。”

  谢云潇同她耳语:“凡事有得必有失,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无论如何,你要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

  华瑶心想,谢云潇绕了一大圈,竟然就是为了提醒她自保。这一番情深义重的规劝,让她感到十分受用。

  华瑶顺水推舟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都记住了。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学过一点相术。心肝宝贝,来,把你的手给我,我也帮你看一看。”

  谢云潇才刚把左手交给华瑶,华瑶就说:“真不得了,你是天生的皇后命。”

  谢云潇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华瑶一把攥住他的食指,轻轻地抚摸他的骨节,情真意切道:“皇帝一直独爱你一人,你和皇帝是少年夫妻,你们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段美满的姻缘,终身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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