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外面是一大片的竹林。
风一过,叶子簌簌作响,竹影绰绰,显得诡异又僻静。
被冷香包围住的林三七不禁回头看了落无悔一眼,偏黄的烛光下,他眉目似也多了一抹绮丽的温柔,唇边笑意更深。
不过笑得莫名便生了毛骨悚然。
她还是觉得有点冷是怎么回事。
打破安静的是林三七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声:“……先吃饭,我还以为这支簪子落在清柳派了呢,没想到你还带着。”
“嗯。”
落无悔放下手,坐到木椅子上,指骨执起木筷子,夹了一块野菇,放进口里细细咀嚼,吃相是刻在骨子里的优雅斯文。
林三七坐到他对面,欢欢喜喜地抱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一时间忘记那条发带还没拿回来。
发带攥在落无悔掌心。
他垂眼扫过。
吃完饭,她收拾收拾打算把碗筷等东西拿下去洗干净,不然放在房间一晚会有异味的,还容易招虫蚁。
林三七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胀红又痒的蚊子印,陡然有种想拍死这世上所有蚊子的冲动,都逮住她来咬。
他却自然地端起了托盘:“我拿下去。”
此举令林三七微愣住,见落无悔走到门口了便没再拦,喉间迟缓地滚出一句话:“哦,那你去吧。”
本来她还想趁拿东西下去的时候跟苏公子打听一下这里是哪儿,距离花明镇远不远亦或者是不是还在花明镇等等。
既然他要去那就让他去。
明天再问也不迟。
林三七转头看向铺着凉席的床榻,心满意足地走过去,滚上几滚,躺床就是舒服,只不过发上插着支簪子,有些硌脑袋。
睡觉前要摘下发上的东西。
她抬手取下来,想放到床榻旁边,动作忽地一顿,因为看见上面有一点干涸的血,疑惑的同时用手指擦了擦。
这是哪来的血?
林三七又从床榻起来,走到房门又折回来,想着直接问落无悔似乎不太好,转而到竹窗前,倚着窗沿低头看下去。
皓月霜华,少年行走在夜色之下,黑衣红带,容颜如玉如画。
只见他不急不缓地从后厨出来,走到一半站住了,伸手进袖中拿出一条淡蓝色的发带,静立片刻,又收了起来。
林三七看不懂落无悔的操作。
难道他也喜欢这种颜色的发带?
而窗下的落无悔似有所察般抬起头,四目相对,月光在他细腻的颈侧、微露出来的锁骨上落下浅淡的阴影,晃眼的白。
他不介意地收回目光,脚步没再停顿,想绕回到竹梯,准备上楼,没走几步却被一名姑娘拦住。
脚步停下了。
姑娘杏脸桃腮,满眼好奇,在看清对方的容貌后,暗吸一口气,第一次看见可以用美来形容的少年。
“你就是今晚来我家借宿一晚的人?”她很晚回来,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落无悔指尖似不经意地轻勾过竹梯的边缘,缓缓抬起脸来,温和地笑笑:“对,我们会给银子你们的。”
看见这一幕的林三七头疼。
她怕又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
“哒哒哒”下竹梯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响起,少年勾过竹梯边缘的手指一顿,眸光微动,凉凉地笑了,明知故问:“你怎么下来了?”
是怕他不耐烦,然后杀人么……
她好像越来越了解他了呢。
林三七权当看不懂落无悔的笑,装傻充愣:“你太久没回来,我下来看看,你们站在这儿说什么呢?”
一根纤尖的竹骨在他手上折断,发出的声音很小。
小到没人听见。
姑娘视线在他们两个的面上徘徊,脸渐渐红了一大片,由衷地感叹道:“你们长得真好看,比我大哥还要好看。”
她一直生活在这里,能见到的人不多。
只知道自己的大哥长相算优秀的,不少经过这里的姑娘见了会娇羞不已,恨不得留下与之结秦晋之好,可她大哥皆无意。
落无悔缓声:“你大哥?”
姑娘点头,又觉得眼前两人般配极了,煞是养目,没什么心眼儿道:“是啊,你们今晚见到的男子是我大哥,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本来第一眼见到他时,少女之心蠢蠢欲动一瞬,只是后面又看见了林三七,她竟然发现自己更喜欢看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
落无悔平淡地“唔”了声。
林三七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又累又困,转回头来看他:“我们上去吧。”
“苏公子他如何?”
问题太突兀了,林三七反应片刻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在问自己对苏公子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坏人、值不值信任。
她没多想便回答了:“苏公子人看着挺好的,应该不会伤害我们,我们今晚能睡个好觉。”
落无悔笑着抬步上去:“也许吧。”
*
三更半夜,万籁俱寂。
林三七临睡前喝了太多水,睡熟后被硬生生地憋醒,想上茅房,神情惺忪地起身,推开门下去。
走到下面,她被夜风吹得清醒了不少,心道,自己好像连茅房在哪里也不知道,只是地方不大,先找找再说。
上完茅房,林三七彻底醒了。
她回去的路上发现竹屋的一楼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烛火,火苗摇曳着,还时不时冒出些稍稍压抑着的咳嗽声。窗纸映照出房间里的剪影,男子熟练地从侧榻起身,连衣衫也顾不得理一理,倒了一杯水到里屋,扶起白发老者。
“来,爹,喝点水。”
白发老者佝偻着靠在床边上,张开苍白无色的嘴巴,缓缓地抿了好几口水,布满皱纹的眼睛微眯着,似疲倦孱弱。
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忽问:“对了,你觉得今晚来我们这里借宿一晚的公子和姑娘是什么人?”
男子给他擦擦溢出来嘴边的水渍,轻声地道:“样貌出色,气质也不俗,不像是普通人,一看便知是从大门派里出来的人。”
白发老者缄默半秒。
然后他嘴里来回念叨着大门派三字,又蓦然有气无力地道:“如今的大门派算得上什么大门派,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罢了。”
他们是退避尘世多年的修士。闻言,男子并不反驳。
他表情如常:“您还是快歇息吧,我知道在您心中只有三百多年前的落家堪称大门派,您曾跟我说过您还一度想拜入落家当门徒。”
说到一半,声音渐渐低下去,“可……不提也罢。”
白发老者却没停下,忿忿道:“若不是落家夫人生下了一个怪物,又怎么会让那些心怀鬼胎的门派有可乘之机,归根结底还是怪那个怪物。”
男子转身放杯子的手一顿。
他颇不赞同:“爹,您口中的怪物可是落家家主和落家夫人的唯一儿子,还有,他也死了,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房间里的光线明明灭灭,他们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白发老者却摇了摇头,叹息道:“落家家主当初就不该心软,应该狠下心来亲自手刃他,如此一来便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男子似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爹,若我一出生便是他人口中的怪物,众人因恐惧、厌恶而让您杀了我,我问您,您会动手么?”
这话问住了白发老者。
不过很快他便坚定地道:“你不可能是他。”
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苍老的面容难得地露出一丝深入骨髓的怯意。
白发老者第一次见那孩童的时候,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形貌似佛、白衣胜雪的孩童站在河边上静静地看着在水里扑腾的人。
事后他问孩童为什么不喊别人来救不小心掉水的人。
孩童却用一双澄澈到不能再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异常疑惑地用尚稚嫩的嗓音反问:“我为何要喊人去救他,让他这样不好么?”
“这样他会死的。”当时的白发老者说。
“是么。”
被母亲多次摁进过水里的孩童眼底依旧干净真诚,漠然望着因跳下去救人而全身湿漉漉的他,“哦,那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白发老者最后一次见那孩童时,漫天红光,他看似温良的眉宇尽是血气,邪得摄人心魄,旁边血渍斑斑,躺着两具十指紧扣的尸体。
分别是落家家主和落家夫人。
寺庙遍地散落着染了血的佛珠和尸体。
还有一具身穿袈裟的尸体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脚,连父母死了,他都还是一副无喜无悲的模样,没有一滴眼泪。
白发老者在那一刻确认了。
他绝对不是人,而是个不折不扣、可怖的怪物。
*
竹屋并不是很隔音。
站在外面不远处、还没回房间的林三七断断续续地听了个大概,又是一阵夜风袭来,吹乱了她颊边的碎发。
看来传说中的落家家主很得人心,如果没死的话,现在必定处于一个难以超越的地位,可惜了。
她怕被他们发现,赶紧回去了。
房间里,落无悔躺在床榻靠墙的那一头,阖目平躺着,林三七放轻手脚地走过去,坐下脱开鞋子,躺回刚才的位置。
月光落绮窗,她看了他一眼,随后小心翼翼地躺下了,不多时便传出平缓的呼吸声,睡着了。
落无悔睁开眼。
少女的海棠花香缓缓地浸过来,他偏过头看熟睡的林三七,漆黑的眼珠子转了下,手一点一点地朝她纤弱的脖颈探去。
只差分毫便能掐住。
手突然转了个弯,将她散在脸颊的碎发撩开,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指尖落到她温热的皮肤上,轻轻地点了几下。
少年蛊惑的嗓音徐徐地游进林三七耳畔:“去杀了苏公子。”
她应声掀开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