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烈阳倾泻。
炎热的光线铺天盖地,似不把人烤熟不罢休,屋檐的风铃玉佩清击作响,假山流水那边投下两道算得上拉拉扯扯的身影。
落无悔端着醒酒汤的手一动不动,倚靠在长廊栏杆处好以整暇地望着那两道身影,言笑晏晏的样子,瞧着脾气极好。
林三七还是没松开手。
男弟子一袭派服,年纪不大,可能刚及弱冠,有一双桃花眼,模样还算清秀,清柳派就没有长得不好的弟子。
但他脸皮薄得很,来这所院子打扫,蓦然被抓住,也是不知所措,磕磕绊绊地道:“林、林姑娘,您想、想问什么便问吧。”
这所院子很是清静,没多少人。
林三七似乎是确认他不会走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手指,开口说话都透着酒香,可想而知喝得不少。
“我,我想找人。”
男弟子微愣住,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是找人,拉开得当的距离后,依旧有礼地道:“那林姑娘想找何人?”
“我想、我想找落无悔。”
听到林三七念自己的名字时,落无悔端着瓷碗的手指微动,擦过上面的花纹,出来是找他的么。
落无悔,落公子?
男弟子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所院子目前只住了一个人,那便是随沈轻风和白千流来的另一名公子。
想必是她喝醉了,来此处找人找不到才会抓住自己问个清楚,男弟子脑补完,道:“原来如此,那我去帮林姑娘您找……”
剩下的话曳然而止。
男弟子看到了不知何时静静地倚立于长廊的少年,形貌昳丽,薄唇是浅浅的红色,面带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是难得一见的俊俏。
他的肩臂轻轻往一侧靠着,一手懒散地垂在腿边,另一手有些突兀地拿着一只瓷碗,至于碗中装着何物,由于距离稍远,看不清楚。
男弟子没深思便道:“落公子?林姑娘,您看,您要找的落公子在那呢。”
话音落下,林三七便跑了过去,改为抓住落无悔的手,仰着脑袋看他,尔后又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她吐字不清地道:“还真是你,你去哪儿了?把我一个人扔在房间里,我喝、喝完了你的酒,下次还你一坛。”
这话听着就暧昧。
男弟子薄薄的脸皮更红了,低着眼睛不再看他们,“落公子、林姑娘,那我先走了,有事你们再唤我。”
说完匆匆地退下。
落无悔把醒酒汤放到偏细的栏杆上,奇怪的是也不掉下来,他拉着她走出能遮阳的长廊,到假山流水那里。
水顺着巧夺天工、错落有致的假山潺潺流下,淅沥落入水池中,又溅起几滴水滴,带过一丝丝清凉的水意。
“洗完手,再喝醒酒汤。”
林三七闻言耷拉着脑袋看了一眼左手,又看了一眼右手,不解地抬头,“洗手?洗什么手,我的手脏了么?什么时候?”
阳光下,双手没任何脏污。
他“唔”了一声,挪去了目光,落到男弟子离开的身影上,又缓缓敛回,眉眼神情没变化。
落无悔微微一笑道:“没错,脏了,就在刚刚。你先洗,我出去一下便回来,这次不要乱跑了。”
“不然——把你的魂给夺了。”
刚一转身,腰就被人搂住了。
他背后贴上一张脸,林三七在院中晒了一小会儿,皮肤热乎乎的,温度炽热,“你是不是要去干坏事?带上我,我也想去看看。”
此言令落无悔失笑。
坏事……砍掉那名男弟子的手臂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的确是坏事一件,可他素来无禁忌行事,自小便不知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想如何便如何了。
落无悔握住林三七抱住自己的腰的手,反手攥她到身前,低眸看着,缓笑道:“你若在怕是不会让我动手的,上次我可是放过了苏公子。”
两人分开了,他走向院门。
还没走几步,“扑通”一声从身后传来,落无悔回头一看,水池的水花四溅,一道杏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坠入了里面。
水没过林三七的头,瞬间清醒了,“唰”地站起来,水池的水刚过膝盖,衣裙湿哒哒地滴着水,发丝黏成一团一团。
颇为狼狈。
这回连醒酒汤也不用喝了。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对上一双似深渊般幽暗的眼眸,隐隐后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的酒,幸亏没说漏嘴其他的事。
别人酒醒可能会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林三七全部都记得,戳他脸,拉清柳派男弟子,抱他腰,还问他是不是要去干坏事。
还真是胆大妄为!
依他的性子不把她大卸八块算好的了,要不要装傻呢,林三七有一秒钟的犹豫。
落无悔观林三七神色,知晓她已酒醒,似调侃道:“你可真能耐啊,洗个手把自己洗进水池子里,既然酒醒便回去换身衣裳。”
他伸手过去。
有些水呛入鼻腔,林三七略难受地动了动鼻子,一手扒拉着吸了不少水的裙摆,一手搭着他,然后跨过池沿出来。
地面很快就多了一小片水痕。
她为了掩饰窘迫,哈哈地笑了声,又记起他无缘无故地要出去,心感不妙,莫不是要做些什么?
他们如今身处清柳派,是别人的地盘,小心低调行事最好不过,落无悔要是乱来,暴露了真正的身份……
林三七决定看紧他。
思来想去一番后,她清了清嗓子道:“不如你陪我回去吧,我要送你的东西在我房间里,顺便去拿。”
落无悔又准备迈开的腿收了回来,“你要送我的东西?”他们这几天一直在一起,她是没时间去买东西的。
可他却莫名想看看。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林三七硬着头皮点头,道:“对啊,我不是还欠你两份礼物么?先给一份。”
他同意了:“好啊。”
须臾。
跟林三七回她房间的落无悔的掌心躺着一个佛像吊坠,是他们初见时看过的那一个,“你要送我的是这个佛像吊坠?”
吊坠上的佛像慈笑着。
“嗯,昨晚忘记拿去给你了。”
虽然拿这个佛像吊坠来当礼物,看着是不太用心,但是林三七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危险的时刻或许还能救自己一命。他们一人一个佛像吊坠,到时无论她去哪儿,他都能感应得到她的大致方位,简直是好用到不能再好用的救命定位器。
当然,她是不能感应到他的。
因为林三七不会术法,而落无悔现在只是暂时没了术法,以后是会恢复的,这显然是不用她担心的问题。
他收下了。
吊坠佛像很小,却被雕刻得惟妙惟肖,遽然,落无悔想起了三百多年前那些沾满鲜血的佛珠和死在自己眼前的寺庙住持说过的话: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杀生不可为。
——如果小施主能活下去便忘掉今天发生的事吧,希望小施主以后能遇到可以渡小施主的佛陀。
他眼睫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他还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佛陀。
*
转眼间便到了祭拜天神的日子,每到这一天,人们都会在大祠堂前的空地跪着守夜,不分老少,乌泱泱的一群人头。
柳若柔安排清柳派的弟子在外面围着大祠堂,一旦有风吹草动,皆以护百姓们的性命安全为先。
林三七也在。
可能是时代局限人们的思想吧,古代人大多古板且固执,一旦认定一件事,死活不听劝,愣是撼动不得半分。
柳若柔明明跟花明镇的百姓说过今年不宜举办祭拜天神的活动,邪祟很可能会在这一天出现伤人,最好呆在家里。
他们还是不听,坚持要办。
要是换作是她,一听到有危险,甭管是不是天皇老子来了,自己绝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留在家里。
这段日子来调查还是一无所获的沈轻风和白千流也在,从他们凝重的表情可看出今晚的局势有多紧张。
反观她,该吃吃该喝喝。
没办法,谁让她是个草包。
系统颁布的第二个奖励任务——跟落无悔同床共枕七天也完成了,奖励番外还没找到合适的时间躲起来悄悄看。
林三七站累了就蹲下,毫无形象可言,旁边站着落无悔,他背靠着粗大的血色柱子抱着臂闭目养神,一袭红衣在夜间尤为耀眼。
她忍住困意到处看。
不知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大祠堂除却时而的敲木鱼和念经文的声音没任何风吹草动,林三七视线忽地停到腰挂长剑的柳若柔身上。
一般来说,四郎会陪在柳若柔身边,今晚是个特殊敏感的日子,他却不在?
她挑了挑眉。
理由是什么呢?
大祠堂靠近林子,夜晚蚊虫更是多,林三七连续拍死了好几只蚊子,掌心没一会儿便都是斑驳腥臭的蚊子血。
“啪啪啪”的声音引得落无悔看过去,她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扬扬手,主动地解释道:“打蚊子,我去洗个手。”
林三七刚洗完手就有事发生了。
不远处飘来缕缕琴音,随风波动,时而高耸时而低沉,跌宕起伏,动听动人,听者会不知不觉地沉沦在其中。
跪坐在大祠堂的百姓们纷纷地朝传来琴音的方向看去,众说纷纭,最多人说的是天神显灵了,他们竟露出喜悦的神色。
柳若柔心道,冥顽不灵!
她柳眉皱起,没有丝毫迟疑地挥了一下剑,一道强悍的剑气直击声源之处,琴音断了,却引起了一些百姓们的不满。
有人道:“你此举是对天神的不敬!”
林三七听得想骂人:“你是不是有病啊,柳门主是在保护你们,这哪是什么天神显灵,分明是有东西在装神弄鬼,偏你还信了。”
叫嚷的男子横眉相对道:“你又是何人?瞧你的模样,脸生的很呢,不是我们花明镇的百姓无权干涉我们的事,小丫头给我闭嘴!”
一瓣红莲割破了他的嘴巴。
他感受到疼时叫得更大声了,用手指揩了揩嘴巴上的血,给花明镇的其他百姓看,“你们看看,清柳派带来的人还出手伤我!”
“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三七懒得理男子,看见红莲就意识到落无悔的术法回来了,顿时眉开眼笑,小声地说:“你的术法终于回来了,太好了。”
他“嗯”了声,准备再次出手杀了骂她小丫头的男子。
琴音又起了,落无悔身形忽地摇晃了一下,林三七忙扶住他,喜色瞬间变为忧色,“落无悔,你怎么了?”
他脑海里掠过一些画面:
富丽堂皇的房间里,美丽温柔的女人照着一盆水给自己毫无血色的唇涂上胭脂,漂亮的眼睛却源源不断地流着泪水。
哭得我见犹怜。
她泪如雨下,糊了胭脂,喃喃道:“落儿,娘亲对不起你,不是你的错,娘亲和你爹是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让他们伤你半分。”
下一秒,女人又换了张面孔,眼泪消失,表情恶毒地道:“你生来便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你注定不得好死,没人会爱你的。”
“可为何是我和阿昭呢,为何是我们生下这个怪物呢,我们是不是不该去封印地狱之门……”
随后,她的谩骂声不绝于耳。
而角落里蜷缩着一名面色苍白的幼童,拴住他双手的铁链沾满了血迹,他唇角含着笑,习以为常地在地上用自己流出来的血练字。
*
大祠堂前阴风阵阵,林三七被风吹得半眯着眼,猜到也许是琴音的问题,踮起脚尖,双手捂住落无悔的耳朵。
他瞳孔逐渐聚焦了,“林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