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溥等人的想法, 他严子乔也不是不理解。毕竟他也是一教之主, 教中兄弟不下万人, 他也算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 与中原的武林帮派的争战随不及真正的两军对垒那么规模宏大, 但其惨烈程度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牵涉到的各种阴谋诡计也可以算得上是五花八门。更何况在当年"靖难"之役中, 他和朝廷的军队打过许多仗, 对明军的战斗力以及目前的境况, 他也不是不清楚, 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对皇帝非凡的军事谋略、敏锐的洞察力和神奇的预感有丝毫的怀疑。
并不是因为不敢, 而是因为确实佩服的五体投地。
数次北征, 不管是在做燕王时, 还是做皇帝时, 朱棣都是凯旋而归, 这就不得不令人钦佩。但今天下午的情况不同, 实在让所有的将帅感到不安。
皇帝率大军赶到三峡口之后, 几乎是在未做任何考虑的情况下, 就命令刘江率得胜之师即本部精锐骑兵两万人渡过饮马河, 追击撒木帖儿, 几乎所有的将领当时心里都往下沉了一下, 随在皇帝驾后的严子乔也几乎想出声劝谏。
佯败诱敌深入, 利用敌人不熟悉地形的弱点而集中优势兵力聚而歼之, 这是瓦剌人、鞑靼人和所有蒙古残元势力惯用的伎俩。五年之前, 号称最最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淇国公邱福, 就是因为贪功冒进, 中了鞑靼人的埋伏, 以至全军覆没。
这次刘江会不会重蹈邱福的覆辙呢?
尤其要命的是, 三峡口一战是出师数月以来的第一战, 玛哈木的主力一直就没有出现, 一战获胜即头脑发热, 难道不是兵家之大忌吗?
但是, 皇帝没有给任何人开口劝谏的机会, 刘江刚走, 皇帝就命令大军原地扎营, 然后就拉住了严子乔, 说是要"杀一盘"。
于是这一盘棋就一直杀到了现在。
严子乔也不是不想马上结束棋局, 毕竟陪皇帝下棋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 可棋是两个人下的, 皇帝现在正在长考, 这盘棋怎么结束得了呢?
事实上, 皇帝的棋力算不得很高, , 如果朱棣不是皇帝, 那么严子乔差不多可以让他四个子。而严子乔本人的棋力, 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充其量不过是"二国手"。
"二国手"的意思就是说, 严子乔如果要是有幸与当今几位围棋国手对弈, 至少要被人家让两个子。
跟自己能让四个子的人下棋, 严子乔居然每次都施展出了浑身解数, 每局棋下下来, 他都有一种耗尽心力的感觉。原因也很简单, 只能败不能胜, 还不能败得不象样子, 不能败得太明显, 不能不让皇帝享受到历尽千难万险而最终获胜的满足感, 他能不心力交瘁吗?
杨溥悄悄溜出了大帐,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偷偷摸了回来, 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好象他哪儿也没去过似的。
不一会儿, 大帐外面就有人大笑道:"陛下诏严子乔对弈, 该是何等盛事, 怎么也不让小僧观战, 莫非怕小僧偷学了陛下的招数不成? "这人一说话, 大帐里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柳升和郑亨甚至还暗暗冲杨溥翘起了大拇指。
搅局的人来了, 他们能不高兴吗?
皇帝从棋局上抬起目光, 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大师请进帐来。不过有一句话,朕先说在前头, 观棋不语真君子, 你要是搅了局, 朕就让你六根彻底清静了。"一个笑嘻嘻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点头哈腰, 连声"阿弥陀佛"地走了进来, 这老和尚虽然连胡子都全白了, 脸色倒是真不错, 红光满面的, 一颗光头油光瓦亮,一双手也保养的极好, 白白净净的。
老和尚一进帐就道:"陛下, 小僧自幼出家, 可说是四大皆空, 六根实在是早就已经清静了。"
皇帝微笑:"只怕未必。大师颏下, 尚有许多烦恼之丝, 除此而外, 情根尚在吧?"
满帐笑声。老和尚连忙后退几步, 陪笑道:"陛下开恩, 陛下开恩。"皇帝大笑道:"来呀, 给大师看座。"
都督全玉马上就端了一个锦墩过来, 老和尚居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
满帐文武全都站着, 皇帝居然会吩咐给一个方外之人看座, 而身为都督的全玉会替老和尚端凳子, 不明底细的人见了, 一定会觉得诧异之极, 可一旦你知道了这个和尚的身分, 你就会释然了。
朱棣当年做燕王的时侯, 手底下谋士如云, 但最重要也最得燕王信任的, 只有一个人, 而且是个方外之人。
这个方外之人, 就是道衍和尚, 虽是佛徒、却不修禅而专攻术数的道衍和尚姚广孝。
燕王能躲过建文帝的侦察和暗算, 道衍功不可没, 燕王能"靖难"成功, 一举登上帝位, 道衍居功至伟。可以这么说, 道衍之于朱棣, 就如张良之于汉高祖、诸葛孔明之于刘备、徐达刘伯温之于太祖洪武皇帝。
道衍功成身退后, 隐居于潭柘古寺, 永乐皇帝朱棣对他可说是十分思念, 亲拨巨款, 重修潭柘寺, 派遣重兵守卫四周, 保卫道衍和尚的安全, 而且每有大事,总会派人去征询道衍和尚的意见。
对与道衍和尚一起曾经为自己登极立下汗马功劳的道衍和尚的师弟道通和尚,皇帝能不尊敬吗?
杨溥请来的这个和尚, 就是原来的道通和尚, 现在住持上方山上方寺、在云水洞内清修、指洞为号的云水禅师。
云水禅师一到, 局面果然有了变化。
这老和尚坐在那里, 手捻佛珠, 双唇不住歙动着, 也不知他在默念着什么经文咒语, 严子乔双眉紧皱, 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个大帐里的其他人, 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严子乔和云水和尚心里明白, 他们这是在用"传音入密"这种神奇的武功, 来共同商议如何巧妙地输掉这盘棋。
他们是老朋友了, 快二十年的老朋友了, 彼此可以说是心意相通, 云水和尚的棋力较严子乔来说只高不低, 而且与皇帝对弈的经验也更丰富, 他们两个人联手, 要输一盘棋也就显得容易多了。
棋枰上的黑白子绞杀得越来越厉害, 皇帝的脸色在凝重之中反而透出了一丝兴奋, 很显然, 他已经看出胜机了。相反, 严子乔的额头上却已见汗了。
这倒不是以为局面不好, 实实在在是因为传音入密这种功夫太耗内力了。
天色已渐仅黄昏, 残阳如血。
风掠过汤汤而去的饮马河水, 掠过岸边丛生的粘满血迹的杂草, 掠过骑兵们的铁盔铁甲和铁一般严肃的脸庞, 掠过森列如林的刀枪, 掠过猎猎作响的旌旗,掠进大帐, 掠动了皇帝斑白的双鬓。
"啪", 一声脆响, 皇帝终于落下了一枚白子。
大帐里几乎所有的人马上都轻轻吁了口气。皇帝直起腰, 坐正了, 原来托着下颏的手开始轻轻捋着花白的胡须, 他看着严子乔的目光已明显变得亲切和蔼多了。
严子乔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神情紧张地俯下身去凝视着棋局, 脸都快贴到棋枰上了, 过了片刻, 他才犹犹豫豫地应了一招, 显得信心很不足。
他的黑子刚落下, "啪", 又是一声脆响, 皇帝的白子就已重重地打在了棋盘上。
严子乔绷紧的身躯就在这一声脆响中彻底松驰下来了, 云水和尚扯起大袖揩拭着满头大汗, 笑道:"妙手!"
严子乔离座道:"陛下神武英明, 臣又输了。"
黑棋的确是输了, 中腹原本是白棋的阵地, 深入白阵的二十多子的黑棋大龙居然不能做出两只眼来, 回天无术了。
满帐文武笑逐颜开, 皇帝坐在那里, 似乎还不想就这么罢休, 很开心地笑道:"子乔, 你的棋力最近大有长进啊!"
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陛下经常诏他对弈, 妙招迭出, 自然对他的棋力大有促进。唉, 小僧就没有这个福气喽! 只是小僧刚进帐时, 严子乔的黑棋形势似乎还不算坏嘛. 怎么转眼之间就崩溃了呢?"
严子乔也苦笑道:"正是, 臣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这一点, 请陛下明示, 以启愚顽。"
皇帝每次获胜, 都会为对手滔滔不绝地分析一番失利的原因, 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如果他的对手胆敢不给他这种机会, "龙心"当然也会不悦。
既然云水和尚和严子乔都说了让皇帝指教的话, 皇帝当然要指教的, 他手指棋局, 很威严地连比带画地讲解了一番, 严子乔和云水和尚都听得连连点头, 连站立一旁的文武大臣们也都连连点头, 似乎受益不浅。
皇帝最后在过足了棋瘾之后, 开始作总结性发言:"最大的失误, 就在于这块大棋的处理之上, 应该及早做活, 站稳脚跟之后, 再图往中腹发展。"严子乔叹道:"陛下明见, 臣果然是犯了太过深入的兵家大忌。"皇帝正陶然拈须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眼中精光闪动, 喃喃道:"太过深入? 太过......深入......"
晚风渐紧, 丛生的野草在风中呜咽。放眼望去, 饮马河是茫茫无际的大戈壁,暗红色的太阳似是浮在戈壁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