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峰下略作调息,看看天色,犹仅亥牌刚过,便从怀里又取出那封密柬,就着月光,再度细看一遍,心忖道:柬中只要我在午夜之时,赶到观日峰顶,并未告诉我是应该正大光明上去呢?还是偷偷寻一处隐密之地,查看动静?不过,“或有所见”四字,并非肯定他说一定能见到什么?我何不趁时间还早,先行登上峰顶,祭奠了曾祖父母,再偷偷守候查看,这样才不致浪费时间。
打定主意,当下迈步登峰,片刻之后,已达峰腰,突然一阵山风吹过,仿佛嗅到一股纸箔的焦味,从峰顶飘散下来。
罗英脚步一顿,侧耳倾听,蓦地里,峰顶又随风传来一声长长地叹息:“唉——”
他心里机伶伶冒起一股寒意,飞快地转念道:峰上原来已经有人了?
七月鬼节,荒山旷野,这一声叹息虽然微弱,罗英却不禁毛发悚然!到底是人?是鬼?
他立身之处,距离峰顶还有数十丈,若非他耳目灵敏,那一声叹息,只怕还不能查觉,迟疑一会,再听,峰上却又寂然无声了。
罗英壮一壮胆,一只手提着香烛,一只手轻轻从肩头上抽出短剑,提气蹑足,一步一步向峰顶欺去。
数十丈距离,竟走了他浑身冷汗,掌心滑腻腻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
刚刚要到峰顶,突然,又是一声幽幽叹息和低语声,传进他的耳中:“唉!时光过得真快,一年又一年,小的老了,老的凋谢。你们躺在这儿,空山无依,虽然寂寞,但,世上却有些生不如死的人,兀自在挨受着难以排遣的痛苦日子……”
罗英凝神倾听,心中怦然,那语声,分明是人的声音。
他暗中惊疑不止,轻轻插回短剑,又轻轻抹去掌心冷汗,重新举步,向峰顶缓缓行去……
‘不料才行了数步,一个大意,脚下踏着一截枯枝,“嚓”地发出一声轻响。
罗英慌忙停步,侧耳倾听,峰上语声,也陡忽静止。
显然,这声轻响,已将峰上人惊动了。
罗英一急之下,顾不得掩蔽身形,振臂一抖,身躯蓦地冲天拔起,凌空一翻,闪电般抢登峰顶,脱口道:“峰顶是谁?”
呼喝未闻回应,待他脚落实地,扫目一望,却骇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峰上两坟并列,坟前犹有残烛纸灰,而整个峰顶上,却空荡荡不见人影。
观日峰只有一条通路,他自信耳目不算笨滞,为什么刚才还清清楚楚听见叹息和人语,这时却看不到人呢?
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假如是一个人,绝不会无声无息突然从峰顶消失,除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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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及此,寒意陡生,他不住地反复向前后左右张望,颤声喝问道:“是谁?是谁?方才是谁在这儿……”
“是谁?是谁……”
空山回应,也是一连串喝问之声,但,观日峰上,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影。
一阵心悸,举手一探,“呛!”短剑重又出鞘!
正在这时候,登峰来路上,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衣袂飘风之声。
声音来得十分迅捷,罗英初闻风声,似乎来人尚在山脚下,但才一转念,三条人影已翻登峰顶,他骇然错步后退,横剑当胸,八道目光一触,彼此都不觉一怔。
后来的,是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其中一个,额上显露出一条鲜明的刀疤,右手四指全断,左手却挽着一个碧绿玉环,其余两人,手上也各提一条碧绿晶莹的玉环。但三人,却有两桩极其相似的地方,那是同样脸色冷漠,同样穿着一件半长齐膝皂色短衫。
罗英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这三人六道锐利的目光,炯炯注视着自己,使人不期然会生出怯意来。
那额有刀疤的老人,冷瞪了罗英一会,嘴唇蠕动,发出一阵其冷彻骨的声音问:“小娃儿,你是谁?”
罗英尚未回答,另一个面目冷峻的老人却已经接口道:“还用问么,老大,你没看见他手上那柄短剑?”
第三个老人忽然阴沉一阵冷笑,紧跟着道:“他手里还提着香烛纸箔,自然是罗家后人了。”
刀疤老人突然仰面一声长笑,道:“这倒有趣,咱们估量今夜那老鬼必到,不料老的未遇,倒先碰上了小的。”
第二个老人冷冷道:“送上门来的,自然不能放过。”
第三个接口道:“对!拿住他,打了小的,还愁老的不露面?”
他们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谈论的自然是罗英,但自始至终,却未容罗英开口说一句话,那神情,似乎罗英已是俎上之肉,要不要开口,已经不关紧要了。
罗英听得火起,短剑一抖,沉声道:“喂!你们三位究竟是什么人?夜静更深,跑到荒山上来干什么?”
三个老人互望一眼,似乎全没想到罗英会问出这句话来,额有刀疤的一个阴笑道:“小娃儿,你连老夫三人都不认识?”
罗英抗声道:“你们又没有说过姓名,我怎会知道?”
刀疤老人耸肩而笑,举起左手那支闪闪发光的碧绿玉环,道:“一见了这件东西,也不知道老夫是谁?”
罗英摇摇头道:“那不过是支玉做的圈子,怎能代表你们姓氏?”
刃疤老人笑容猛可一沉,叱道:“三环齐飞,天下无敌,小娃儿,你姓罗?”
罗英点点头。
“你是桃花岛罗家后人?”
罗英又点点头。
“好!你死定了!”刀疤老人从鼻孔中哼出这句话,脚下一错,竟如鬼魅一般直向罗英欺身而上!
那刀疤老人脚下一错,竟如鬼魅一般,直欺到罗英身前,罗英不知他意欲何为,心头一惊,松手弃了香烛包,短剑迎胸半圈,连退了两三步。
刀疤老人“嘿”地一哼,道:“小娃儿,你要是想妄图反抗,那就是自速其死,依老夫看,倒不如束手受擒,老夫念在你是小辈,也许赏你一个痛快!”
罗英却不愿被他声威所慑,一面擎剑护身,一面大声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为什么如此欺人?”
刀疤老人狞笑道:“只怨你投错了胎,谁叫你是罗家后人?”
罗英抗声道:“罗家后人,便该死么?”
刀疤老人笑着点头道:“正是。”
罗英不觉大怒,紧一紧手中短剑,大喝道:“好!你们也报个名来。”
那刀疤老人一扬手中玉环,道:“傻孩子,你连‘雷家三环’的标志也认不出来么?”
“雷家三环!”
罗英骇然一震,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他记得从襁褓开始,到他理解人事,奶奶就曾不断地对他诉说当年武林中出类拔萃人物,有四句诗句:一剑镇河朔,双铃护桃花,三环连秦楚,四丑霸天涯,诗中所说十人,都是在他祖父罗羽未成名以前,便已经叱咤江湖,为天下人所敬畏。
期间岁月悠悠,老的衰迈退隐,年青的崭露头角,一剑飘隐无踪,双铃丧命西域,四丑中折损一个林一波,其余三丑,投效了“祁连洞府”,只有雷家三环,多年不见出世,既不知隐居何处?也不知是否健在?
现在,谜底揭开了,雷家三环不但个个健在,而且突然出现泰山观日峰顶,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三环昔年为争“通天宝篆”,曾败在罗羽手中,其后雷孟森又被飞云庄主剑削四指,愧而退出泰山第三次武会。四十年来,讯息俱无,他们怎会突然出现观日峰?为了守候什么人?
这些,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但,眼前情势,却不容罗英多作思考,面对这四十年前享誉一时的三大高手,拼吧?万无胜理,逃吧?唯一的一条小径,早被三环阻断,何况,他也不能够弱了桃花岛罗家的名头。
情急之下,他脑中念头疾转,猛可间灵光一闪,忖道:明尘大师密柬中指定要我今夜登临峰顶,并且说“或有所见”,
自然不是指的雷家三环。
那么,所谓“或有所见”,大约总是与自己有关的人,雷家三环不过恰巧这时候赶到,说不定,他们要找的,正是自己要“见”的!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登时决定了一个原则——暂时拖一拖时间,以静待变。
拿定主意,当下极力镇静,莞尔一笑,说道:“原来是威镇秦楚的夺命三环雷老前辈,罗英年轻识浅,失礼之处,三位老前辈多多见谅。”
雷孟森“哼”道:“你既知老夫三人之名,更该束手受缚。”
罗英点点头道:“受缚不受缚,想来已经由不得晚辈作主了,但是,三位老前辈乃是武林一代宗师,据说已有三四十年不闻世事,现在突然联袂来到观日峰,想必有甚要事?”
雷孟森嘿嘿冷笑道:“倒不愧秉性聪明,咱兄弟隐居三数十年,此番复出江湖,自然不是闲逛来的。”
罗英立刻接口问道:“敢问三位老前辈,为了什么?”
雷孟森脸沉,冷冷道:“是你装痴?还是装傻?”
罗英道:“这是怎么说?三位来意,晚辈何能预测?”
雷孟森举起右手,将那断去四个指头的手掌,直送到罗英面前,须发怒张,目眦欲裂,厉声大笑道:“小子,你看看清楚,四十年前受辱断指的仇恨,姓雷的会善罢甘休吗?”
罗英愕道:“据晚辈所知,当年老前辈断指之事,似乎与桃花岛并无关系……”
雷孟森粗声大喝道:“住口1姓雷的眶眦必报,冤有头,债有主,若与你们罗家无关,怎会找上观日峰来,你想推脱关连,那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