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门口,摸摸口袋才想起忘记带钥匙。
江岚茵隔着门喊了句“妈妈”,无人来开,她又拍了好几下,铁门咣当的声音在宁静的夜晚撕开一道口子。
两分钟过去后,依旧无人应答,妈妈睡眠向来很浅,不会像今日这般久久不应。好在对面的邻居开了门,问她什么情况。
雨水在她脚下形成小小的水坑,江岚茵额前的头发贴在脸上,喘着气:“我出门给妈妈买药,忘记带钥匙,但是我现在叫她没有回应,不知道怎么了。”
中年女子披着薄薄的外套,转进卧室拿出手机,跟江岚茵的妈妈打了通电话。
只听到铃声传来,却不见人接,也没有开门的迹象,女子顿感不妙:"你妈妈真的在家?"
"是啊。"
那时候,她不想懂邻居脸上的恐惧是为何。
当消防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停在楼下,一群人抬着工具抵达,切开铁质大门的时候,阴冷得令人浑身发颤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知道眼泪为何不受控制滑落,也知道自己定在原地,是不想踏进去验证自己命运的支离破碎。
在十八岁未过的年纪,成为被抛弃的小孩,是她这辈子也忘不掉的阴影。
那天过后,她浑身的力量被掏空,变得一言不发,每天像行尸走肉,妈妈葬礼的那天,她没有哭,遗像还是大伯母抱到墓地的。
他们好言相劝,让她别难过,可没人知道,她心里满满是恨。
江岚茵不懂,作为母亲,为什么可以狠下心抛弃家人?
舅舅斥责她不懂事,舅妈说她是赔钱货,供到高中毕业就不错了,女孩子不能读太多书。还说父母如果不是因为供她考京都传媒大学,就不会把家底掏光,甚至为了多赚点钱,冒着风雨到大坝加班,最终酿成惨剧。
大学后,舅舅和舅妈总会旧事重提,江岚茵已经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不再懦弱,当场反击。然而换来的只有一句“不懂事,不听话,没有教养的孩子就是这样”。
舅妈在她耳边频频提醒:没有父母的孩子很少有人要,趁还没毕业早点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过了二十五,未来婆家就该挑剔她父母早亡,没有留下遗产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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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梦好长,她醒来后仍不在状态,盯着茶几上的小夜灯看了许久,等清醒些许后,摸到旁边的手机查看时间。
翻至朋友圈,往下一页停在季听肆的动态上,他到沪城跟最大的物流公司老板吃完饭,拍了几张晚餐照片和周边能见风景,附带一句分享:夜景很美,味道也不错。
她关掉屏幕,起身回到卧室。
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窗外雨声淅沥,风卷着雨水沾湿地板,江岚茵打开床头灯,关上窗户,又去卫生间拿扫把将水渍拖干净。
再回到床上时,逼迫自己不能再去想从前的事,而眼泪却不受控制顺着眼角滑落。
摆在床头尘封已久的收音机正常运转着,调换了好几个电台,恰巧听到一首伤感歌曲正在播放,是吉田亚纪子的《谢谢…》
我们总是还来不及察觉便失去一些什么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你已不在
歌曲完毕后,主播的声音响起:“正如歌词中的意思, 哪怕有时我们伤害了彼此,也仍想感觉到你的存在’,希望在听广播的听众朋友们,纵然想起过去带给我们的伤害,也要笑着走下去,人生阶段都会留下遗憾,正因为那段遗憾,我们才知道生命和珍惜的含义,要相信啊,未来一定会有个人出现,他/她会帮我们拨开云雾,把阳光带进深谷,一曲过后,我们继续聆听深夜广播《我们有话说》。"
江岚茵对那首歌曲回味无穷,甚至觉得听完心里舒服很多,于是打开音乐软件搜索。
无聊之际,翻开网友评论,大家讲得一个比一个具有诗情画意,也有一些网友在下边分享自己的感情经历,还有对爱人的不甘心。
突然一条评论,名字叫S的,坐标在Z市,5月2号,凌晨1点20分,点赞320,留言:
【我要跟暗恋十年的人表白了,如果她不喜欢我,且在我努力过后仍没有结果,就证明缘分已尽,这个账号会注销】
下边跟了好几个评论,都在问:【两天了,她答应了吗?】【四天了,还没答应?】【半个月了,别折磨自己了】【一个月了,还没放弃啊?】
【第一次见死磕这么久的男人,女方不答应你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长得丑,要么没钱】博主似乎很在意这条评论,紧跟着回复:
【谢谢前半句的夸奖,另外,我年薪八
位数,长相中上等,喜欢的女孩子比我优秀】网友:【难怪,女人一旦有钱,就不会执着谈恋爱和结婚了】
博主 【优秀并非指钱财上的攀比,其他各方面的指标才是评判标准】
网友:【……第一次从男人口中听到这种观点,哥们儿,大胆追爱吧!】
博主:【谢谢,一直在努力】
江岚茵脑子里自动把博主的话代入季听肆,竟是异常贴合。她唇角挂的微笑久久未散,然而回到现实后,剩下的只有落寞和压力。
[从未如此强烈的希望有一个人出现,温暖我曾经空缺的时光,当脑海里浮现那张脸时,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了我身边,可是人不能生活在幻想中。
我明白家庭差距是无法跨越的横沟,也知道我这样的小孩,注定不能贪心幻想不属于自己的感情,自十八岁以来,在无数人脸上看到过被嫌弃和被可怜的表情,我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我不喜欢交新朋友,如果家庭是避风港湾的话,在我这里就是打破宁静生活的巨浪。
注定不被爱的人,怎有资格去爱别人。而那十年的感情,我给予不了他对等的回报。]
落笔后,江岚茵犹豫了很久,撕下这张笔记中最沉重的一页,盯着不远处的垃圾桶,还是无法狠心丢弃,于是,她将这页压在了书架底下。
周日睡到中午起床后,收拾了家里的卫生,切了些水果到客厅席地而坐,翻看曾经的节目内容,复盘是她常常会做的事情。
微信铃声响起来时,她还没有在意,直到一连好几条同时震动,才把注意力转移。
发来消息的是季恩珮,未读6条,翻至最顶上,是一张用手机后置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图片jpg」
「我不知道怎么操作老年机」「岚茵姐姐,你能看清楚吗?」
「这是我哥高中毕业用零花钱买的手机,他这些年来总会来出来看」「我觉得背后的那个女孩子很像你,原来哥哥没撒谎啊」「岚茵姐姐,看到消息快点回复我呀,太激动了!!」
图片是一张男孩开心自信的笑容,让开的位置把女孩圈入其中,两指拉着边框放大,看清楚女孩子的轮廓后,江岚茵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拍摄的。
而镜头前的男孩子,就是她印象当中的胖男生。
她的心里没有惊喜,存在的只有满满愧疚
。
点开季听肆的微信界面,手指在上边悬了很久,打下字的时候,她紧张到无法呼吸。「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喜欢,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或者,以后当不认识也行」
发过去的两分钟可以撤回,她紧盯着界面,直到夜色渐晚,直到肚子开始抗议,又到晚上8点,楼下广场音乐响起,也没有等来季听肆的回答。
或许,他已经单删了,毕竟是再一次的拒绝。
江岚茵起身时腿已经麻到没有知觉,她倒在身后的沙发上,任由这股麻蔓延全身。手机再次响起打破宁静,她伸手按下接听。
“租户您好,这边是物业服务中心,有位季先生说他是您的朋友,因为不知道您的房间号码,便托我们转达一句话,他现在在单元楼下。"
季先生?在认识的人当中,姓季的还知道她住在这里,只有一人。
开口询问时,江岚茵能感受到自己无法掩饰的紧张。"您好,那位季先生的全名是季听肆吗?"
电话挪开,那头一片寂静,过了几秒钟物业再次回话:“是的女士。”
江岚茵挂断电话,猛地站起身,拖鞋顾不上换就匆匆下楼。这是她意料之外的情况,从未设想过,季听肆会为了一个答复登门造访,她见到他的时候,该说
些什么呢?
看到一脸疲惫笑容依旧灿烂的男人时,江岚茵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疼到极致的感觉扼住呼吸。
季听肆像是从没有收到过那条微信消息,面若无常地询问:"吃晚饭了吗?"
江岚茵想说没有,却忘了回答。
“赶了一下午的车,陪我吃顿饭吧,”季听肆昂着头,眼眸被四周灯光照亮,比天上的繁星还要耀眼。
那副笑容令人心静,江岚茵点头:"好。""刚才来的时候,看到附近一家餐厅营业了,我先排了号码,这会儿过去时间刚好。"
江岚茵接过那张卡片,鱼虾火锅套餐,还有两份精美点心,一扎酸梅汁,价格也不贵,想到他为
了自己融入这种生活,更觉对不起他了。
"季听肆,我们换一家吧,你不能吃辣。"
"没关系,辣
椒能排毒,吃了对身体好,"季听肆的语气轻松平淡, "离小区门口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江岚茵拉着他的衣角,态度强硬:“别这么任性。”
面前的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随着低头的动作,露出后脑凌乱的发梢。"散伙饭,这次就听我的吧。"
散伙.原来他知道,他也一直在意着。
“我说过不逼你,不强求你,但最后一顿饭,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开心。”江岚茵紧张道:“那就让老板做不辣的。”他们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季听肆接过冰凉的酸梅汁,低声问了句:“你能喝凉的么?”
“可以。”
她乖乖把手放在腿上,眼睛盯着深紫色的饮料蓄满水杯,等他挪开后,道了句谢。
"季听肆,我今天……"
“先吃饭吧,”季听肆打断她的解释, "吃饱了再谈事。"这句话堵在他们心口,她明白,季听肆眉间散不开的愁绪,比自己还要浓。
跟老板要了双一次性手套,季听肆戴上后主动承担起剥虾的职责,一个个红白肉球躺在锅里,裹上汤汁炖在一起,属于调料的香味跟很久之前的那顿大餐相比,优雅和精致完全就是来自两个世界,正如他们的身份差距,那么微妙,讽刺。
江岚茵垂着头,蘸上料汁嚼了很久,口中苦涩难咽,让人忍不住想哭。她咬了咬唇,道:"季听肆,我们不合适。"
“我不觉得,”吃得半饱的人放下筷子,锅中升腾的热气给那双炙热眼神蒙上一层神秘,他面容严肃,缓缓开口:"合适这个词,指的是两个人的三观,不是家庭背景。"
“我们三观不同,你接触的圈子是我消费不起的,明知道吃了这些东西胃受不了,还要勉强自己,一次两次还可以忍,三次以上呢?本来就不属于你的生活,谈何适应?"
季听肆坐直身子,早料到被拒绝理由的他,有备而来,淡笑道:"江岚茵,你是不是电视或者小说看多了,真以为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吃金子长大的?"
江岚茵慌乱解释:“我没说吃金子,只是想表达,享受过高奢生活的人,又怎会允许自己降低标准呢?"
“我
的工作忙到加班,都是吃盒饭填饱肚子的,平时在家我自己做饭,五谷杂粮,自己种蔬菜,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东西,难不成你以为,我喝口水还要等着空运?"
听完最后一句话的江岚茵差点被呛到,她顺了口气,声音小到蚊蝇:"是家庭的原因。"
对面没有回答,她以为季听肆没有听到,于是便当这句话没说过。
然而刚准备转移话题,季听肆端着酸梅汁帮她续上,见她一直盯着盘子发呆,温声开口:"等会儿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聊?”江岚茵不由紧张, "聊什么?"
季听肆支着下颚,凝神思考:"能聊得多了,难道你没有话想跟我说?"
"我已经说过了。"
"一个人被判死刑,总得让他死得瞑目吧,”季听肆抿唇,言语风趣, “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给个解说的机会也不行吗?"
江岚茵抬起头,差点被他深邃的眼神勾得妥协,后来一想,两人之间也没什么仇怨,不过是讲清楚罢了, "好。"
他们在附近公园找了张椅子歇息。
矿泉水下了半瓶,舌尖麻辣的感觉还是没有退散。
对面是一所高中,夜晚灯光明亮,晚自习下课的钟声敲响,带他们回到年少时的岁月。"你应该不知道吧,毕业的时候,我鼓起勇气给你塞了封信。"
"信?"江岚茵震惊之后是迷茫, "我没有收到信。"
"当然没收到了,因为我直接放到了课桌里,”季听肆转头看她一眼,徐徐道来:“是高考之后的事,约你放学在校门口见面,其实是我想表白来着,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长得又胖又丑,怎么会有勇气把信递出去呢。"
“长相和名字都是父母赐给自己的礼物,我们不能选择,"江岚茵真诚的眼神跟从前无异, “我向来不喜欢用外表评判一个人的好坏。"
“所以在我有困难的时候,只有你能站出来,也只有你让我记到现在,”想到后来的事,季听肆略过细节,一句话概括十年等待, “隔了十年才把心意送出去,不知
道晚不晚。”
抓着饮料的手收紧,江岚茵从未像今天这般勇敢,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提及从前的过往:“高考结束后,我没有回学校,其实是我家里出了点事。”
季听肆垂下头,抿紧嘴唇,声音微哑, "你今天拒绝我,是跟你们家有关了。"
"对。"
“江岚茵你知道吗,枷锁带在身上很沉痛,它会束缚我们的一生,”季听肆把右手上的戒指去掉,露出一条愈合但已千疮百孔的疤痕,"这道伤口是在我妈妈去世那天留下的,一场大火来势汹汹,她死之前用身体护着我,求我不要恨爸爸,我那时还小,不懂,只想随她而去,所以接受治疗的时候因为我没有求生意志,辗转了三家医院。病情稳定后,我被奶奶接到徐北,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书不想读学也不想上,是你及时出现把我拉出泥潭。"
“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听完他的故事,江岚茵觉得浑身轻松, ”“我是独生女,爸妈一直很宠我,无论我要什么他们都会给,家里边的负担从来都不告诉我。高三下半学期备考京都传媒大学,他们把家底掏空,让舅舅娶上媳妇有了家,为了给我攒上学的生活费和学费,每天彻夜不归到大坝工作,那年,我爸爸是团队主力,承担的责任比较重,经常加班监工。有一次,他大意没有做好安全措施,失足摔下桥,重伤身亡。后来,妈妈也殉情随他而去,我就成了没人要的孤儿。"
"其实,看到你出现在宁城电视台时,我找人调查了你的事,"季听肆沉默了片刻,不打算隐瞒,话到这里怕让人误会,紧张地接了句:“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些年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高考后销声匿迹,所以花钱请私家侦探去调查,并非不尊重你。"
原来,自己憋在心里的疑虑,他早就知道,江岚茵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家的状况,为什么还要追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季听肆悬在她后背的手缩了回去,真诚开口:“你不是说,父母给的无法选择么,那我们就自己努力。"
"你,"或许是听惯了冷嘲热讽,江岚茵被他的话怔住,意外地盯着他,声音糯糯地问:“你难道不觉得,我这种人不配吗?"
“江岚茵,每个人在这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你没有
不配,只是把那股勇气藏起来,不敢罢了。"
从未有人跟她讲过这种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被季听肆送到楼下的时候,依然是魂不附体的状态。
"江岚茵,”季听肆垂眸盯着她的眼睫,轻声细语:“我出差回来之前,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但别那么快答复我。你知道吗,心里堵着事,开车上高速很危险的。"
"啊?"江岚茵抬起头,撞进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你出差谈工作还没结束吗?""对呀,”季听肆长舒口气:“我怕自己再回来晚一点,就什么可能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