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这时她背对那老者,这一伏身,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嘣的打直,如长枪直刺,蹬向老人小腹。
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勉强避开这一脚。只见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借腰力倒旋而起,如飞瀑倒卷。那老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巴上已挨了一脚。
那女子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划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可是却已将那老人一脚踢倒。
四下人群为她动作震慑,猛地一静,却有一人突兀叫道:“好!”新娘偷眼一看,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是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
那杀气稍稍一泄,新娘转过身来,道:“大哥。”
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传宗。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那老人被这新娘一脚兜在下巴上,人给踢得倒飞而起,半空中头脑一阵模糊,摔倒地上一痛已慢慢清醒过来。盖那新娘因图招示巧妙快捷,不及回力,后三脚全凭腰腿发力,因此劲道不足,虽然踢翻了他,但却几乎没有受伤。那老人跳起身来,败得不明所以,又气又急还待动手,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说话!”
昆叔对霍家忠心耿耿,这时少东家既已发话,他虽然面皮仍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去。吹胡子瞪眼,气愤愤的一跺脚,站到一边了。霍传宗笑道:“进去把交杯酒喝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往常的买卖也没少打理,见多识广。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那新娘却摇头道:“大哥,对不住了,我不嫁了。”
她来来回回的只是这一句话。霍传宗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那一点委屈你了?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何存?”
新娘低下又来,原以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来,在她腮边轻轻拂动。院中一时静默,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良久,那新娘抬起头来,道:“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却不能进你霍家的门。”原来她却是姓叶的。只是这回她连“大哥”也不叫了。显见得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与霍家做个了断。霍传宗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本来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气起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喝道:“反了你了!”
他霍家也是跑惯了江湖的,防备有人闹事,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这时双手向后一抄,拔出两管银叉,仓朗朗一划,喝道:“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跳过来便即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后来家业发达,经过历代淬炼,鱼叉由长变短,练成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在这对短叉下化身杂鱼狼狈逃窜,这时霍守业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腾身闪过两招,叫道:“大少爷,你让我走,我叶杏一辈子念着你霍家的好处……”“嚓”的一声,却是被霍守业一叉挑破裙角。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
霍守业冷笑道:“尊重?你进了洞房再说吧!”一时气急,连江湖里不干不净的话也出来了。
那叶杏面色本已面沉似水,这时更是冷如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不再一味躲闪,而反攻开来。
这一动上手,却有些怪异。霍守业的钢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那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只是那银叉每每在她身边两寸之处轻轻滑过。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少爷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霍大少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霍家的叉法始于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光线折射,实际位置较之人看到的位置总要低上几分,远上几分。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对上叶杏时,叶杏对他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于他的虚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这么一来,霍大少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只是在叶杏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刺来刺去,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争斗高下立判。斗到分际,只见霍大少双叉于胸前一横,叶杏左脚起处,一脚踏在他双臂相交之处,逼住他双手,趁势右脚飞起,直奔他的耳门。
耳门为人身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耳聋丧命。叶欣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大少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众人惊呼声中,疾风灌耳,那一脚的力道已激起他鬓边须发。可是突然间,风停势消,有人惊叫一声道:“住手!”正是霍二少霍守业终于从震惊中醒悟过来,飞身下阶,单臂格开了那一脚。只见着新郎官虎目含泪,哽咽道:“我告诉你我霍家叉法的厉害,就是让你来伤我家的人么?”
叶杏见是他,心中也觉愧疚,道:“你……你让我走吧……”
霍守业涩声道:“为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
他两眼赤红,这般的羞辱确实非常人所能忍受。新娘侧过了脸去不敢看他,只低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一言既出,霍守业面色惨白,后边又羞又怒的霍传宗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志,还怕见公婆么?”
那新娘咬紧牙关,慢慢道:“我怕……我怕的是……他唱的歌……”
伸出手来,玉指轻抬,指尖上一点豆蔻直指人群边上的乞丐。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望来,乞丐吃了一惊,托的向后一跳,叫道:“怪了!关我什么事?”
霍传宗脑中如闪电般将那乞丐的唱词过了一遍,其中却也并没有什么诅咒凶言。不由更是恼怒,道:“人家唱什么了?有什么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哪不对了?”
新娘眼望霍守业,道:“我怕……我便是怕……我这辈子真的便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满,平安康乐……”霍守业身子一颤,垂下头去。
霍传宗越发不解,怒道:“你傻的吗?幸福美满,平安喜乐,哪里不好了?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新娘苦笑道:“是啊……很好……好得他一个外人,一个乞丐都能知道我的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怎样,这样的一早便知道了结果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有心之人,个个都是一愣。叶杏眼望众人,道:“平安喜乐,幸福美满,固然是人生追求。可是若是一辈子波澜不惊,是不是也太无趣?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财力人力,只怕要我来做的,便只是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画眉深浅入时无’……难道,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就只在这些琐碎无聊的事上打发光阴么?笼中鸟,池里鱼,衣食无忧,真的就是幸福喜乐么?为什么我想起来的时候,却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霍传宗道:“你……你一个女子……你不相夫教子,你还想做什么?”
叶杏微微闭下眼,再睁开时,长叹道:“若我也是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概如今也就认命了,说不定还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万里行路,百态人情,那样广阔的天地,动荡的江湖更让我快乐。”她低下头,垂下手来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你,是我福薄。你追随我江湖五载,同甘共苦,我本来以为,凭着你对我的情意,我宁愿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敛自己,安分规矩的和你过日子。然而来到这里,这半个多月循规蹈矩的生活却已然让我不堪忍受,待到这位朋友的歌声响起……我……我终于怕了……那样的日子,至少现在,我不愿意过……”
这时院子中的几百人都因这叶杏的一番话惊呆了。自古以来,女子所谓三从四德,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人物?便是偶有抛头露面跑江湖的,那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欢天喜地了,可是这女子言词恳切,却又也不像是赖婚的托词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