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文心中一凛,诚声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从命。”心里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岂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个小年亡故,一个却颠沛终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目光抬处,只见这端木方正面上满是诚挚之光,伸手紧紧一握自己的手腕,飘然而去。月渐西沉,星光已隐,晓风残月,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晓风里,缪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愕了半晌,觉得此人真是如天际神龙,夭矫来去,想到他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一时之间,更是万念俱生,不能自己。他仰视苍穹,黯然低语道:“仇恕呀,仇恕,你名虽叫仇恕,父仇却绝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却那一手将你抚养成人的母亲替你取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岂非要伤了你母亲之心,你若不报此深仇,却又怎对处起你爹爹的在天之灵?”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自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爹爹呀爹爹,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母亲的,但我为着你,却又不得不令母亲伤心他狠狠一跺脚:“我不管你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卑劣无耻的事,你老人家绝对不会做,无论是谁杀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为你报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妈妈的嫡亲兄弟。”
晨光微曦中,他急步走回宿迁城,心中已下了决心,无论任何一事都不能影响他,改变他离开那“海天孤岛,时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复仇,也许他不会亲手杀死”灵蛇”毛臬,但他却要使这名满天下的武林枭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罗网之中。
他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将近日出,但在这种微明的晨光之中,人们仍然无法辨清他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会疑惑是自己眼花,因为很少有人会相信人类会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尽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觉睡醒之前赶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的一夕畅谈,此刻虽仍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因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对来日的忧郁。
凌晨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气,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滑过无数屋脊,他回到客栈,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掠出时一样地敞开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四下是静寂的,谁也不能发现他曾经离开过,他满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长衫,避免着衣袂可能起的风声,像游鱼般滑进了窗户。
但是……
当他目光瞥人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斗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梭,凌空一个翻身,因为他目光动处,竟发现一双穿着粉底快靴的脚,高高翘起在那张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根,在他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里,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缓缓说道:“你回来了?”
缪文心头蓦地一跳,倏然飘落在地上,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懒散而潇洒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现出,面上仍自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又道:“决进来吧,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缪文已经绷紧了的心弦,此刻为之一松,因为这身形并不是他所畏惧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别,便无音讯的石磷!
于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来了?”提气纵身,跃入窗内,回身将高高支起的窗户放了下来,房间内便骤然一暗,那支蜡烛他方才掠出时虽仍是燃着的,但此刻却早已燃灭了。他侧目一顾石磷,心中暗忖:“他来时定必尚燃,那么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于此处,来此寻找于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却道:“小弟适才外出,以至石兄来此空候,实是抱歉得很。”举手一让,自己也坐到椅上,只听邻室一无声息,那毛文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烛夜游,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兴。只可惜小弟来迟一步,未能作仇兄之游伴。”
缪文面色一变,蓦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石磷,却见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点也没有恶意,遂又长叹一声,坐回椅上,道:“不错,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瞒不过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实兄台也毋庸相瞒于我,十七年前……”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与令堂大人本是知交,这十七年来我飘泊江湖,也无非是想知道你们的下落,想要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如今喜见你已长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兴得很,唉!十——七年的时日,弹指间过,我两鬓渐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许多吧?”
从窗底间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这昔年的年轻名剑手身上。
逝去的年华,往事的追忆,使得他面上惯有的笑容也为之消失,缪文喃喃道:“华发将斑,华发将斑……”目光一抬:“家母这些年来的确已老了,她老人家的头发不是将斑,而是全白了,唉!忧郁的日子,一年比两年还长,这是家母常说的话,石……石叔父,你说对吗?”
石磷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沉重地留滞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还是叫我石兄的好……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像是已与往事脱了节,只有此刻,见着了你,往事虽然不堪回首,却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这些年来可还好吧?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生活的呢?”
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留滑着,像是想从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并不灰黑的东西。
缪文垂着头,沉吟着,但终于将他自己成长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家母头发虽白了,但身体却还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时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来看看,但是……”
石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会回来的。”
又道:“难怪你年纪虽轻,武功竟已如斯,原来你身受百十年来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几位前辈异人的教诲,唉!十七年前,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命剑术己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连三招都未走满。”
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缪文”面上,接道:“当时我若知道那两位对你母亲本是一番好意,这我再也不会出手了。”
“缪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对小侄说过。”
石磷道:“你此次以‘缪文,两字为名,可有……”’缪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缪文’两字,不过是胡乱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语道:“仇恕,仇恕……”突地朗声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吗?”
仇恕双目一张,目光中光采又复大露,却听石磷接着又道:“老弟,你年轻英发,正是人间的祥麟威凤,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难在人世间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若你以私仇为重,那你就错了。”
仇恕剑眉一轩,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不报焉得为人子。”
石磷叹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却是令堂的嫡亲兄长,你如此做,岂非要伤了你母亲的心?”
仇恕长叹一声,目光又缓缓垂了下去,沉声道:“石叔父,家母常说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已,此刻我才知道这话果然不错,她老人家始终将先父的事隐瞒着我,为的自然就是不愿我复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绝不会永远被隐藏的,先父的惨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纵然知道这样会伤母亲的心,但是——唉,父仇却是非报不可的。”
石磷突地冷笑一声,道:“好个孝子,好个孝子!……”语声突地一顿,长身而起,义道:“你母亲怀胎十月,受尽困苦,养你育你,你却不知孝母,只知孝父,还谈什么为人子之道,何况你那父亲——哼哼!”
仇恕剑眉一轩,怒道:“我父亲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亲么——哼哼,不说也罢。”
他与毛冰,自幼相处,钟情极深,到后来一股相思,化为泡影,对那仇独,自然难免妒恨,只是他生性豁达,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是以心中虽有妒恨,却始终没有将之现诸形色。
直到此刻,多年的积愤,才使他说出此话来。仇恕一听,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终不动声色的俊目,却因愤怒而变得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石磷,沉声道:“我父亲可怎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却为小人们所算而死,石叔父,你与家母虽是知交,我仇恕也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半分不敬,那么——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不知敬重尊长了。”
石磷冷笑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只见仇恕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叹一声,中止住自己的话,暗忖道:“难道武林之中,又将出现一个行事莫测的魔头吗?”缓缓走到门口,却又回转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要你心中还有几分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是了。”
仇恕冷冷道:“这个自然。”
目光四扫,瞥见桌上放着的茶杯,伸手端了起来,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走了,只是我却要告诉你,以后夜间出去,先要熄灭烛火,关上门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装得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样子,只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已进来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