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檀恍然明悟。
子不言父过,江阴县一主簿,还不到能让齐王推翻圣人决断的地步。若是这么简单就替她翻了案,无异于诏示天下,圣人白璧有瑕。
萧神爱梳妆完毕,随手拨弄了下右耳上挂着的葡萄藤嵌宝金耳坠,轻声道:“走吧,时辰不早了。”
她莫名想到了父亲。倘若父亲主政,必定是会查个彻底,然叔父是个怕担事的,除非扯出了什么惊天巨案,否则定会含糊着过去。
轻叹了口气,到底将这些繁杂的念头抛诸脑后,不叫自己再去回想。
难以发生的事儿,多想无益,还不如先朝前看。
步下客栈陡峭的楼梯时,齐邯先一步近前将她扶住,半提着柔软的裙摆,使她得以缓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都收拾好了?”齐邯轻声问她。
萧神爱点了点头:“嗯,应该是吧,那群人都被带去府衙了?”
“带去了,一大早就来提人,嚎叫了好一会儿。”知道她肯定看也没看,全都交给了侍从收拾,齐邯颇有些无奈的捏了下她的手:“一会儿若是缺了什么,可别跟我哭。”
“若是缺了什么,我肯定找你呀。”萧神爱略有些惊诧的挑眉,小声哼道,“还不都怪你不帮我收拾,才会有东西落下的。”
看了看庭院中的天色,她催促道:“耽搁这么久,天都已经亮了,咱们赶紧走吧。”
齐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直至上了马车后,方才掐着腰将她按在车壁上,轻声问:“怪我什么?”
此时天光乍破,仅有几束曦光穿透云层洒下,照入车厢里的更是少得可怜。
萧神爱于黑暗中勉强看清对方的面容,有些怕怕的向后缩了缩,嘴上仍是不肯服输:“怪你不帮我收拾呀。”
甜甜的声音,本该是让人从头酥到脚的,齐邯偏就被她给气得牙痒痒。
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会拿捏自己的人。
偏偏拿她有没有一点办法。
只要她愿意,他随时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自愿的。
车厢只开了个小缝透气,昏暗的色泽致使人迷离。
恍惚间,萧神爱听见他轻笑了声,在她耳畔呢喃道:“好,那我先将你收拾了再说。”
*****
秦州都督府从前的治所在天水,如今向西移了些,改到了陇西襄武。
齐邯母家恰巧便是陇西人氏,盘踞在陇西多年,根基深厚无比。
未免抵达后太过匆忙,无处安置,西行前已另派人往陇西添置侍从和用具,整饬都督府,又请李家帮忙跟进。
已经开春,然这一路越往西北行去,越是觉得荒凉极了。萧神爱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稀疏的树影,竟有些怀念长安春色。
其实长安除了父亲他们,也没什么好叫她怀念的。
可却是不由自主的想着,此时的灞桥边上柳枝定然是摇曳生姿的,她趴在窗沿上问:“你去过陇西吗?”
“去过。”齐邯将车窗固定住,便于她看外边的景色,想了一想,回道,“从前外祖母过寿,母亲带我回去拜寿时,去过一趟陇西。”
他忽而笑了笑,捻着美人鬓边的一绺碎发,温声道:“我从陇西回来,还给你带过一套小陶人,一套共有五个,颜色不一,你许是忘记了。”
听他提起那套小陶人,萧神爱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转瞬又有些心虚。
去岁夏末,她回东宫收拾东西,准备搬往宜秋殿。搬动装幼年时小玩意的箱笼时,不慎掉了个出来,斜着摔成了两半。
好像就是一个梳双环髻的小陶人。
见她不出声,齐邯耐心极好的在一旁等着,半晌方问:“想起来了没?”
“想……想起来了!”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项间,萧神爱下意识就瑟缩了一下,又察觉到被人给揽住了腰,身子略僵了僵。
就是不肯回头看他。
齐邯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俯身嗅着发间的清香,柔声道:“既如此,桐桐可否给我描述描述?”
萧神爱回首望他,先下意识咬了咬唇瓣,方道:“我、我不记得了呀!”
小时候玩的东西,早都全部放在几个箱子里锁好,偶尔想起来某个小玩意,才会开箱找出来把玩。
那个小陶人打碎后,她光忙着让人拿胶粘回去放好,哪还有心思去看具体模样。
“不记得了?”齐邯挑挑眉稍。
萧神爱忙不迭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小声抱怨道:“对呀,就是不记得了嘛。”她下意识就想怪齐邯,“你又不时时刻刻提醒我,真是的。”
她后背倚靠在车壁上,在身前男子的逼迫下,又下意识的想将身子给蜷缩起来。然而早就已经被逼到了这处小角落里,哪里还能有退路,只能被迫看着他越来越近。
“你不要这样呀,子彰。”萧神爱试着去拉了拉他的胳膊,软软的撒娇,“是我说错了,不该怪你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想要讨好面前那强势的男子,勾着他的脖颈,又怕外面的人听到,只能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附在他耳畔说话。
笨拙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发笑。
齐邯早都习惯了她没事怪自己两声,每当这种时候,心头半点波澜也无,只是略微有一点点无奈。却是头一回,见她怪完自己以后主动认错,态度还十分的诚恳。
很想求得他原谅的样子。
这样新奇的体验,令他的眸色一下子柔了下来,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只是捋了捋怀中那个小娇娇的发丝,轻声道:“忘记了么?没事的,不要急,我来替你回想回想。”
齐邯身子压低些,望着她的同时,恰巧能看到外面几株皂角树,高大的树身发了翠绿的新芽,就如同怀里这个人一样娇艳欲滴。
他吻了吻萧神爱的眼睛,声音轻缓:“那陶人的眼睛,是双桃花眸。”
萧神爱一怔,被他这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撩拨得心跳扑通扑通的。
美人面如红霞,略略有些害羞,下意识想要拿手遮住脸颊,却又被他给拿了下来。
“嗯?”萧神爱偏头看他。
齐邯被她看得心都快化了,揉了揉她的发丝,温声道:“我还没有说完。”
又是一吻落在了她的眼尾,继续诉说着:“眼尾下方,描了两道斜红。”
他一路吻下来,小山眉、桃花眸、笑靥、唇瓣、脖颈、锁骨,向她细致描述那个陶人的模样,萧神爱脑海里竟也隐隐勾勒出了个形状,懵懂的看着身前的人。
明明只是个普通的胖嘟嘟小陶人,偏被他描述成了这个样子。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半晌,她耐不住问道:“你为何还记着那陶人的模样啊?”
“身上涂了朱漆的那个,是我亲手捏出来的。”齐邯很是平静的开口,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余下四个,是匠人照着我的捏的。”
萧神爱哼道:“你瞎说,那陶人才不长这样的,说谎都不先打个腹稿。”
“是么?”齐邯笑着抚了抚她柔软的发,声音缱绻,“可是在我心底,那陶人就是这么好看呢。”
萧神爱红了红脸,他描述的陶人长相,好像是她诶。
他这是在夸她长得好看吗?
她决定收回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句话,这不是瞎话,分明就是实话。
清河郡主长这么大,旁的夸奖在她心中都不过尔尔,甭管真的假的,反正都已经听腻味了。
很少有人知道,唯有夸她好看这一项,无论怎么听,仿佛永远都听不腻一样。但凡夸过她好看的,她都悄悄在心底,将对方划为知己
——一刻钟的那种。
再过一刻钟,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那个……那个陶人在你心里,真的那么好看?”萧神爱抬眸看了看他,又飞快的低下头,小声问了句。
齐邯微微颔首:“这是自然。那陶人五官曜若明日、面目如画,好看至极。”
嘴里突然被塞了颗甜甜的饴糖,萧神爱不自在的转过头去,盘算着肯定不能告诉他,摔碎的那个,好像就是朱漆的。
真麻烦。
吃完了一颗,她自个伸手拿了一颗塞进去,现在两颊都变得鼓鼓囊囊的,仿佛一戳就能破掉。
见齐邯盯着自个瞧,她又拿了一颗喂到他唇边。他启唇含住饴糖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总归是触碰到了她的指尖。
痒痒的。
算了,看在他这样夸她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齐邯笑了笑,关上窗牖,将人揽紧了些,低声道:“睡吧。已经到陇西地界了,明日应该就能到襄武。”
“你太坏了,早上还骗我,说才进天水呢。”萧神爱委委屈屈的看了他一眼,小声抱怨着。
队伍按着原定的速度辘轳行驶着,因地处偏远,客栈稀少,这一晚上便只在郊外歇息一夜。
怕萧神爱不高兴,齐邯亲自打了水过来,给她擦了擦脸和手脚。
黄昏时分,夕阳照在那道逐渐变得宽阔的直道上,泼洒出一圈又一圈的金黄,如同秋日的银杏般壮阔。
“哥哥,你去哪儿?我们到了吗?”
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使得齐邯的动作微顿。怕将她惊扰,他动作轻缓到了极致,甚至将胳膊抽离后还垫了个软枕给她,却没想到仍是被发觉。
齐邯转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还有二十里就到襄武了,我下车去骑马。乖,你再睡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旅途疲惫,萧神爱大多时候都是在昏睡的。
只是她现在黏人得紧,齐邯唯有趁她睡着时,才能下车同将士们一道骑马。倘若人还醒着,必得耐心的哄上好一会儿,才能得她同意。
即便如此,他自个在外面待会,也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她又难受得想呕吐。
许是还没睡醒,萧神爱这会格外的乖,推推他:“那你快去吧,一会儿可别让人瞧见你是乘车来的,多不好呀。”
大郑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都以骑马出行为风潮。齐邯还是掌管兵马的都督,更是不能让新下属和同僚们,头一回瞧见他就是乘了马车。
她这样乖巧,令齐邯微微笑了起来,转身下车,上了自个的坐骑。
齐邯的坐骑是一匹汗血宝马,黑色微卷的鬃毛,浓密发亮的马尾,但凡爱马之人瞧上一眼都要撒不开手。
这匹极为高大的马名唤乌骁,是四年前宫中马球赛上,他一刻钟内连进五球,大杀东突厥颜面,使得圣心大悦,特此赐下此宝马。
透过悄悄掀起的帘角,萧神爱打量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高大身影,那人着一身浅紫色公服,单是道峻挺的背影,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眼。
似是心有所感,那道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忽的回过头,如苍鹰般锐利的眸子漫不经心的扫过。
萧神爱心头一跳,急急忙忙的掩好了车帘,轻压着心口平复呼吸。
陇西郡守带着襄武县令及城内诸官员、小吏在城门处相迎,远远瞧见那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众人弯下腰行礼。
行至城内,齐邯下马回礼,又亲手将郡守扶起,温声道:“郡守不必多礼,时辰已晚,怎好劳烦诸位在此等候,实在是我的罪过。”
那郡守姓周,已是不惑之年,因常年在稍偏远的地方为官,操劳万分,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些,两鬓生出了些斑白。
“都督初至陇西,一路劳顿,下官怎敢不在此恭迎。”周郡守虽不知这位新都督的来头,却并不敢欺他年轻,反倒是恭敬有加。
他是寒门出身,然眼光老道,一眼就看出来这位新都督来头不小。按照他这个年纪,就算有家世加持,自身在朝中肯定也是很得看重的,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寒暄片刻后,众人一道上马,由郡守在前引路,往城中都督府而去。
瞥了眼身后的马车,襄武县令不经意笑道:“都督倒是带了不少行囊,咱们襄武跟长安比是偏远贫瘠了些,日常要用的倒也能置办齐全,一会儿都督该要后悔多带了。”
齐邯也跟着向后看了眼,微微笑道:“多谢林公提醒,只是车中并非行李,乃是齐某家眷。”
萧神爱是郡主之尊,若要露面,这些人定然要再行一次礼。俩人都嫌麻烦,她便干脆窝在车里没出来。
齐邯想着初来乍到,卖众人一个面子,落在林县令耳中却变了个味。
一路行至都督府门口,周郡守拱手道:“今日天色已晚,下官等便不叨扰了,都督还是早些安置。等都督得了空闲,下官再登门拜谒。”
齐邯挽留众人饮些茶水,但天色不早,诸官小吏都想着早些回去歇下,纷纷推辞。
众人走后,萧神爱由齐邯扶着出来,在车里待久了,她腿脚有些发软,下车时一个踉跄,直接栽进了齐邯怀里。
“桐桐今日,可真热情啊。”
听见他在耳畔的呢喃声,萧神爱红着脸偏头,急急忙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但脚步还是有些虚浮。
齐邯怕她摔了,想直接将人抱起来走,又顾忌到院子里还有不少人,她脸皮这样薄,肯定是要闹的,遂歇了这心思。
一老仆立在庭院中一株桑树下,见着人后恭敬行礼,恭敬道:“郡主、侯爷,家中郎君和夫人已经备了筵席,想要给郡主和郎君接风洗尘。”
齐邯低头去看萧神爱。
萧神爱懒懒道:“去吧,都已经备了,正好去见见你外祖家的长辈。”
那老仆见此情形,不由暗忖这位表公子,竟是有些惧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