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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全十册》再攻开封

作者:姚雪垠 字数:49030 书籍:李自成:全十册

  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和罗汝才率领义军主力,于十二月十三日到达许昌。路过襄城时,因为襄城已于上月投降,所以李自成下令不许将士入城,让城中官绅百姓各安生业,不必惊慌;只是接受百姓控告,派一小校率领二十名骑兵进城,将平日贪赃枉法的知县曹思正逮捕,带往许昌斩首。

  大军到了许昌之后,因为李自成在路上患病,临时改变计划:大军停留在许昌一带,等候他的病愈,同时向附近州县征集骡马、粮食、豆料、柴草等项,并将一部分随军的老弱妇女和在南阳受重伤未愈的弟兄,暂时寄屯在许昌城南六十里远的临颍城内,命红娘子率健妇营和童子军(即孩儿兵)留驻临颍保护。过了数日,李自成才继续往开封进兵。

  二十三日夜间,正是农历小年,李自成到了开封城外。按着事前商定的计划,他将老营驻扎在曹门正东大堤外的应城郡王花园,距曹门大约不到五里。曹操随后到达,将老营扎在城东南角三里外的繁塔寺,离禹王台很近。李自成到达应城郡王花园时,已是三更时候。高一功和李过是在黄昏后就到达的,已经预先在帐篷内烧起木炭,所以李自成一到,马上就召开军事会议。

  一个月来负责刺探开封军情的是李侔。李侔在开封住过多年,情况比较熟悉,部下又多是杞县人,所以他担负起刺探军情的重任后,就不断派人进入开封,探明省城的各种动静。从许昌出发时,他奉闯王之命,率领两千人马先行。今日正午过后不久,他命李俊率领三百骑兵,绕道潜至应城郡王花园,埋伏在大堤外边;又单派七名骑兵飞驰曹门,在吊桥外的木栅上粘贴两张大元帅告示,晓谕城中军民,从速将周王和抚按众官扣押,献城投降。这七名骑兵贴好告示,并不急于离去,向曹门关外大街上的百姓大呼,说他们是闯王的人马,派来攻占开封,只杀贪官污吏、亲王郡王,不杀百姓。曹门关临街的两侧铺户,人人屏息,听他们说话,却没有人敢捉拿他们。等守曹门的官军追赶出来,他们便策马飞驰而去,转眼间到了大堤之外,无踪无影。同时,李俊又派人捉获了住在北关的三名小贩,是今日上午封闭城门之前才从城中出来的。向他们详问了北门一带的守城情况,然后放走。

  当晚的重要军事会议一开始,李自成便向李侔询问开封的动静。李侔恭敬地站起来,说道:

  “由于我们的游骑近三四天来出没于朱仙镇一带,朱仙镇的人常常看见我们的人马来来去去,因此城中以为我们大军将攻南门,就把守城的主要兵力都放在南门一带。守南门的是新任巡抚高名衡,他的副手是总兵官陈永福。陈永福的将士有一半驻扎在南门大街。城上滚木礌石摆得极多,百姓家家户户早晚轮流登城。”

  李自成又询问了其他各个城门的防守情形。李侔将各城门担负镇守的官绅名字,一一说了出来,并把官兵的数目也说了个大概。对于城中所存的粮食、柴火约有多少,能支持多久,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李自成第一次派李侔单独去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听完李侔的禀报后,他频频点头,连说:“很清楚,很清楚。”接着又问道:“为什么要让祥符知县王燮镇守北门?”

  李侔说:“让王燮镇守北门,不为别的,只为第一次我们来攻开封时,此人颇有胆略,年纪又轻,深得抚、按各封疆大吏的赏识,周王也很赏识。他本来已经升为御史,只因开封情况紧急,不得不暂时留下。现在让他镇守北门,是因他们认为北城外面的护城河无水,城墙稍低,容易受攻。虽有大官分守北门,并不得力,需要派一个真能做事的官员在那里督率军民守城才行。”

  李自成点了点头,又问道:“城中百姓是否十分惊慌?”

  李侔说:“百姓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过没有人想到投降。”

  “为什么百姓跟官府如此一心?”

  “官府造出谣言,说几个月以前,开封人射伤了大元帅的一只眼睛,我们的将士发誓赌咒:下一次攻进开封,不但活人要杀光,连死人也要剁三刀。”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闯王也笑着骂道:“他妈的!他们竟如此造谣煽惑,无怪百姓们要拼命守城。”

  会议决定从明日起,按照预定方略,从宋门到曹门和北门,全面猛攻。各个大将重新分了任务,主要力量放在曹门和北门之间。会议之后,诸将退出。刘宗敏也退出了老营,到曹门外他自己的驻地,重新召集大小诸将,部署明日攻城事项。李自成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又谈了很久,然后各自休息。

  李自成十分困乏,坐到干草铺上,准备就寝,却看见高一功又走了进来,在火边坐下。自成问:

  “你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说:“我们老营将士自来不许多饮酒,跟曹营不同。可是如今天气寒冷,又在黄河边上,尖风刺骨,号衣单薄,都冷得吃不住,所以各营都求我向你要求,像曹营一样发酒挡寒。”

  “有酒么?”

  “酒准备了不少,还可以继续准备。”

  “好吧,发给大家酒喝,比曹营减半。可是一功,你替我严申军令,不管是谁,不许喝醉;有喝醉的严厉处罚!”

  “是。我一定严申你的军令。”

  高一功仍不马上走,嘴唇动了动,分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李自成问道:

  “还有什么事儿?”

  高一功笑一笑,说:“李古璧打今年春天回营,已经几个月啦。他总是暗中抱怨没有派遣他重要差事……”

  自成截住说:“给他三百人照料粮草,这差事还不重要?”

  一功说:“我也说很重要,可是他想带兵打仗,认为打仗容易立功,照料粮草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自成用鼻孔冷笑一声,问道:“他向你请求过给他另派差事?”

  “他向我求过多次,我始终没吐口。”

  自成说:“此人不可重用。你知道,他虽然也姓李,可是并非一族。他是清涧县人,上一代才搬到米脂城附近住。可是他平日对不知底细的人七吹八吹,说他是我堂兄弟,没出五服;背后同别人谈话,提到我就称‘我二哥’如何如何,提到你姐就称‘二嫂’,也真糊弄住了不少人。他又喜欢吹从前的战功,吹我多么赏识他。真他妈的!”

  高一功笑着说:“这些情况我全清楚,别人也清楚。人们说他是卖狗皮膏药托生的,所以不叫他李古璧,给他起个绰号叫李狗皮。”

  李自成接着说:“他实际没有多大本领,却喜欢争功。做表面活儿他上前,有好处的事儿他把头削得像竹签子,遇困难活儿他托故向后缩,只恐怕派到他头上。潼关南原大战之前他掉队了,回到米脂家中,咱们破了洛阳之后,他又来了。像他这样人,怎么敢指靠他带兵打仗?”

  高一功说:“他对我说,请你派他带兵打仗试试。如他不卖力,甘当军令。他还说,这一次攻打开封,他宁死也要为你出力。”

  自成说:“真想出力打仗,也是好事,叫他找总哨刘爷去请求吧。小事何必问我?”

  一功说:“他知道捷轩不喜欢他,所以不敢见捷轩,总是缠住我,请我在你面前说说。”

  自成想了想,说:“把他派到谷子杰的营中吧。你告他说,他若犯了军规,可休想因为他姓李就宽容了他!”

  高一功一走,李自成赶快睡觉。可是他刚刚脱去外边衣服,躺了下去,忽然听到远处杀声暴起。他重新披衣,奔出屋外,看见北门的方向有火光,又听见炮声、杀声也是从那儿传来。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向身边的亲兵吩咐:

  “赶快鞴马!”

  丁启睿近些日子来总在奔波。本来奉了皇帝手诏,催他去救南阳,他已经过了唐河,只因畏怯避战,又退回河南和湖广交界地方。南阳失守后,他受到朝廷申斥,又奉诏来救开封。他虽然很害怕同李自成作战,可是开封又不能不救,这使他日夜都生活在忧患之中。他是河南永城县人,开封是河南的省会,也就是桑梓之地,首府所在。开封如果失去,他将国法难逃。为着自己的性命,也为着桑梓父老对他的期望,他不得不跟在闯王大军后面,往开封奔来。他本来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自从担任了督师,特别是奉命去救南阳和开封以来,变得面色黧黑,须发斑白,满脸憔悴与忧戚神色。他手下一共有两三万人,由于急着要奔进开封,所以只抽调了部分他认为可用的精兵,连同幕僚、亲将、亲兵、家丁、奴仆,一共约有三千五百人之谱,多是步兵,轻装赶路。

  当李自成大军完全离开许昌以后,他隔了大半天才进入许昌。他的人马一进城,就到处掳掠、奸淫,无恶不作。

  第二天,丁启睿的人马在黎明时离开许昌。他刚刚在行辕外跨上战马,忽然吴巡捕走到他面前,躬身禀道:

  “启禀大人:照壁上有一张无名招贴。看来这城中显然仍有流贼。”

  丁启睿一惊,问道:“招贴上如何写的?”

  吴巡捕说:“请大人亲自过目。”

  本来丁启睿只要把缰绳一提,或把镫子轻轻一磕,他的坐骑向前走上十步八步,他就可以亲自来到照壁前观看;但是多年来在官场养成的习惯,使他处处要摆出架子,所以他并没有驱动坐骑,只是威严地吩咐说:

  “将招贴撕下来,呈给我看!”

  吴巡捕不敢怠慢,赶快跑去撕照壁上的招贴。好在那招贴才贴上不久,糨糊尚未全干,他小心地撕下来,双手呈给督师大人。

  丁启睿匆匆一看,原来是一首七言古体,写道:

  伤心拄杖出门望,一夜之间变沧桑。

  不见甍檐连街巷,空余瓦砾伴颓墙。

  可怜魏家宫阙地,悠悠千载同渺茫。

  耳边唧唧居人语,道非贼毁为兵殃。

  贼来不闻鸣铁马,贼去徒见兵鸱张。

  丁启睿看了以后,又气又怕。气的是,写这招贴的人并非市井之徒,倒是读书人,看来读书人“从贼”已经成了一个风气。怕的是,他的人马到许昌后,确实纪律很坏,不如“流贼”,万一父老百姓向朝廷控告,言官也在朝中弹劾,他身为督师,剿贼无功,反而受过,前途恐怕有点不妙。

  但转念一想,目今也不仅是他的人马如此,天下老鸹一般黑,连京营人马,有皇帝亲信的太监刘元斌率领,纪律比别的官军更坏,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觉得心头轻松了些,一把将无头招贴撕得粉碎,投到马蹄下,也没有说别的话,就把缰绳一提,镫子一磕,在亲兵亲将和幕僚的簇拥中向城门走去。

  闯、曹大军离开许昌以后,沿着扶沟、鄢陵、尉氏分两路奔向开封。东西二三十里之内都有闯、曹的人马和游骑。丁启睿不敢同闯、曹的人马交战,但又急着要赶到开封。起初,他跟在闯、曹大军后面,后来觉得这样太慢,而且很危险:万一义军派出一支部队埋伏中途,他就会吃大亏。所以他后来改变了路线,从长葛以西向北方向走去,以急行军走了两天一夜路程,然后绕过中牟西边,继续向北,快到黄河南岸时,他才突然向东转去,预备抢在闯、曹大军到达之前,从北门进入开封。但是闯、曹大军走的路比较直,而且骑兵很多,当丁启睿的人马到达开封北关时,李自成已经在开封周围安下营寨,仅仅北门一路尚未合围。丁启睿一到北门,就发现情况十分不妙,万一闯、曹人马来攻,他的三千多人马必然溃于北门之外。于是他赶紧叫城,希望迅速进入城内。城里听说督师大人的人马已到,就打开城门,先将丁启睿和他的亲信幕僚以及两百名标营亲军放进去,然后再让他的大队人马入城。

  正在这时,由袁宗第率领的一部分人马刚好来到北城,看见官军正在进城,认为这是大好时机,便随在官军后面,向城内拥去。官军见义军来了,更急着要进城逃命,不愿作战;义军想混进城去,也不同官军作战。双方都争先恐后地往瓮城内拥去。

  镇守北门的王燮是个十分机警的人,他发现挤进瓮城的,既有丁启睿的官军,也有李自成的“贼军”,瓮城门已经没法关闭,便立即下令将主城门关闭,而且用石头顶了起来;还怕顶不牢,又将事先预备好的沙包也垛在门内。他自己立在城头,俯视瓮城,指挥兵丁百姓向下射箭,投掷砖石。

  这时进入瓮城的已有几百官军,还有几百义军,他们都拼命向城上呼喊,要他们打开城门。王燮不理,继续命人向下射箭、扔砖头和石头。瓮城外面的官军,看到这种情况,立刻崩溃,各自逃命。袁宗第的人马也开始动手,有的官军被杀死,有的跪下投降,只有少数逃脱。丁启睿的三千多名援军,只有二三百人进入城中,其余的没有经过战斗,就轻易地被消灭了。

  丁启睿进城以后,下令将他的人马全放进城内。王燮置之不理。丁启睿非常愤怒,以督师的身份命令说:

  “如不让我的人马进城,有皇上的尚方剑在,你这个知县休想逃避罪责!”

  王燮无奈,一面指挥将士作战,一面派人向巡抚请示。高名衡立刻禀报周王。很快,周王就派一个内臣来北门传了周王的令旨:

  守城要紧。一切军民,凡困在城外的,一律不许入城!

  丁启睿这才不敢说话。同时,他也知道,留在城外的三千多官军已经不存在了。

  袁宗第将瓮城外面的官军消灭以后,就专心指挥将士来抢夺瓮城。他的人马又有几百人冲进瓮城,一部分人不断地向城上放箭;一部分人抬来了云梯,靠在瓮城上。有几十个人登上了瓮城城墙,直向大城奔去,眼看就要夺得大城。王燮立即悬出重赏:凡是能将“流贼”打下城去的,赏元宝一锭。当时就有一个大汉,手持长棍,几棍子打下去几名义军。别的官军一拥而上,义军被打退回来,有的被打下城去,受了重伤;有的摔死;也有的被杀死在城上。夺城的战斗很短促,但十分激烈,城头的军民也死伤不少。

  在义军被打退之后,王燮立刻命书吏将立功人员的姓名记下,每人发给一个元宝,大大地鼓舞了士气。他又悬出重赏:凡是能把瓮城城门堵塞住的,赏给重金。于是,守城军民纷纷抬着沙包,从瓮城城门上边向下投去。一个一个沙包将城门堵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义军只好赶快退出瓮城。王燮又命人点着火药和柴草,从大城上投下瓮城。霎时间,瓮城之内,又是火光,又是黑烟,加上弩箭齐下,砖石横飞,未及退出的义军和没有逃出的丁启睿的官军,一批一批地死在瓮城里边。单单丁启睿的官军就死了一二百人。

  袁宗第看见北门攻不进去,又损失了一些弟兄,连连顿足。这时,李自成带着亲兵飞马赶到,看见这种情形,命令袁宗第停止进攻。他见袁宗第一脸懊恼,便笑着对他说:

  “丁启睿的三千多人马都被你消灭了,你不过损失了一二百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何况今天本来没有让你进攻北城,只是碰上偶然机缘,你想混进城去。既然这机缘没有用上,也就算了,还是准备一二日内攻城要紧。看来城中防守很严,苦战还在后边,你赶快休息去吧!”

  十二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全数到达开封城外,各部队都按照指定的地方扎营,搭好了窝铺,立好了帐篷。那些距城门较近的营盘,还挖掘了壕沟,以防官军夜间出城来偷袭骚扰。

  这一天,因义军需要做攻城准备,城周围几乎是平静无事,只偶尔互相打几炮,破一破紧张中的特殊沉寂。

  午饭以后,李自成骑马出营,打算从北门外巡视到曹门和宋门,察看攻城部署,也看一看城上的防守情形。为着提防城上打炮,只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走。即使二里以外,仍是危险区域,因为当时的大炮,已经可以打得很远。可是如果他们走得离城太远,就不容易看清城头上守城军民的动静了。

  随着他一起巡视的,有刘宗敏、田见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张鼐,还有丁国宝、牛万才、黑虎星马重喜等人。命张鼐和黑虎星马重喜跟着,是为了选择和布置攻城的炮兵阵地。命丁国宝和牛万才跟着,是因为这次攻城需要用掘城的办法。掘城的义军大部分是伏牛山的矿兵,也有陕西来的善于挖窑的农民。这支掘城队伍分别交给丁国宝和牛万才二人率领。

  李自成鉴于八个月前第一次攻开封失败,不再指望依靠奇袭成功,也不指望他的将士们能够用云梯爬上城头。半年来,他在军师宋献策的协助下筹划这一次进攻开封,曾做了充分准备。他当然很希望这一次能够成功,他认为成功的希望很大,但是他没有把事情看得很容易。从多次细作禀报,他知道开封城中的官绅军民自从他第一次攻城之后,一则有了守城经验,二则不断地增强了守城力量,决不可等闲视之。起义以来他身经百战,什么惨烈的战斗他都见过,但像这一次要进行的攻城战,他没有经验。他想着从明天起,就在他的面前,双方开始血战,炮声震天,硝烟盖地,他的将士们在炮声与喊杀声中,一批一批地在城墙下和城壕边倒了下去,一批一批地越过自己弟兄的尸体和鲜血冲向前去,而且什么时候他不挥动蓝旗,没人敢敲响锣声,攻城也不会停止,不管死伤有多么惨烈。他还想着,在这从来没有经见过的血战中,他也将在炮声和喊杀声中走向前去,立马壕边督战,很可能,他的亲兵爱将在他的身边纷纷倒下,许多匹战马倒下,连他自己和他的乌龙驹也有中炮和中流矢的可能。万一此战不能成功,岂不徒然死伤了众多将士?……这样想着,他忽觉心头紧缩起来了。

  周围的人们,没人知道这位从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大军统帅此刻的沉重而激动的心情,但见他神色从容,缓辔徐行,当他认为需要仔细观察时便轻勒丝缰,暗示乌龙驹暂停前进。在一个地方,李自成立马沙丘,注目城头,左手揽辔,右手举鞭,用鞭子指指点点,与左右文武们交谈一阵。城头上有许多大炮和火铳露出城垛,还有不同颜色的大小旗帜在城头飘扬。守城的军民从一个个的城垛缺口处露出头来,观察他们的动静;也有人指指点点。看来,守城的军民很多,大炮也不少,从旗帜可以看出来,他们的部伍整齐,决非临时凑集的乌合之众。

  李自成勒马下了沙丘,继续一面走一面看,指点着地势,同宋献策等商量着什么地方最利于掘洞,什么地方最适宜安置大炮。张鼐、丁国宝、黑虎星等注意地倾听着闯王和军师、刘宗敏等的计议,牢牢地记在心中。

  城头上忽然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后边还跟着许多步行的兵丁。这一群骑马的人是从北门上城,向东走来,很可能是因为听到城外有人察看地势,才登上城墙的。开封的城墙很厚,城头宽阔,有时武将们可以在上边骑马。那些人不断地向李自成这边张望,也是指指点点。骑马走在前边的是一条大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从他的衣服、头盔,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主要将领。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在下午的阳光下毛色闪光,显得特别威武。

  这时,李自成故意让马走得离城近一点,想看清这个骑枣红骏马的将领。当相距一里左右时,双方都看得比较清楚了。宋献策忽然“啊”了一声,赶快告诉李自成说:

  “这个骑枣红马的大汉就是总兵陈永福。他今日故意骑马巡城,显示威风。”

  李自成凭直觉感到这人不是泛泛之辈,随即问道:

  “可真是陈永福么?”

  宋献策说:“我在开封时见过他几次,还被他请到镇台衙门,为他批过八字,看过相,对他很熟。林泉也见过他。林泉,你说,他难道会是别人?”

  李岩说:“确是陈永福。我跟他不熟,可是也见过几次。”

  李自成说:“他亲自登上北城,看来会猜到我们要从北城进攻。”

  宋献策说:“是的,他现在正往东城去,分明是猜出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同时进攻。”

  牛金星说:“既然他这么重视北城和东城,必会从南城移镇北城,看来南城倒会放松一点。”

  宋献策摇头说:“按道理说应该这样,但陈永福这人颇有阅历,他也不会在南城露出多少漏洞。况开封兵民众多,不会使南城力量单薄。”

  李岩说:“他们原以为我们从许昌来,进攻南城比较方便,所以陈永福亲自守南门。如今见我们把重兵放在北城和东城,而把曹营留在南城,就知道我们要从北城和东城进攻。倘若曹营在南城也能认真进攻,我们在北城和东城就比较容易得手。”

  李自成听了没有说话,刘宗敏也不说话。对曹营的事情,大家都感到不是那么好办。

  当李自成等人在城下议论的时候,陈永福一直在城上监视。因为距离不远,他很快从乌龙驹的毛色和那个人的蓝衣、斗篷、毡笠等装束特点,断定那中间骑马的人就是李自成,而在李自成右边的矮个子就是宋献策,还有那戴幞头、穿长袍的必是牛金星。他的身边有一个巡抚衙门的官员说道:“看来,流贼是要进攻北城和东城无疑。我们不妨夜间派兵从南门杀出,先杀溃曹营,然后全力防守北门和宋门,闯贼的进攻就不足忧虑了。”

  陈永福回头望他一眼,摇摇头,说:“现在不谈此事,等我们到了曹门再商议。”

  他有较多的打仗经验,在目前紧要关头,不敢作侥幸想法。他自己的人马只有数千,纵然城中可以出动的丁壮不少,毕竟不似他手下久经训练的官军。因此,出城作小的骚扰则可,要想打败曹操或给曹操以重创,如同做梦一般。

  祥符知县王燮见李自成等仍在驻马观望,忽然计上心来,对陈永福说:“军门大人,何不趁此机会下令开炮,将闯贼一伙打死?”

  陈永福笑笑,说:“我们的大炮现在并没有瞄准,他们离城又很近。我们炮口一动,他们马上就会散开逃走。开炮没有用,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看他们如何窥探,就知道今夜或明天他们将会如何攻城。”

  大家听了陈永福的话,都佩服他的老练和持重。可是,过了片刻,陈永福忽然有了把握,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快奔往转角的地方,传谕那里的守城军官,快准备三四尊大炮,将炮口瞄准城外转角的路上,等李自成一干人到了转角的地方停留观看时,突然众炮齐放。

  大家都称赞此计甚妙,对陈永福更加佩服。

  李自成等继续策马前行。

  他们也想到城上可能打炮,所以吩咐亲兵们密切注意城上炮口是否移动,一旦有炮口移动,不许大意。快到城墙转角的地方时,宋献策十分机警,远远地看见三四尊大炮正对着转角处的大路,猜到守城官军会在这里打炮,便对李自成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看。我们往玉峰将军营中速议大事要紧。”

  李自成会意,笑着点头说:

  “好,不用看了。”

  于是,他们绕过一片洼地,朝着应城郡王花园附近的一座营盘驰去。

  陈永福来到转角地方,看见李自成等人已经改变方向而去,在心里骂道:

  “狡贼,不该亡命!”

  他在转角处的城头上停留了一阵,观察了城外地理形势,对王燮、黄澍等人说道:“应该把重兵和防守器械集中此处,东城有急,救援东城;北城有急,救援北城。这转角地方十分重要,要派得力人员指挥防守。”于是他指派一个最亲信的游击将军主持东北城角的防守诸事。指示以后,他们继续往曹门走去。

  李自成一群人到了田见秀营中,将一般的将领留在帐外,然后几个人密商了一阵,便由宋献策带着少数亲兵策马向繁塔寺曹营奔去,传达闯王的决定。闯王一行随即离开田见秀的营盘,奔向应城郡王花园。

  这时陈永福到了曹门,那里已经集中了一些重要将领和担负守城重任的地方官吏和士绅。文官中的大官都没有来,因为负责实际守城的不是大官,而是几个年轻力壮、精明强干的官吏,特别是祥符知县王燮、开封府推官黄澍等人。陈永福主持这次军事会议。会议一开始,他先说道:

  “本镇奉抚台大人之命,从今天起移镇北门。从宋门经曹门到北门,这一段守城十分重要,看来李贼攻城必在这一段。只要有我陈永福在,决不使闯贼得手。本镇忝为河南镇将,驻守省城,决不怕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各位或世受国恩,或为现任官吏,或为本城绅衿,或出身名门望族,守城之事,责无旁贷。请各位与本镇同心协力,共守这一段城墙,打退流贼进攻,保全城官绅百姓与周王殿下平安无事。不知各位有何主张?”

  一位官员说:“将军如此忠心,实是全城官绅士民之福。可是曹操精兵屯在繁塔寺,人马众多。如果曹操进攻南门,而军门不在南门,岂不危险?”

  陈永福淡然一笑,说:“请你们各位放心。以本镇看来,虽然曹操也要在南门进攻,但他决不会真心死拼。闯、曹二贼同床异梦,人所共知。这次攻城定将死伤惨重,曹操决不愿使自己的人马为闯贼卖命。”

  又有一人说道:“风闻他们每攻下一个城池,所掠子女玉帛,按四六分赃。开封如此繁华,曹操难道不会为了四六分赃,猛攻南城?”

  陈永福摇摇头说:“曹操比我们圆滑得多,所以才叫曹操。他纵然不猛攻南城,只要闯贼从北门和曹门攻入城中,他同样可以四六分赃,何必让他自己的人马死伤惨重?人马是他的本钱,他不会做蚀本生意。”

  大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心情略觉宽慰。黄澍说道:

  “我协守曹门,定当以一死报效朝廷。”

  王燮说:“我守北门,只要镇台大人也坐镇北门,我想北门可以无虞。”

  陈永福说:“两位老爷如此忠心,本镇自然也不甘落诸位之后。我无德无能,只因几个月前同大家一起打退了闯贼攻城,朝廷将我由副将擢升总兵。本镇深荷国恩,感激涕零,无以图报。此次流贼来攻开封,正是本镇报效朝廷之时,纵然粉身碎骨,也无丝毫犹豫。何况本镇在开封驻兵数年,将士们家眷多在开封。开封存亡不仅是官绅百姓性命所系,也是本镇数千将士及他们的家眷存亡所系。我说这话别无他意,只是深望诸位官绅能同我的将士们和衷共济,齐心协力。”

  官绅们都说:“请镇台大人放心。别处官兵与绅民不和,我们不管,这开封城中却是军民一心,风雨同舟,共济时艰。”

  陈永福又说:“据本镇看来,明日五更必有大战。闯贼这次纠合曹操一起围攻开封,志在必得。我们防守开封,不能有丝毫松懈。我们食君之禄,以身许国,要时时不惜为国捐躯,万勿存半点侥幸之心。要准备大战,准备苦战,准备久战。”

  官绅们都感到心情沉重,默默不语,独有王燮说道:“请镇台大人放心,不管苦战多久,我们一定与敌周旋到底。”

  黄澍也说道:“只要坚持下去,相信朝廷必来援兵。”

  这时陈永福手下的一个年轻将领说道:“我们不指望援兵,丁督师的援兵没有打仗就全军崩溃。我们还是指靠自己一双手和军民齐心来保住开封。”

  陈永福严厉地瞪了那个年轻将领一眼:“不要胡说!督师虽然三千人不战而败,可是今日督师驻在城内,也还是我们的依靠。”

  大家听了心中暗笑,但都明白陈永福的苦衷,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陈永福又说:“今日曹门会议,本镇是奉抚台大人之命前来主持。如今既然各位都有一片忠心,愿为皇上尽力守城,本镇备有薄酒,与大家同饮起誓如何?”

  大家都说:“遵命!”

  随即由中军将领端来一大盆酒和二十几只碗,又提来一只白公鸡,当场将公鸡杀死,鸡血洒在酒中。陈永福先舀了一碗酒,对天发誓:

  “我陈永福深受国恩,誓愿以死相报。今日守城,倘若爱惜性命,天诛地灭!”说完以后,将酒一饮而尽。

  然后各个文武官员和士绅都喝了酒,说了大同小异的誓词。

  陈永福说:“今日会议到此为止,本镇还要去禀报抚台大人。周王殿下也在等候抚台大人的消息。我们各自干事去吧。”

  大家怀着苦战的决心和紧张的心情离开了曹门城楼。

  十二月二十五日,约摸四更过后,从黄河上刮来的阵阵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将士们的脸孔。大家的耳朵、鼻子都冻木了。天上堆着浓云,好像要下雪的样子。但偶尔移动的云块也出现破缝,乍然露出来几点寒星,不久隐去。夜色昏暗。城头上有很多火把和灯笼,因为城墙看不见,那望不尽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悬在空中。

  这时,在夜幕的笼罩下,有一千多义军,分为两支,一支由牛万才率领,等候在东城的城壕外面,一支由丁国宝率领,等候在北城的城壕外面。他们带着镢头、锤子、铁钎子,肃立不动。尽管风冷如刀,他们却忘了严寒,心情振奋而紧张,等待着约定的动手信号。过了一阵,只见远处射出一支火箭,这两支人马同时飞奔,过了城壕,随即把背负的门板举起来,遮住头顶,迅速向城根跑去。到了城根,他们先用铁锤将铁钎子打进砖缝,将每一块砖的上下左右都打遍,然后再用铁钎子往外撬。砖与砖几百年互相挤压,当年修筑时又用石灰抹缝,结得石头一般,十分难掘。

  他们刚刚开始掘城,城上的人们就拼命往下扔砖头和石头。砖、石有的落在门板上,有的直接落在人身上和头上,登时伤了许多人。与此同时,城上还抛下了火药包和“万人敌”。

  最可怕的是“万人敌”,抛下之后,一炸开,就会死伤一片。所以掘城的义军,一面掘城,一面有人准备好,将刚抛下的火药包和“万人敌”迅速拾起再抛向远处,这样虽然十分危险,但可以减少伤亡。

  为了掩护掘城的部队,另有上万名义军将士站在城壕边上,向城头猛烈射箭。城上军民不断地中流矢死伤,使他们藏在城垛里边,不敢探出头来,所以他们抛掷的砖、石、火药包多数不很准确。他们也向城外射箭,但因为很难从城垛之间露出头来,只能从箭眼里边往外射,而在昏暗之中又看不清目标,射高射低,全无把握。城下的义军仰望城上,虽然也比较朦胧,可是城头的灯笼、火把,给了他们很大方便。在射箭的同时,双方都大声呐喊。城上城下,喊杀震天。

  掘城的义军分成很多小队,每个小队大约二十人左右,负责掘一个洞。另外还有许多后备的小队埋伏在干城壕中,准备随时接替那些死伤的弟兄,并把死伤的弟兄尽可能拖回城壕外边。有的伤号刚拖出几丈远,就被城上的箭射死了。但是,不管城上的箭、砖、石和火药包多么猛烈,不管死伤多重,掘城的工作都不停止。

  城上军民对于义军的夜袭十分警惕。他们对如何对付掘城,保护城墙,也做了各种准备。陈永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总兵官,王燮和黄澍都很精明强干。在第一次开封守城战中,李自成主要是用的掘城办法,使他们增长了许多经验。昨天白天,当义军在城外秘密准备时,城中官绅百姓也在加紧准备。城里的绅民早就料到李闯王必来报仇,特别是不久前南阳城破的消息传来,杀戮情形被夸张得很厉害。他们十分担心:万一闯王人马攻进城来,必会杀戮甚惨,妇女受辱,无人能够幸免。由于他们抱着这种心情来守护城墙,所以尽管守城的人不断被义军的箭射死射伤,他们还是不停地向城下投掷各种能够杀伤敌人的东西。

  陈永福在二更时候,将南门守城的责任交给他的儿子、挂游击将军衔的陈德,自己移驻到铁塔旁边的上方寺。为怕曹操诡计多端,他到了上方寺后,又把陈德唤来,再三嘱咐他小心谨慎。陈德走后,陈永福不脱衣甲,坐在一把圈椅上,闭着眼睛假寐。他实在疲倦,正要昏昏入睡,忽被城头和城外的一片呐喊声惊醒。他双目一睁,心中骂道:“他妈的,果然来了!”随即带着一群亲将、亲兵、家丁,迅速奔上城头。

  陈永福先上了东城,看见从曹门向北,很多地方都有义军掘城,情况十分危急。他从城垛中间探头下望,“嗖”的一声,一支箭正好射中他头盔的上部,把盔缨射下城去。一个亲将将他的袖子扯了一下,说:“大人,小心!”他没有理会,亲自抓起一块砖头,砸了下去。正在这时,又一支箭从他头上飞过,射中了他背后一个守城的壮丁。黄澍慌忙跑来,对他说:

  “军门大人,目前东城、北城,到处都在掘城。下官守的这一段,共有十五六处正在掘,不管如何抛掷砖、石、火药,贼兵就是不退。”

  陈永福对他说:“不要惊慌,要沉着,我自有办法。”

  他立刻命令一名亲兵在城上传谕,说他亲自在城上督战,要将士和百姓们沉着杀敌,不要慌乱。这道口谕很快从东城传到北城,各处守城官绅军民听了,突然间勇气倍增,响起一片杀声。一个偏将跑来激动地向陈永福请求:让他带三百人缒下城去,赶走某处掘城的流贼。陈永福摇摇头,说:“不到时候。”然后他对黄澍和一个亲将说:

  “命人快去取柴,越多越好,棉被棉絮都要,油也挑几担来。”

  他这道命令一下,立刻有许多人跑下城去。在城下有许多专供守城军民睡觉用的窝铺。为着取暖和做饭,在窝铺旁堆放了许多干柴。这时,人们在紧急中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干柴纷纷运上城去,甚至把一些窝铺也拆了,将棉被、棉絮也抱上城头。又有人从上方寺取来了许多香油。陈永福命令把干柴点着,扔下城去,烧死掘洞的人。于是,干柴纷纷点着,对着掘洞的人扔了下去。有的干柴不点就扔了下去,然后再扔下在油里浸过的着火的棉絮,将干柴很快点燃,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从曹门到北门,十五里路的城根,处处大火,活像一条火龙。陈永福又对一个亲将说:

  “再传本镇口谕:本镇现在城上,与守城军民共安危,望军民协力杀贼,有敢擅自下城者斩!”

  这道口谕又迅速地传遍了城头。人们知道陈永福在城上督战,又看见一条火龙在保护城根,都感到胆壮,士气振奋,于是,在喊杀声中夹杂着欢呼声、呼哨声、得意的谩骂声。

  这时,李自成来到北城外边,立马在离城壕不到半里远的地方。刘宗敏从东城驰马赶来,同他立在一起,把东城掘洞的情形简单说了几句。他们又并马往城壕边走了一段路,在离城壕不到十丈远的地方,仔细观看城根的苦战。看见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义军,李自成心中十分激怒,恨不得立刻指挥大军用云梯爬城。但他并没有被自己的激怒搞得手忙脚乱。他很明白用云梯爬城的办法,对这样高而且又有这么多人守卫的城墙,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徒然牺牲大批将士。

  他继续观看。在火光中,他看见他的将士一面继续挖城,一面用镢头将燃烧的木柴和棉絮推向远处。不断地有人倒下去,又不断地有人从城壕里边跳出来,飞奔前去,接替死伤的人。

  在北城外负责指挥的李过跑到他的面前。他不等李过向他禀报,先问道:“还得手么?”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好像他很有把握。

  李过回答说:“各个洞都已挖进去二三尺深,只是将士们死伤很重。”

  刘宗敏对李过说:“补之,除非重伤,一个人不准退回,要死也死在城根。有擅自退回者,立即斩首!”

  李过回答说:“我已经传令了。”

  李自成问:“国宝呢?”

  李过说:“国宝已经挂了两处彩,我派人换他下来,他不肯,仍在城根指挥掘城。”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望了刘宗敏一眼,问道:“东城情况究竟怎样?”

  “有几个洞挖进去了。将士死伤很多,没有一个后退。”

  “牛万才呢?”

  “受了重伤,已经将他背下来;换了人去,马上死了;如今又换上第三个人在指挥掘洞。”

  李自成不再说话,带着吴汝义、李双喜和部分亲兵,策马奔到东城。他一边看将士们苦战掘城,一边倾听南城的动静。听了一阵,只听见有稀疏的炮声和呐喊声从南边传来,显然是曹操怕损伤自己的将士,没有用力牵制南城的守军。他没有流露出他的不满意。表面上他似乎专心在看东城的苦战,心中却狠狠地骂道:

  “妈的,终究是两条心啊!”

  在掘城开始之前,宋献策已经到了东城,同田见秀一起部署掘城。现在见闯王来了,他便策马来到闯王身边。

  李自成问道:“献策,城上用火攻的办法杀伤我们许多将士,你看有没有什么破法?”

  宋献策说:“我昨天下午已经猜到城内会用火攻办法对付掘城,派人在附近村庄找了五百把铁叉和桑叉,刚刚运到,如今正在派人分送各个掘城地方。他们有了铁叉和桑叉,就可以很容易地将木柴和棉絮掷到远处去。”

  李自成又问:“我们的箭压不住守城官军,能不能沿城打炮试试?”

  宋献策说:“炮火威力当然很大,可是如今洞只挖了两三尺深,还有大半将士不能进洞,打炮十分危险。炮打得高,越过城头,便没有效力;炮打得低,恰恰打上城头或城墙高处,崩下的砖头会打伤我们自己的将士;万一有几炮打得稍低,炮弹就会在城根落下,更增加我们的死伤,反而会动摇掘城将士的士气。所以目前不是打炮的时候,必须等天明之后,掘城将士都进入洞中,那时就好办了。”

  李自成说:“好!那时再用大炮向城上狠打!”

  李自成知道曹操在南城并不卖力进攻,就命令李双喜驰赴繁塔寺,要曹操一定派一万精兵来城东北角大沙堆处听候刘宗敏的调遣。他又命吴汝义速去寻找田见秀前来商议军事。

  这时,田见秀正在曹门北边不远处。他没有骑马,站在城壕外同将士们一起向城头射箭。他身边的将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他自己外边穿的冬衣也被箭射穿了几个洞,好在内穿绵甲,未曾受伤。吴汝义来到近处,跳下马来,走到他身边说道:

  “玉峰哥,请赶快退后一步!”

  田见秀没有望他,说:“将士们处境都很危险,我不能后退!”他不晓得同他说话的是吴汝义,还以为是自己的亲将。像这样的话,他刚才已听到多次。

  吴汝义大声说:“大元帅请你有紧急事儿相商!”

  田见秀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将督战的责任交给别人,跟着吴汝义走去上马。

  天明以后,双方都看得很清楚,城上城下,互相打炮。在炮声中,守城军民和城外义军都不断死伤,但炮声不绝,愈打愈猛。

  曹操不敢公然违抗李自成的军令,果然在天明前派他的亲信将领孙绳祖率领一万人马来到东北城角,听从调遣。刘宗敏将他们分为两支,五千人马去城东,五千人马去城北,参加攻城战。宗敏原来对于曹营夜间的表现十分气愤,这时在心中暗笑说:

  “由不得你曹操圆滑,莫想高抄手坐山观虎斗!”

  孙绳祖本人倒是一员猛将。他和他手下的将士,为要替曹操争面子,不管是参加掘城,参加炮战,或与城上对射,都很认真卖力,不避伤亡。这使刘宗敏十分满意,拍着孙绳祖的肩膀说:

  “好!这才像个攻城的样子!”

  二十六日这一天,有三十多处掘洞的工作都在艰难和不断死伤中继续进行。由于义军的大炮比较多,威力很大,给城上造成很大的威胁,城根的义军又有了铁叉和桑叉,可以随时把燃烧着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只能靠投掷砖、石、火药包和“万人敌”给义军造成伤亡,但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可以阻止义军掘洞。义军极为勇敢,不管多么危险,他们都奋不顾身地掘啊,掘啊,向纵深挖掘。

  在曹门以北,接近转角的地方,已经掘了一个大洞。虽然死伤十分惨重,但毕竟是最成功的。二十六日下午,在几尺宽的洞口中已经向左右掘了两丈多宽,向里边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从洞中刨出的碎砖和土块,与死尸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两边,也有一人多高,像两座小山一样。

  陈永福本想缒下一批人去抢夺这个大洞,但是他又一想:洞中已有二三十个义军,城外炮火又很猛烈,缒下的人少了,无济于事;人多了,会在着地以前就被炮火打中,或被箭射死,因此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整个下午,从宋门到北门,长达十五里的城墙上,硝烟一阵阵腾起,又慢慢散去,经过多次的硝烟腾起和散去,黄昏渐渐来了。野外流动着灰暗的暮霭。陈永福这时站在城垛背后,看见义军又从远处向城边运来新的大炮,少说也有十几尊。他传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壮,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赶快去窝铺休息,但不许远离。他自己也随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亲信将领、幕僚和守城官绅,秘密商议。会开得不长。会后,各自去准备明日的大战和苦战。除他的十几个武将之外,那些守城的文官和士绅,在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面带沉重之色。大家担心:开封的命运也许就决定在明天了。

  当陈永福在上方寺召集会议的时候,李自成同宋献策来到开封城外,巡视了几个要紧的地方。晚饭以后,他在应城郡王花园的老营中召开军事会议。除他自己的重要将领及牛、宋等人外,曹操和吉珪也到了。会议开得很久,把明日攻城的事商量妥帖,又商量了进城的事。什么人首先进城,如何占领城内各大衙门和重要街道,如何禁止将士们抢劫和伤害百姓,这些事项本来早就商量过,只是因为明日有可能破城,大家又商量了一遍,重新确定,一体遵守。

  散会后,李自成留下宋献策,问他明日究竟能否将开封攻破。当日是丁卯日。宋献策掐着指头,小声喃喃自语,推算了干支,然后抬起头来,回答说:

  “明日辰时猛攻,巳时破城。”

  “巳时果能破城么?”

  “虽然推算明日巳时可以破城,但卦理从易,易者变也,常常会有变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

  李自成不再多问,打了一个哈欠,送走宋献策,和衣就寝。

  次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候,大军开始行动。炮声阵阵响了起来,一直响到辰时。从宋门和曹门之间到北门,开始全线猛攻。首先在北城,义军用许多大炮猛轰城墙,将士呐喊,实际是迷惑官军,并没有真攻。

  在曹门北边的大洞中,义军在黎明时已经退了出来。退出时,装了两万斤的火药,安下了引线。辰时整,将引线点着;不久,只听得震天动地一声巨响,火药爆炸了。趁着火药爆炸,大约有十五尊大炮,包括一部分从官军手中夺来的西洋大炮,同时对准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轰。也有些炮打上城头,城垛一个一个被轰碎,转角处的敌楼也被打塌。守城的官军,有的死在敌楼中,有的逃了出来。大洞上面的城墙本已崩溃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块一块地塌下来,形成了一个缺口。

  早在昨天黄昏以后,袁宗第、刘芳亮和郝摇旗已经集中了五六千精锐的步、骑兵,在距东北城角三里外扎下一座新的营盘,叫将士们好生休息。四更以后,都被叫醒,饱餐一顿。五更时候来到城外,骑兵、步兵分别摆好阵势。快交巳时,城墙已被大炮轰成了几丈宽的一个缺口。忽然间,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轰击,只向缺口两边打去。刘宗敏将红旗一挥,郝摇旗和袁宗第率领的两支步兵便直向缺口冲去,准备从缺口处占领城墙。随即,刘芳亮的骑兵也来到干涸的城壕岸上,准备一旦步兵占领城墙,骑兵就越过城壕,从缺口冲进城去。

  这时,对准缺口的地方已经没有守城军民。守城军民在缺口两边,相隔数丈,都被大炮打得无法抬起头来。陈永福和黄澍都在缺口附近,用斩首相威胁,强制守城军民抬起头来,向攻城的义军放箭,投掷火药和砖石。可是那些守城军民几乎一露头,就被打死和打伤。

  陈永福眼看缺口很快就要被义军占领,他大声呼叫:

  “我陈永福就死在这里,大家赶快杀贼!”

  他率领自己的亲兵和家丁,亲自向攻城的义军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杆火铳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脸被炸伤,引起一阵自乱,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陈永福的这些亲兵和家丁都是优秀射手。一阵箭射下缺口,十分凶猛,使攻近缺口的义军纷纷死伤。

  别的守城军民看见总兵官这样不顾性命危险,也都勇气倍增。刚才几乎要崩溃的士气,被陈永福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砖头,有的人扔下火药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边放箭。第一批已经攻上来的义军,纷纷死伤,滚了下去。随即第二批上来,又纷纷死伤,滚了下去。接着第三批又攻了上来。在紧张时候,有时忽然战场上变得奇怪的沉寂,只是拼死混战。忽然间呐喊声、战鼓声又震天动地。原来是郝摇旗发了性子,挥着宝剑,杂在将士们中间,向缺口攻去。就在这时,陈永福又带头探出身子,与官兵们一起猛烈射箭。郝摇旗的身上和腿上都中了箭伤,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纷纷倒下。这一次攻势又被打退。幸而袁宗第接着攻上来,把郝摇旗救走。

  刘宗敏看见几次进攻都被击退,挥动蓝旗,锣声一响,进攻暂时停止。随即他吩咐张鼐把大炮掉转头来,重新向缺口猛烈打炮。

  陈永福和黄澍等人不敢离开缺口太远,就伏在城头躲避炮弹。尽管如此,左右官兵仍不断死伤。趁着一颗炮弹刚刚在附近炸开,第二颗炮弹还未发出,满面硝烟和尘土的总兵官陈永福双目闪光,从躲避的地方爬起来,弯着腰跑到城上一个安置大炮的墩台上,又偷偷从侧面看了缺口的地势,用已经半嘶哑的声音吩咐火器手:速向缺口处暗暗地移动炮口,瞄准缺口外边。同时,他又命火铳手将火铳也向着那里瞄准。

  正在这时,巡抚的一个随从爬到城上,告诉他,巡抚大人要上城督战。陈永福赶快说:“千万劝阻抚台大人,不要上城,请抚台大人就在城下督战。有我陈某活着,贼兵绝难进城!”巡抚的那个随从听了这话,赶快下城。

  却说巡抚高名衡本来要上城督战,听随从回来一说,又被众官员一劝,就暂时来到离城很近的铁塔下边,坐在那里。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城破,他就进入上方寺,在墙上题几句话,然后自尽。他不肯离开城下,一会儿坐在铁塔下边,一会儿又跑到城根,不断询问:“贼兵可曾又在爬城?”城外打来的大炮,多次越过城头,打到铁塔附近,也有些弹片落在高名衡左右。高名衡脸色苍白,腿脚无力,颓然坐在城根的一个窝铺旁边,心中想道:“不能离开这里,一离开便会动摇了守城的军心、民心。”有时城外打进来的炮弹发着隆隆响声从城头飞过,落到铁塔北面,距他不过二十丈远。他坐的地方因为有城墙掩护,反而平安。但是左右亲信们都没有炮战经验,不明白他们同巡抚坐的地方正是城外炮弹落不到的“死角”,所以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频频劝巡抚速到别处躲避。高名衡一则明白外城的炮弹只能从头顶的高处飞过,二则他确实比一般大官员沉着一些,当左右劝他走时,他都置之不理。后来被劝得急了,他叹口气说:

  “本院是封疆大臣,守土有责,安能贪生怕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宋献策下马立在城壕外一里处的一个大沙丘旁边,观看攻城,等待将士们攻进城去。李自成心情焦急地向右边不远处的架设大炮的堡垒处望望,看见张鼐、黑虎星正在亲自点炮,他们的面孔被硝烟熏黑,衣服也都破了,只是还没有负伤。他又看见很多义军将士倒在缺口下边,有的人还没有完全死去,正在那里挣扎。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传令再调来三尊大炮,猛烈轰打,一定要把开封攻破。突然,城上也打来一颗炮弹。刘宗敏看见城上火光一闪,赶快把李自成向土丘后边猛地一推,宋献策跟着把腰一猫,炮弹隆隆地从头上飞了过去。

  转眼之间,张鼐们的炮声又停止了。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结队,向缺口冲去。到处是呐喊声和呼叫声,战鼓也猛烈地响了起来。许多人一面冲一面喊着:

  “攻进去啦!攻进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着步兵冲上了缺口,刘芳亮的骑兵也做好了向缺口冲去的准备。人人都以为缺口要夺到手了。李自成连声说:

  “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间,城上的炮声响了,一片硝烟腾起。那些快要爬进缺口的义军将士纷纷倒下,继续爬上去的也被炮弹打中,死的伤的一个压着一个。还有人继续向缺口冲去,但终于又被炮弹和火铳打中,滚落下来。这样冲了好几次,都未成功。李自成因将士死伤惨重,攻不进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献策问道:“收兵如何?”

  宋献策也看出来城上有陈永福亲自督战,防守坚固,今天义军锐气已挫,不可能攻进城去,但是因为他说过“巳时破城”的话,没有立即回答,抬头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气,也跟着仰望天空。这时日色惨淡,城头上硝烟弥漫,但硝烟上有一片浮云受到炮火影响,微带赤色,而天空高处却有一缕薄云,十分洁白,慢慢向南移动。宋献策先从高空观望,随后又望低空云气,脸色严肃,默默点头,若有会心。闯王问道:“云气如何?”

  宋献策说:“书上说:‘霄云精白者,其将悍,其士怯。’守城军民已经胆寒,本来可以攻进城去,但遇到陈永福是一员悍将,力挽败局,致我军死伤甚众,不能攻进城去。”他指着离城头不远的一片浮云,接着说:“请大元帅看,那一块罩在城头的云彩,正如书上所说:‘其前赤而仰者,战不胜。’天象如此,且巳时已过,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后破城。”

  李自成看不清近城的一片浮云是否上仰,也不暇细看,对刘宗敏说:

  “捷轩,收兵吧,不必再攻了。”他又对宋献策说:“军师,你同捷轩留在这里。”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大沙丘背后跳上乌龙驹,向东边大堤外集中受伤将士的一座村庄驰去。

  刘宗敏吩咐张鼐用大炮向城缺口左右两边猛轰,同时对马世耀下一严令:立刻亲自带领一支步兵,将城下的受伤将士全数抢回。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马世耀将所有躺在城下尚未死去的将士都抢回来了,他自己也受了两处伤,跟着他去的士兵也有死伤。刘宗敏等马世耀完成了任务以后,将一面蓝旗一挥,锣声一响,炮声停止了,在城壕半里处准备攻城的步兵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缓缓后撤。骑兵全部撤退到三里以外。张鼐和黑虎星的火器营有一部分带着大炮和火药向大堤退去,一部分留下来掩护掘城的将士。掘城仍在继续,所以从曹门到北门仍不时有喊杀声。

  在这一次攻城战中,义军损失惨重,单在主攻的大洞外边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刘芳亮的骑兵没有用上去,却也被城头的炮火打中了二十来个人。

  当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将领和宋献策等秘密商议,决定下一次进攻的办法和时间。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说:

  “我们的将士如此奋不顾身,开封必会攻破。倘若不将开封攻破,我决不甘心!”

  第二十三章

  经过二十六日夜间到二十七日上午的激战,攻城暂时缓和下来。

  李自成的计划受了挫折,损伤相当严重,但没有影响到义军的士气。经过这次攻城之战,他又取得了一些经验,至少是弄清了城中军民的守城力量和防御部署。这一次来开封,他是下定决心要将城攻下的,所以二十七日大战停止以后,他仍在积极地准备下一次攻城恶战。

  在官军方面,虽然打退了义军的进攻,但兵丁和百姓死伤也很多。他们不抱任何侥幸思想。在大战停止以后,他们日夜准备着应付李自成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城墙炸开的缺口并不太严重,已经在二十七日下午和夜间用土袋堵好。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了许多大炮、鸟铳、弓弩、礌石和“万人敌”。身体弱的和受了轻伤的守城丁壮都已撤退下去,换上来另一批身强力壮和年轻勇敢的人。

  掘洞的义军仍留在城墙洞中。那些受伤的、疲惫的都趁着黑夜换了下去,把生力军调了进来。又送进一些柴火让大家烤火御寒。还送进了棉被、棉衣、食物和汤水。掘洞的工作仍在进行,但比较缓慢。原来掘洞的多为矿兵,现在换上来的生力军对工作不像矿兵那么熟练,但是他们都有势必破城的决心,不怕牺牲。

  另外,整个战场都在进行调整,所以闯王也不急于完成掘洞的工作。他想,已经到了年节,应当让将士们休息一下,过了大年初一再加速掘洞不迟。

  守城军民知道义军仍在继续掘洞,因此不敢放松,不时地向下边投去燃烧的干柴。但现在这办法已经没有作用了。义军已经深深地藏在洞中。

  守城的军民按照第一次守城经验,在城根里侧,对着每一个正在掘洞的地方平放下一口空缸。这种缸又叫做瓮,瓮口朝外,经常有一个人去听一听。只要义军开始掘洞,就会从瓮口传出声音,掘深掘浅都能从声音辨别出来。守城军民根据从瓮口传出的声音判断,知道义军掘城并不急,又常常停顿,所以略觉放心。

  崇祯十五年元旦这天,开封城内现任官吏除在城上守城不能离开的以外,文官七品以上都来到巡抚衙门大堂,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同知等都到了。武将因为军情紧急,来得较少,但陈永福和河南都指挥使也都到了。

  他们都按品级穿着朝服,在鼓乐声中进入大堂。由赞礼官赞唱,向供奉在中间的皇帝牌位行五拜三叩头礼,然后由高名衡跪着朗读贺正旦的表文。表文前面是几个领衔的封疆大吏的名字,后面是正文: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维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爱民。……

  刚刚念到这里,忽然从北城和东城方面传过来连续炮声,有的炮弹显然是从城外飞入城内,隆隆声响得震耳。高名衡不由地停一停,然后继续念下去,无非是老一套歌功颂德、“再见中兴”的话。在今日这个不同往年的元旦早晨,开封城正在被围攻之中,大家都担心李自成的下一步行动,听见从北城和东城传来的阵阵炮声,谁也无心去听这一年一度的应景文章。好在这颂词只有十几句,很快就在鼓乐声和炮声中结束了。

  按照往年惯例,向皇帝牌位行过贺正旦礼以后,趁着这机会,大家要向巡抚拜年,然后稍进点心,由巡抚和布、按二使率领,同去朝拜周王贺年。但今天很特别,高名衡读完表文后,抢先向众官躬身作了一揖,说道:

  “今日省城被围,情势吃紧。守城军民,露宿城上,浴血对敌。我们或为文臣,或为武职,值此艰危时日,正要我辈竭忠尽虑,与军民同甘共苦,为皇上保此一座危城,保此数十万生灵。官场中拜年之事,今日全免了吧。”

  大家默默相看,不敢说出异议。布政使梁炳事先知道高名衡的这个主张,附和说:“免了吧!免了吧!”

  高名衡又说:“昨晚周王殿下命内臣来向学生传谕:省城危急,务望文武众官用心守城,不必进宫朝贺。既然殿下已有此谕,我们只好谨遵。请各位回去,各守职责,不可疏忽大意。”

  众文武正在退出,忽然从东北城角又传来一阵密集的炮声,好像又开始攻城了。高名衡忙向院中问道:

  “城上有何动静?”

  随即巡抚衙门的一个巡捕快步进入大堂,在巡抚面前跪下,说:“禀大人:城上尚未来人禀报。不过百姓都在哄传,说今日李自成要再一次大举攻城,比二十六日那一天还要猛,扬言今日非攻进城中不可。”

  高名衡心头狂跳,腿脚发软,但表面上仍竭力保持镇静。他向布、按二使及尚离未去的官员们看了看。众文武一个个大惊失色,相顾无言。他转向陈永福徐徐问道:

  “陈将军有所闻乎?”

  陈永福说:“此是无根谣言,请抚台大人和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不必听信……”

  布政使梁炳截住问道:“将军何以知是谣言?”

  陈永福回答说:“城内城外隔绝,消息不通,果真闯贼今日攻城,城内百姓如何晓得?何况前日闯贼攻城受挫之后,掘洞已经缓慢,昨天夜间也没有看见在城外调集更多的大炮,不像是要在今日大举攻城的模样。”

  高名衡仍觉放心不下,说道:“陈将军所见甚是,但今日不可不加倍小心,请王知县和黄推官马上辛苦一趟,分头到北城和东城看看。”

  王燮和黄澍同时躬身回答:“是,大人。”

  天明时候,守城的人们望见北城外不远处有不少义军正在向一个沙丘方向运送木料。有的木料用牛车运送,有的用人抬,四个人抬一根或六个人抬一根。这沙丘离城壕只有一里多路,所以从城上看得十分清楚。那些木料都是柏树,有的柏枝还没有砍掉,分明是从各处村庄的坟园中砍伐来的。

  大家正在观看,纷纷议论,忽然有两名义军的骑兵从沙丘附近飞驰而来,到了城壕外边,轮流向城上喊话:

  “今日过年,互不相犯。倘若城上打炮,老子十倍奉还!”

  他们声音高亢,带着陕北口音,喊叫几遍之后,也不等城上回答,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城上守军明白义军运送木材是要在沙丘那里修筑高的炮台。他们商量是否要向那里打炮。有人主张打几炮,因为相距不远,准能打死一批义军。有人反对,因为城外许多地方都有义军的大炮,他们也会向城上打来,何苦惹麻烦呢?正在争论不休,有一个小伙子冒冒失失地点了一炮。只听轰隆一声,炮弹打了出去,一片硝烟腾起,但是炮口偏低,刚刚打过城壕,炮弹就落了下去。

  这一炮打过之后,义军的大炮从不同方位纷纷打来,有不少城垛被打坏,一些守城军民中炮,有的当场死在城头,有的带了伤。有一颗炮弹越过城头,打进城内,落在上方寺西南的空场上,幸而没有伤人。义军打了一阵,又高声叫骂,问城上还敢不敢打炮。

  城头上的人互相抱怨,说:“我们何苦惹是生非,今天大家在城头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吧。”

  火器营头目不敢勉强大家,只好点头。于是有三尊大炮,火药装了一半就不再装了;还有一尊大炮,火药虽然装满了,但没有撞实,也没有装炮弹,就停了下来。炮手们都各人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城头上很冷,大家冻得脸色乌青,浑身瑟缩。

  早饭以后,王燮奉高名衡之命,从北门登城,一路巡视过来。快到转角地方,他看见义军正在搬运木料,准备修筑高的炮台,责问管火器的头目为什么不向城外打炮。众人不敢说实话,心想,反正伤不了城外的人,瞒官不瞒私,瞒上不瞒下,打几炮应应景,打发王知县走开算了。于是大家装作十分听话的样子,匆匆忙忙将引线点着。奇怪的是,连点三尊大炮,都没有响声,只听见“出——”了一阵,喷出硝烟。还有一尊大炮,虽有响声,也将城头震得一动,可是铁子打出去只有十几丈远,落在干城壕中。

  王燮心中大怒,严厉地扫了管火器的头目和炮手们一眼,喝道:

  “拿绳子捆起来!”

  一时间气氛紧张,人人失色,不敢做声,一起跪在他的面前。随同王燮来的衙役头目一面大声嚷叫“拿绳子”,一面向衙役们使眼色,又向众炮手使眼色,要他们不要惊慌。他在王燮面前跪下一条腿,说:

  “请老爷息怒,说不定我们的炮被邪气魇了。”

  王燮也失悔自己不该此时暴怒,向火器头目厉声问道:“是不是被魇了?快说!”

  火器头目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不提醒,小人一时想不起来,果然我们这几尊炮都被邪气魇了。天色麻麻亮时,小人看见贼兵押了十来个妇女,来到城壕外约二三百步远处,脱光裤子,对着城上叫骂。打这以后,我们的炮就打不响了。”

  一个炮手接着说道:“宋献策善于奇门遁甲,这准是用的阴门阵。”

  王燮问:“什么叫阴门阵?”

  炮手答道:“这炮可是神物,要是有妇女脱光裤子对着炮口站一阵,这炮就点不着了;纵然点着也不会响了,炮弹也打不出去。”

  王燮半信半疑,他正想借楼梯下台,又问道:“如何破法?”

  火器头目胆大起来,说道:“回禀老爷,不必发急。这阴门阵破之不难,只用阳门阵就可破它。”

  “何谓阳门阵?”

  “找几个和尚,拉到城头上来,将他们衣服裤子脱光,对着城外照样骂一顿,我们的炮就可打响,这叫做以阳克阴。”

  “有这个办法么?”

  “自来都听说用这个办法可以破阴门阵,使炮打响,我们不妨试一试。”

  王燮又问:“哪里有和尚?”

  众人答道:“下边铁塔前的上方寺就有和尚。”

  王燮忽然想到上方寺的方丈跟他来往颇密,怎么好去抓他庙里的和尚呢?当时没有说话,寻思找和尚的办法。衙役头目看他低头不语,明白他的心思,马上说道:

  “请老爷放心,这事交小人去办。”

  王燮沉吟说:“上方寺长老是一位高僧,在官绅中颇有脸面,不可对他无礼。”

  衙役头目笑着说:“何用上方寺长老出来,连稍有头面的和尚也不需要。寺中有好多粗使和尚,有挑水的、磨面的、打杂活的、做豆腐的、种菜的,随便拉十个八个来就够了。有头面的和尚一个不敢惊动。”

  王燮点头说:“快去找来。”

  当下衙役头目带着几个衙役,加上守城兵丁,下城飞奔而去。到了上方寺,他们没有进入后院,就在大门口和前院捉到十来个做粗活的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说“县太爷找你们上城有事”,就推推拉拉地往城上带去。和尚们莫名其妙,但不敢反抗。一个管事的和尚听说以后,从内院赶了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衙役头目赔笑说:

  “让他们到城上帮帮忙,马上回来,请师父不要操心。”

  十来个和尚被拉到城上以后,果然看见知县老爷在城头站着,就赶快躬身,双手合十,问有什么吩咐。有一个和尚说:

  “我是挑水的。老爷叫我念经,我可不会。”

  王燮说:“你们听他们吩咐。他们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做完马上放你们回去。”

  和尚们就问衙役头目,要他们做什么。这时旁边的炮手和衙役们一起嚷起来:“快脱衣服!快脱裤子!”

  于是不容分说,大家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和尚们的袈裟解开,脱了下去,然后又叫他们自己脱里边的衣服和裤子。和尚们不断地双手合十作揖,说天气太冷,会冻坏的。但那些衙役兵丁根本不听,一面骂一面威胁:

  “快脱裤子,脱光再说!”

  有几个和尚觉得不好意思,抵死不肯。有一个兵丁上去就要动手打人,被别人劝住。和尚们害怕,只好都把下身脱得精光,在冷风中冻得上牙磕着下牙。这时兵丁们又过来把他们推到城头缺口处,命他们面朝城外,对着义军叫骂。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和尚们本来已经冻得浑身打战,哪里还叫得出来?嘴巴一张,舌头就硬了,勉强叫骂了几声,引得周围一阵哄然大笑。大家帮他们向城外叫骂,骂得十分肮脏,然后一边对他们取笑,一边叫他们赶快穿裤子,穿衣服。穿好以后,一个个脸都青了,嘴唇乌紫,哆嗦得不能说话,还有人连连咳嗽,清鼻涕流出很长。

  衙役头目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的事完了,赶快回去吧,好好烤一烤火,烧点姜茶喝下去,免得真的冻病了。”

  和尚们觉得自己被耍了一顿,又气愤又羞愧,踉跄地下城而去。他们都是些没有脸面的小和尚,平时天天受气,干粗活,伺候大和尚,什么利益都摊不到他们身上,今天又无缘无故被弄到城上来,冻得要命,还要出丑。他们一肚子难过和不平,闭着嘴谁也不说话,向上方寺走去。

  当和尚们被脱光衣服在城上叫骂的时候,城外的义军忽然望见了,起初还莫名其妙,后来就笑了起来。有人来到城壕附近,张弓搭箭,高声骂道:“我们都是男子汉,你们这样出丑,真是不要脸的秃驴!”然而和尚们的事情已经完了,走了。义军骂了几句,不敢停留,随便放几箭就走了。

  王燮向炮手们问道:“现在放炮如何?”

  火器营头目赶快回答说:“回老爷,现在我们用阳门阵破了敌人的阴门阵,大炮准能放响了。”

  他一声吩咐,炮手们赶紧装药装弹,把药装得满满的,撞得很结实,然后告诉王燮说:

  “请老爷退后几步,现在就要点炮。”

  果然点了几炮,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炮弹射得很远。

  王燮微笑点头。

  衙役头目在一旁凑趣说:“我就知道阴门阵非阳门阵破不行,要不,我们的炮还是打不响的。”

  王燮心中明白这些人都在捣鬼,可是如今开封危急,他不好拆穿,只得点头说:

  “你们做得好,做得好,要不断向流贼打炮,不能让他们把炮台修好。”

  说了以后,他又巡视了一段城墙,赶快下城,骑马去向巡抚禀报城上情况。

  城外义军见城上打来几炮,起初还不怎么理会;后来见炮弹打得很远,直向沙丘打来,一个头目便将小旗一挥,登时十几尊大炮连续向城上打去,使城上大炮不敢再放。

  过了不久,李自成、罗汝才带着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吉珪和几员大将出现在沙丘附近,引起城上守军纷纷猜测。城上人都知道,今天早晨城中哄传,昨夜某郡王宅中扶鸾,吕洞宾降坛,预言今明两日内李自成将再一次猛攻开封。如今李自成同这么多文武大员到城边巡视,必与攻城有关。

  黄澍正在东城巡视。当他走到东北城角时,看到李自成等一大群人正在城外很近的地方立马察看。他感到奇怪:“莫非闯贼下一次就从这一段猛攻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心中说道:“开封存亡,决定于一二日内,可得小心哪!”

  三天前对开封猛攻过后,李自成同他的帐下文武两次密商对策。在二十九日晚第二次会议之后,仍然没有商议出好的办法。李自成为此事十分揪心,原来他也知道开封防守坚固,非其他城市可比,但没有料到竟然如此顽强。在二十九日的会议之后,他独自整夜筹划,几乎不曾睡眠。昨天是年三十,他叫高一功亲自给曹操送去五千两纹银,供他新年犒赏将士之用。另外因孙绳祖一营人在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的攻城战中出了力,有不少伤亡,特别赏赐一千两银子。今天大清早,罗汝才率领手下重要文武数十人,来应城郡王花园给大元帅拜年。自成留下罗汝才和吉珪吃早饭,顺便商议攻城之事。

  饭后,李自成、曹操率领一大群文武大员一起来城边察看,在东城看了一阵,又转往北城察看。然后罗汝才、吉珪回繁塔寺去,李自成同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回应城郡王花园,其余重要将领和李岩等也各回各营,准备攻城诸事。

  应城郡王花园大半已经荒废,但往年修建的小巧的亭台楼阁还没有毁坏。李自成、牛金星和宋献策就住在花园里边。花园旁边是一个村庄,有几十户人家,都是应城王府的佃户。这个村庄,老百姓称作王庄。围绕着这个村庄大约有二三百大小不等的军帐,住着大元帅的标营亲军。另外还搭有许多马棚。李自成领着众人走进花园厅堂。坐下以后,他向大家望了望,一边烤火,一边问道:

  “你们昨天回去之后,是否想出好的主意?”

  大家沉默,都望着宋献策,等候他先开口。宋献策好像昨夜曾经深思熟虑,所以他胸有成竹地说道:

  “围攻开封之战,只可速胜,不可久屯坚城之下。从敌人方面看,守城颇有准备。我们停留日久,城中准备就更为充分。这是因为,开封有人口数十万,十分富裕。如果是弹丸小城,人力物力都很容易消耗完,可是像开封这样的城市,即使围上一月两月,人力物力仍然充足,反而使我们师老兵疲。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久屯坚城之下对我军颇为不利。何况开封是河南省会,又是周王藩封之地,朝廷必然要派救兵来,那时我们既要同救兵作战,又要防备城中出兵,腹背受敌,难免不有失着。所以我们必须在救兵到来之前速战取胜,不可拖延过久。”

  自成问道:“下次攻城应在什么时候?前两天军师曾说,二十七日如不能破城,就要等待中旬了,难道非到中旬才能破城么?”

  宋献策说:“按卦理,中旬破城比较有指望。但事在人为,倘在最近几天攻破开封,也不是全无可能。打仗的事情瞬息万变,总要时时刻刻存着胜利的念头,才好下定决心。”

  刘宗敏问道:“你看用什么办法可以早日破城?”

  宋献策说:“目前我军从宋门到北门已经掘了三十多个地洞,大小深浅不等。我的意思是今日让弟兄们休息一天,从明日起继续加紧掘城。等到城洞全部掘好,运进火药,同时放迸,使守城军民顾东不能顾西,处处防守,处处慌乱。我们事先把兵力准备好,只要有两三处城墙轰塌,火器营众炮齐放,步兵拼死夺占缺口,就容易攻进城去。”

  刘宗敏接着说:“我估计了城中的兵力,陈永福是个强敌,现在他专力守曹门至北门一段,不可轻视。要迅速攻破开封,必须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将陈永福调离北门。”

  李自成问道:“如何用调虎离山之计?”

  刘宗敏说:“请大元帅严令曹营先从南面进攻,不惜死伤,将陈永福逼得去救南城。”

  牛金星问道:“南城城壕有水,城墙又高,恐怕陈永福不会害怕南城有失。”

  刘宗敏说:“只要曹营肯出力,事情就好办。如今冬季水枯,又有厚冰,将士攻城,可以踏冰而过。或者还有一个办法,让每一个将士背一个土袋,两千将士就有两千个土袋,在城壕中可以垫出三四条大路,不怕城壕挡住攻城。”

  牛金星又说:“城高也是个困难。”

  刘宗敏冷冷一笑,说:“打仗的事,怕死怕伤就不能取胜。曹营可以先用大炮打得城头上站不住人,然后有二三十架高的云梯靠上城墙。下一道严令,命将士一鼓作气,奋勇爬城。前面人倒下来,后面人立刻补上去;一批批倒下来,一批批补上去。另外命数千弓弩手站在城壕岸上,齐向城头射箭,保护将士爬城。爬城将士有功的受重赏,畏缩不前者立时斩首。将领们必须不怕死伤,亲临城下督战。这样,纵然攻不进城,也会吓得陈永福分兵来救。等陈永福分兵救南城的时候,北城开始猛攻。这样南北夹攻,纵然陈永福有天大的本领,也会顾南不能顾北,顾北不能顾南。再说,城中知道曹营也在拼命攻城,定会人心惊慌,军心动摇。我们再在北城多摆一些大炮,二十尊、三十尊,甚至四十尊大炮,集中一段城墙,猛轰不止,不愁开封拿不下来!”

  刘宗敏越说越激昂,不停地做着手势,语气坚定有力。倘若这是在平时对众将说话,一定会使听者动容,群情振奋。可是今天他的听众是李自成、宋献策、牛金星,三个人没有一个对他点头,更没有说出附和的话。他的话只是引起一阵沉默。过了一阵,牛金星才轻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我看曹大将军未必会如此认真卖力吧?”又沉默了。

  李自成从火盆前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这时,从曹门到北门,传来稀疏的炮声。忽然,随着一阵西南风,又传来锣、鼓、铙钹、胡琴和梆子的声音,隐隐约约还可听到人们的喝彩声和哗笑声。大家感到奇怪。李自成唤了一个亲兵进来,问道:

  “什么地方在唱戏?”

  亲兵回答说:“从宋门到南门,城头上有几个地方都在唱戏。曹营将士站在城壕边上看戏,看入了迷。城上城下互不放箭,也不打炮,谁也不伤害谁。城上唱的多是酸戏,逗得曹营的将士们常常忍不住大笑起来,大声叫好。”

  李自成听了以后,挥手使亲兵退出,对大家苦笑一下说:“竟有这样打仗的!一边炮火连天,互相杀伤;一边敌我同欢,共度佳节!”

  宋献策笑着摇头说:“我平日留心古今战史,还没有在书上见过像今日这样打仗的!”

  刘宗敏接着说:“说不定曹操也会立马城下看戏,叫几声好哩。”

  李自成说:“我昨夜也反复想过,命曹营从南边攻城以牵制守军兵力,是一个好办法,但此计万不可行。”

  刘宗敏问:“为什么万不可行?”

  李自成皱着眉头,又沉默一阵,徐徐说道:

  “曹操虽然奉我为主,可是并不愿为我出力。我们要睁只眼合只眼,不可逼他过紧。如今天下未定,曹操举足轻重;如果逼他太紧,他或则投降朝廷,或则离我们而去,重新与敬轩合伙,都于我们大大不利。听说敬轩不久前用计攻破了庐州府,声势大振。曹操一天在此,不管怎么说,都比离开我们好得多。纵然他不卖力打仗,朝廷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好比我们平添了十万人马。倘若他一旦离开我们,不是给朝廷添了力量,就是给敬轩长了声势。因此我昨夜想来想去,宁肯曹操不卖力气,也不能逼他过紧,化友为敌。”

  宋献策说:“大元帅所虑甚深。对曹操,既不能不用他,也不能当成一般部将来用。逼得过紧,他会另谋出路。只有不逼他,让他自己卖力,方才稳妥。”

  刘宗敏说:“不逼他,他能卖力?”

  宋献策说:“让他不惜死伤,猛攻南城,那是办不到的。不过我想,下次攻城,请他多出一二万精兵,倒不为难。”

  李自成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打算,下次攻城可以请他多出一二万人马。今日曹操已经率领他手下文武前来给我拜年,我不能亲自回拜,请捷轩、献策现在就到繁塔寺曹操老营去,代我和闯营文武给大将军拜年,顺便看看曹营情形。攻城出兵之事,倘若方便,你们也不妨先同他当面谈谈。”

  刘宗敏和宋献策走出花园,同亲兵们骑上马,向繁塔寺奔去。

  牛金星仍留在火盆旁边,向闯王问道:“大元帅整年辛苦,今日新春佳节,夫人又不在此地,打算如何消遣?”

  李自成说:“我已经打算好啦,午后听你讲《通鉴》一段,便是最好消遣。”

  牛金星说:“我已料到,果然不错。此大元帅之所以非他人可比也!”说罢哈哈大笑。

  牛金星的笑声刚刚停止,李双喜匆匆进来,向李自成小声说道:

  “禀父帅,刚才我去给二虎叔拜年,恰巧他那里出了事。他正在暗中部署兵力,叫我回来向父帅禀明。”

  闯王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告密,那新降的两千多官军正在密谋哗变。”

  “什么人告的密?”

  “降兵中有人告密。”

  “你二虎叔如何处置?”

  “他马上就要来向父帅亲自禀报。”

  闯王向牛金星说:“三天前我军攻城不克,这两千多该死的畜生就认为我军受挫,起了哗变的心!”

  牛金星说:“请大元帅不必生气。此系小事,容易消弭于乱萌。等德洁一来,便知究竟。”

  一阵马蹄声向老营奔来。双喜说:“一定是二虎叔来了!”随即迎了出去。李自成和牛金星不再说话,一齐向外望去。

  午饭以后,李自成听牛金星讲《通鉴》。他命高一功、李过、双喜都来听讲。今天讲的是第一百九十三卷中唐太宗与房玄龄、萧瑀评论“隋文帝何如主也”这一节。因为李自成在前代帝王中最佩服唐太宗李世民。前几天他嘱咐牛金星多讲一讲李世民如何使用人才和善于纳谏的事迹,所以今日牛金星就选了这一段讲给他听。

  按照往日惯例,牛金星将整节文字串讲一遍,稍作发挥,然后进行讨论。所谓讨论,就是由闯王说出他自己的评论,往往联系到当前和今后的一些问题;旁听的人们也可随时插言,互相议论。今天他们正在讨论的时候,吴汝义匆匆走了进来,闯王见他分明有急事模样,便停下了自己的议论,问道:“子宜,有事么?”

  吴汝义说:“投降官军密谋哗变的事,我同二虎已经遵照大元帅的意思办了,只杀了有牵连的三十多个人,然后把全部降兵分散编入各营效力……”

  李自成看出他还有别的事,没等他说完,就问道:

  “没有别的事儿?”

  吴汝义接着说:“刚才得到细作禀报,左良玉率领十多万人马来救开封……”

  李自成赶快问:“可靠么?”

  “消息看来很可靠,已经派人继续打探。”

  李自成又问:“左良玉不是在麻城和商城一带对革、左四营和老回回作战么?”

  吴汝义说:“据细作禀报,他接到崇祯的火急手谕,命他火速来救开封。他不敢怠慢,立刻把人马整顿一下,就往开封而来。”

  高一功问:“现在到达何处?”

  吴汝义说:“据说已经到了光州以北,可是我们的探马又走了三天路程,所以实际上恐怕已经过了光州,至少有一二百里。”

  李自成望着牛金星说:“原来料定朝廷必要救开封,可是没料到左良玉受老回回、革里眼的牵制,竟会来得这样快。”

  高一功说:“对左良玉不可轻视。他这几年总在同敬轩作战,敬轩不是他的对手。他的人马众多,也较精锐。我们必须全力对付。”

  李自成点点头说:“他现在确实和一般大将不同,自从他受封为平贼将军,已经不是原来总兵官的地位了。他手下有好多总兵、副将,人马超过了十万之众。过去当总兵官时,他的公公婆婆多,常常受总督、总理、督师这班文臣掣肘,如今他可以更多地按自己的意思作战。此人行伍出身,颇有阅历,有勇有谋,善于笼络将士。我们不怕他来,不过也不可轻敌。目前必须准备好赶快攻破开封,然后专力对老左作战。打败了老左,在中原就不会再有劲敌啦。”

  李过说:“对付老左,现在就需要着手准备。”

  牛金星说:“对,对,必须未雨绸缪。依我愚见,目前就抽出一支精兵,开赴陈留附近,或陈留与通许之间,以逸待劳,使左军不能直达开封城外。这样我们才能够放心攻城。”

  李过又说:“要立即派人到临颍去,通知夫人和红娘子,火速将临颍的人马撤来开封。”

  李自成点点头,略微想了片刻,说道:“补之,这到通许和陈留的事交给你了。今晚我从攻城人马中抽出一万五千人,至少要抽出一万二千人,让你带去。曹营的孙绳祖,也让他带一万人马随你前去,受你节制。明天白天准备一天,夜间暗暗启程,不要惊动各营将士。到了陈留、通许之间,你们要占好地势,深沟高垒。左军来到,只可死守,不可出战。只要能够拖延十天八天,使他不能直到开封城外,你们的事就算成了。”

  他转过头又吩咐吴汝义:“你派人去火药厂,让做火药的工匠们从今日下午就开工,不要休息了。对他们多多赏赐。我们带来的火药,前几天打炮用了很多。猛攻开封,必须有几十万斤火药才能够用,要日夜不停地制造火药。各种材料都有吧?”

  吴汝义回答说:“我们到开封以后,在附近村镇和邻县到处搜罗硫磺炭硝,还有干的柳木,一车一车不停地往这里拉,看来差不多够用了。”

  李自成点点头说:“你派人火速往临颍去,传我的话,命临颍人马火速回来,一切粮食军资,不许抛掉。”

  吴汝义说声“遵命”,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对李过说:“你去准备吧,一功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商量以后,夜里来向我禀明。”

  李过和高一功也站起来走了。

  牛金星问道:“我们精兵抽掉一万多,孙绳祖的人马也被派去,攻城兵力岂不单薄了么?”

  李自成说:“这个,须得你去走一趟。你去把这情况向曹操说明,也把调动孙绳祖跟补之一起去防备左军的事告诉他,请他另外派两万或一万五千精兵参加攻城。今天夜间请他来这里商议重大军事。”

  牛金星说:“好,我现在就去。献策、捷轩还没有回来,可以一起在那里同大将军谈一谈。”

  牛金星离开应城郡王花园,上马而去。

  李自成带着双喜和亲兵们前往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和火药厂去。在路上,他心中问道:

  “十天之内能够攻破开封么?”

  第二十四章

  经过二十六日到二十七日上午的血战,守城军民虽然也死伤惨重,但因为杀退了李自成的一次猛攻,保住了城墙,增加了勇气和信心。到了正月初二,李自成新修的几座炮台已经完成。这些炮台用柏木架成,长约十几丈,宽约五丈,高约三丈。因为架在土丘上边,连土丘加炮台,高过城墙很多。城上守军见了,感到威胁很大,赶快也在城上架起高三丈的炮台,用大木料架成,比义军的炮台又高出很多。那时的炮战,人们还不能利用抛物线的原理向目标瞄准,不能使炮弹准确地落上城头。李自成的部队必须在高处架起炮台,这样,炮弹才能顺利地打到城头上,但有时也越过城头,远远地打入城内。守城部队也必须居高临下,才能有效地打毁义军的炮台。

  从初一到初二,双方都在抓紧架筑炮台,寻找办法摧毁对方的炮台,实际上是一场争夺制高点的战斗。城上的高台搭成以后,立即同义军进行炮战。义军的炮台虽然用比较坚固的柏木搭成,又压上沙袋,但毕竟受不了大炮的轰击,还没有发挥威力,就被打毁,死伤了不少人。同时城上的高炮台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了。虽然双方都不再利用高炮台,但炮战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城中军民很明白:李自成正在准备下一次猛烈攻城,时间就在几天之内。

  初三日,阴云密布,天气十分寒冷。守城军民望见大约有二十尊大炮从曹营驻扎的禹王台一带运出来,经过宋门的东边向北运去。城中谣言纷纷,说李自成下次攻城将比上次猛烈数倍。李自成的大炮一年来增加了很多,包括一些西洋大炮,有些是从傅宗龙、杨文岳手中夺来的,有些是从南阳夺来的。总之,李自成每打一次大的胜仗,每到一地,遇着好的铳、炮,都要收集来充实张鼐的火器营。守城军民通过十二月二十六、二十七两天大战,对于李自成的炮火已经深深领教,现在看见曹营的大炮也运到宋门以北使用,更增添了恐惧。另外,义军的掘城工作并没有停止,还在继续深挖,也许在几天之内,城洞一个一个都将挖好,那时放进火药,轰塌城墙,大炮同时猛烈施放,守城就会十分困难。

  明朝时候,开封城内的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都指挥使衙门,还有道、府、县衙门,都集中在周王府西南一带。在布政使衙门西街路北有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总宪”二字。进入牌坊,过了一箭之地,正北有大门三间。中间一块竖牌,写着“河南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左边有一块牌子,上书“拿问贪酷官吏”;右边也有一块牌子,上书“伸理冤枉军民”。这就是俗称的臬台衙门。

  今日是正月初四,漫天大雪,使衙门显得更加气象森严。巡抚高名衡先从侧门进入臬台衙门,随后又有许多官员包括总兵陈永福和布政使、知府等人都陆续来到。绅士中也有不少人来了。由于今日风雪严寒,文官、绅士们都乘着暖轿。只有陈永福要显出武将风范,不肯乘轿,骑着战马。随从他的武官和亲兵也都骑着战马,在风雪中蜂拥而来。

  臬台衙门的大堂后边,过了一进院落,便是二堂。二堂除中间大厅之外,两边还有暖阁,也就是聚会议事的地方。今日巡按大人任浚就在东边的暖阁里同守城官绅密商军事。自从李自成攻城以来,任浚还比较有勇有谋,敢于任事,所以高名衡和别的封疆大吏逐渐对他增加了信任和尊重。

  今日这会没有在巡抚衙门召开,而请任浚在他的巡按衙门召开,就是对巡按表示尊重和依赖的意思。主要的官绅都到了以后,任浚仍请高名衡主持会议。高名衡自从前几天守城激战之后,劳累过甚,又受了惊骇,加上风寒,咳嗽感冒,喉咙发哑,精神委顿,今日是勉强莅会。这时他竭力振作,慢慢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今日大家商议守城之事,十分吃紧。流贼有几十万人马,围攻省城到今日整整十天了。我们早已知道闯贼攻南阳不是他的真正用意,而是声东击西,用意在迷惑我们。我们已经几次向朝廷飞奏,请求派兵援救开封,也给左昆山将军和保督杨大人发了十万火急的文书,请他们火速驰援,然而现在各路救兵毫无消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连连地咳嗽几声,向痰盂里吐了一口浓痰,轻轻摇摇头,然后接着说,“估计在数日之内闯贼必将第二次大举攻城,较上次更为猛烈。城中人心已经有些浮动。开封存亡,是我们官绅的职责所在,断不能使朝廷封疆重镇失于我辈之手。为了上报朝廷,下救一城生灵,我们必须打退流贼,保省城万无一失。请诸位各抒高见,以便未雨绸缪,做好迎敌准备。”

  众人互相看了一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外边有一个仆人传禀:

  “祥符知县王老爷、开封府理刑厅黄老爷来到!”

  听见这一传禀,大家索性暂不发言,等待着他们来到。高名衡也正盼望着他们来禀报今日城上情况。有的人不觉向门外望去,只听见他们两人在廊下由仆人打去帽上和袍子上的雪花,他们自己又跺去靴上的积雪,还有不知是黄澍还是王燮,擤了一把鼻涕,甩到阶下。

  陈永福趁他们还没有进来,对高名衡说道:“抚台大人说的很是,我们必须不惜肝脑涂地,保住开封。以敝镇看来,要鼓励民心士气,加强东、北二城的守御,眼下最吃紧的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仆人打开帘子,王燮和黄澍进来,简单地向各位上官行了礼。高名衡命他们赶快坐下,随即问道:“你们二位巡视情况如何?”

  黄澍欠身说道:“贼兵掘城甚急,共掘了三十六个洞,愈掘愈深,情况十分吃紧。以下官看来,一二日内就会掘成大洞,到那时他们将火药运进洞中,轰塌城墙,事情就糟了。我们一定要火速想出办法,非破敌掘城之计不可。”

  陈永福说:“我刚才正要同各位大人说到此事,决不能让流贼掘城成功。”

  王燮接着说:“军心民气,一定不能懈怠。开封能不能固守,要看军心民气是否能固。如今城上风雪很大,冷得刺骨,看来军民在私下已有怨言。”

  巡按任浚问道:“有何怨言?”

  王燮说:“当然下官不会自己听到,可是卑职手下有人听到。如今在城上的都是贫家小户的丁壮;有身份的都不在城上,住在城下的窝铺里边,只偶尔派人上城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所以城上百姓发出怨言,说他们在城上受风雪寒冻,做官的、为宦的、有钱有势的却住在家中烤火取暖。这话是人们常听到的,也是可以想得到的。要说怨言,这就是怨言,流露了有些人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据下官看来,如今巩固民心军心,更为吃紧,不知列位上宪钧意如何?”

  任浚又问:“如何救此紧迫情势?”

  王燮说道:“眼下最急迫的是赶快征集毡和被子两万条,送到城上,让东城和北城守城的人都有一条被子或羊毛毡披在身上,可以略御风雪。”

  知府知道这事要落在他的身上,就说:“如今仓促之间……”

  话还没有说完,黄澍望望坐在附近的一位绅士李光壂,对巡按和知府说道:“事在燃眉,非本城有声望士绅不能赶办出来。”

  知府恍然明白,赶快向李光壂说道:“熙亮先生,此事须由你来想法了。”

  任浚也说:“李总社,此是急事,须烦足下设法。”

  李光壂站起来说:“事关守城的军心民气,光壂自当尽力筹办,然而情势如此紧迫,倘若逐户寻找,缓不济急。如要立时办到,恳请抚台大人或巡按大人严饬总社立办。有了大人牌示,今日上午办妥不难。”

  任浚赶快点头说:“好,好,马上就给足下牌示!”随即唤来一个仆人,吩咐数语,仆人赶快退出。

  高名衡向陈永福问道:“陈将军,有何法破贼掘城?”

  陈永福尚未回答,街上传过来一阵锣、鼓、唢呐、鞭炮之声,好像有什么吉庆之事。大家都觉诧异,侧耳倾听。陈永福好像不大关心街上喜事,说道:“只要军心稳,民气固,纵然流贼掘城甚急,破敌不难。”

  他这话是回答巡抚的,但巡抚并没有认真去听,因为那锣声、鼓声、唢呐和鞭炮之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巡按衙门外边。任浚向外问道:“街上何事如此热闹?”

  一个仆人从外边奔跑进来。他是从街上奔来的,到了台阶上边,连连地跺去脚上干雪,又拍去身上干雪,这才喘着气走进屋来,跪下说道:

  “禀大人,外边有大大的好消息,许多绅民都在说,省城不要紧了。这真是意外的好消息!众绅民来报喜,已经到这儿来了!……”

  任浚问:“什么好消息?慢慢说,不要慌。”

  仆人接着说道:“原是今早南门修城挖土,没想到从土中挖出两尊大炮,还有一块很大的青砖,砖上刻了两句话。”

  知府忙问:“刻了两句什么话?”

  仆人说:“我亲自前去看了看,两句话刻的是:‘造炮刘伯温,用在壬午春。’”

  众人听了,皆大惊喜。一位绅士说:“唉呀,刘青田果然是未卜先知,能够预算几百年的事,如今可不正是壬午春么?唉呀,有这么神妙的事儿,可见得数由天定,开封断不会失守了!”

  仆人接着说:“守南门的高守备老爷,看见了这两尊大炮和青砖,立刻约同守南门的众官绅,将两尊大炮抬放在牛车上,青砖也放在牛车上,用红绸包着,敲锣打鼓,前来报喜。他们听说抚台大人、藩台大人、臬台大人和列位大人、老爷都在这里,所以牛车就径直往这里拉来,已到了牌坊下边,马上就要进来叩见列位大人。”

  众官绅越发惊喜过望,纷纷议论,说开封有神保佑,万无一失;况刘伯温确是能够后看数百年,既然他留下两尊大炮,可见他在二百几十年前就知道开封壬午春天有流贼围城,需要用大炮杀退贼兵。因恐开封火器不足,特留下大炮两尊备用,今日从地下掘出来,实是天意。

  高名衡立即吩咐:“唤高守备速速进来。”

  仆人立刻退出,随即听见二堂外一声传呼,前院里、大堂外接着传呼,洪亮的声音一直传出大门:

  “抚台大人传谕,请高守备进见!”

  在众官绅兴高采烈的时候,李光壂心中有些疑惑。他偷偷瞟了陈永福一眼,看见陈永福拈着短须,面带微笑,这微笑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是嘲笑。他不明白陈永福到底如何想法,只好随着众士绅恭敬地站起来,向抚台、藩台、臬台贺喜,特别加了一句:

  “此乃周王殿下洪福,也是合城官绅军民之福啊!”

  守备高尚智匆匆进来,向巡抚跪下磕头。高名衡问他是如何掘出大炮的,他就把刚才那个仆人所说的经过重新禀报一番,接着说道:

  “不仅南门掘出大炮,刚才听说西门内关帝庙的道士们也在神像后找到几担铁子,卑职已命人用牛车拉往北城。可见得不惟刘伯温助开封军民守城,关圣帝君也在此时显圣,恩赐铁子数担。”

  大家越发高兴。高名衡拈着胡须,频频点头,对高尚智说:“你做得好!做得好!”他心中也有怀疑,觉得这事情未免太蹊跷了,但他不肯向下猜去,立即命令将大炮周游全城,使官绅百姓人人知道。

  高尚智磕下头去,连声说道:“遵命,遵命。”又向藩、臬和总兵各文武大员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

  这时巡按的虎头牌已由师爷们办好送来,上面写着简单的官衔,下面接着写道:

  仰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两万件,为守城兵民御寒。倘若迟误,定以军法从事!

  下面是年、月、日,在年、月上盖了关防。李光壂双手捧着牌子,躬身退出。

  高名衡正想接着同陈永福谈破敌之策,忽然巡抚衙门的刘巡捕躬身进来,向高名衡跪禀:

  “禀大人,保定总督杨大人有蜡丸书送到!”

  众官绅猛然吃惊。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不觉愣了起来。

  高名衡接过蜡丸,破开来取出字条,匆匆看了一眼,连声说好,随即向大家读出书中的话。有人激动得流出眼泪。有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有人说:

  “这就好了!不过数日之内,救兵必可来到!”

  高名衡向刘巡捕问道:“下书人何在?”

  刘巡捕恭敬地答道:“下书人如今在巡抚衙门。我把他安置在那里休息,赶快跑来向大人禀报。”

  高名衡问道:“他是怎样来到开封的?”

  刘巡捕说:“他绕道躲开了流贼的巡逻,一直绕到中牟县境,由城西二十里外,乘黄昏以后往西门悄悄走来,中途几次迷失了道路,幸而后来遇到一个百姓替他引路,才在天明时候到了西门附近。流贼平时对西门一带巡逻不严,加上昨夜天气寒冷,开始落雪,巡逻队更为稀少,所以他到了西门外边,就向城上呼喊。城上看他只有一人,把他系了上来,已经冻得浑身麻木。如今正在让他烤火,喝热酒取暖。”

  高名衡又问:“你没有问他杨中丞现在何处?”

  刘巡捕说:“杨中丞现在到了陈州,不日即从陈州北来。”

  “有多少人马?”

  “据下书人说,约有二三万人马,骑兵也有两千。”

  “你好生款待下书人,多多赏赐他。也不必让他急于回去,万一被流贼捉到,会泄露军机。就让他住在巡抚衙门等候,我今天还要传见问话。”

  刘巡捕磕了个头,起身退出。

  高名衡望着大家说:“杨中丞仅有二三万人马,未免兵力单薄了。左平贼何以尚无消息?”

  陈永福立刻说道:“请大人且不管救兵如何,应速将蜡丸书的消息向守城军民宣布,鼓舞士气。”

  高名衡点点头,转向王燮,说:“王知县,这事情……”

  王燮不等他说完,躬身回答:“如此重大消息,宜由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或臬台大人亲自登城宣布,更能振奋人心。”

  因为高名衡身体不适,今日是勉强莅会,以安众心;而布政使又年老体弱,守城之事并不依靠他。所以巡按任浚赶快说道:

  “请抚台大人不必操心,藩台大人也不必冒雪登城,由学生去向守城军民宣布吧。除学生登城宣布之外,也要出一告示,使全城官绅军民,咸知此事。”

  陈永福说:“我同臬台大人一起登城吧。”

  大家都表示赞同。有人说:“这样好,既有封疆大吏,又有军门大人,文武同上城头宣布,更能鼓舞守城军民士气。”

  任浚吩咐一位掌管文案的幕僚去起草安民告示,自己便去内宅更换衣服。高名衡乘机带着陈永福转入内间,挥手使一个跟在身边伺候的仆人退去,小声问道:

  “陈将军,贼兵在城下掘了三十六个洞,无法阻止。倘有一两处轰塌城墙,则一城生灵不堪设想。你我辈文臣武将一死不足惜,奈朝廷封疆与亲藩何!将军有无御敌之策?”

  陈永福说:“请大人不必担忧,敝镇已有御敌之策。今日需要挑选一两千敢死之士,做些准备,过了明日,与敌争夺地洞,使流贼无机会放进火药轰城。”

  “这样的敢死之士容易征集么?”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名衡点头,又问:“你看,杨中丞果能于数日之内来救开封?”

  陈永福轻轻摇头,微微一笑,说:“大人,请恕敝镇直言。以目前情势看,纵然全城望救心切,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杨中丞于数月前败于项城,畏贼如虎,实不敢前来相救。纵然前来,无济于事,白给闯贼送份厚礼。我看他是被朝廷催逼太急,敷衍一下,必不敢真来相救。”

  高名衡心中一凉,沉默片刻,又问:“平贼将军何以竟无消息?”

  陈永福说:“大人,目前求人不如求己。只要军民上下齐心,不怕死伤,血战杀敌,省城必可保全。”

  高名衡不再说话,几天来一切望救的心思都被这位阅历较多的将军拿冷水浇灭了。

  巡按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高名衡和陈永福也走出里屋,随即向大家宣布:

  “今日会商到此为止。”

  说毕,高名衡同众官员一起走出二堂。大家先送他上轿起身,然后纷纷进了各自的暖轿,离开按察使衙门。送走了众官员以后,任浚坐进绿色大暖轿,陈永福骑上马,在一群兵丁和奴仆的簇拥中冒雪往曹门而去。

  事先得到传知,守东城的文武官员和士绅都齐集曹门城楼等候。关于从南门内地下掘出两尊大炮和西门内关圣庙找出数担铁子的事,正在守城的军民中到处哄传,人心振奋。刚才又听说杨文岳有蜡丸书到,救兵不日前来,更是喜上加喜。本来战场上礼仪从简,如今破了常例,不断有兵丁将登城的砖阶和城楼前边扫出一条宽路。雪花不断飘,兵丁打扫不停。巡按任浚虽然穿的官便服,却不失封疆大臣派头,和前几天战争吃紧时的狼狈相大不相同。他穿着狐膆官便服红罗袍,外罩半旧青缎面紫羔披风,耳戴出风暖耳,软脚幞头上加一顶红缎貂皮风帽,帽前缀一块长方碧玉,由仆人搀扶着走上城头。守城的官绅们一齐在城楼的前边迎接。

  任浚与陈永福拱手还礼,走进城楼。任浚面向西,立在正中,背靠神桌。陈永福在他的右边并肩而立。城楼中站满了东城的守城官绅。任浚和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激动,只有陈永福表情严肃而冷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任浚从袖中取出所谓蜡丸书的小字条,激动得声音打颤地念道:

  保督杨传知豫抚高及开封守城官绅共鉴:本督克日亲统大军驰援,望坚守勿懈,以待解围。

  壬午元日

  众官绅有的听清了,有的没有听清,纷纷请求重读一遍。任巡按提高声音重读一遍。有人流泪,有人哽咽,有人说出感谢上苍的话。有人偷看陈永福,认为他的守城担子轻了,为他高兴。

  陈永福望着大家,面带微笑,却无激动神情,眉宇间仍有忧郁神色。

  任浚又向众官绅勉励数语,下城上轿,转往北门。

  陈永福晚走片时,在曹门城楼向几位比较负责的守城官绅详细询问了今日义军掘城情况,然后下城,骑马回他的镇台衙门。

  刚吃毕午饭,黄澍、王燮和李光壂同来求见。李光壂向他禀告,两万件毡、被已经办足,正在向城根运送。他们三位官绅因义军今日掘城较快,十分焦急,特来商量如何破敌。

  陈永福说:“办法我已经想好了。我们不能坐等流贼用火药轰城,非夺占诸洞不能救此危城。”

  王燮和黄澍同时问:“如何夺洞?”

  陈永福说出他的打算,王燮等一齐点头。陈永福将大手用力一挥,说道:

  “事不宜迟。请诸君今日帮本镇准备,明日血战!”

  今日是破五。

  天明以前,雪已经停止了。随着黎明到来,云彩慢慢消散,太阳出现在东方,像车轮一样大,红得像熔化的铁汁那样鲜艳耀眼,慢慢地从树梢上升起来,照得城头上、房坡上、旷野里一片银光。从城头向东、向北瞭望,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但在十里之内,到处有义军的宿营地。因为帐篷内生着火,所以帐篷上的雪随下随化。在茫茫雪原里,这里那里一片片军营,一座座灰白色的帐篷散布在高高洼洼的地方。义军将士纵然在下雪的时候也没有完全休息。特别是城东北角,离城大概五六里远,有一大片庙宇和房屋,是制造弓箭和火药的作坊。那里日夜不停地从各地运来制造火药的材料。还有三个碾盘,用驴子牵着,碾碎柳炭;有许多义军在那儿“咚、咚”捣碎灰烬,还有许多义军在筛灰烬,筛出细的黑色的粉末。又有人按着规定的比例,在柳木灰中加进硫磺、硝等东西,制成火药。稍远处,骑兵小队在雪地上不断地巡逻。

  连日来李自成为攻城的事心情焦急。昨天晚上,又同牛、宋和重要将领们会商下一步攻城之计,直到深夜。今天早晨天不明,他乍一醒来,心情就十分烦躁。他很清楚:开封城中对于守城之事准备得十分充分,上自封疆大吏和总兵陈永福,下至众多军民,都在尽力守城,上下齐心,这和洛阳、南阳完全不能相比。起床之后,他想读一阵书,就把《资治通鉴》翻出来,打算将前几天牛金星对他讲的那一段重新再看一遍。但看了几行,心情很乱,看不下去。正想出外去看看将士们如何,高一功走了进来。高一功因为总负着全军的军资供应,所以对许多困难比别人更为清楚。他进来以后,坐在火盆旁边,一面烤火,一面对闯王说道:

  “大元帅,这次攻城,能够攻下就好;万一攻不下,不能长久在此屯兵。”

  闯王点点头说:“我明白,左良玉的人马正在往这里来,我们不能一边屯兵坚城之下,一边与左良玉对阵。”

  高一功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开封附近,一片黄沙平川,平常老百姓就靠着庄稼秆子烧火,没有木柴。如今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把所有的树差不多都砍光了,老百姓的柴火垛也差不多烧完了,有些地方只好拆房子烧。这样下去,不惟老百姓的日子十分困难,我们大军烤火做饭也十分困难,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天气很冷,点水滴冻。大军必须烤火,不烤火就冷得不能忍受。现在不说做饭,光每天烤火的柴火也十分不易张罗,再过半个月,还不知怎么困难呢。”

  李自成说:“我们原指望十天八天就可以把城攻破,没料到开封如此坚固。二十六日那一天,城墙已经炸了一个缺口,可是城内拼命抵抗。像这样双方不顾死伤地鏖战,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幸而我们军纪很严,士气很高,换了别家义军,经过二十六日那一战,军心士气就不能保持了。”

  高一功说:“虽然我们士气很高,军纪很严,可是将士们有时也有抱怨的话。”

  李自成心中暗暗吃惊,问道:“将士们有什么抱怨的话?”

  高一功说:“我们搭了几座炮台,又高又大,每座炮台都可容纳百把人。将士们搭炮台可不容易啊,附近几十里内的柏树都锯光了,运到开封城下也不容易。原指望攻城便利,不料城上也架起了炮台,我们的炮台一个一个被城上打毁,白白死伤了许多弟兄。所以弟兄们都抱怨军师计虑不周,离城这么近,怎么能搭炮台呢?”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于宋献策建议在那里搭炮台,张鼐曾说过离城太近,别的将领也说不妥。但宋献策说:“我们的炮火猛,可以打得城上抬不起头来,如果城上打炮,我们就对准他打炮的地方放炮,把他的炮台打毁。”没想到城上的炮也不少,而且打得很准,结果义军吃了大亏。李自成也看出来宋献策的许多想法并不是亲身经验的,但他不肯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他对宋献策的不满。于是他对高一功说:

  “这事情责任在我身上,是我嘱咐献策在那个地方搭炮台的。你要告诉将士们,不能抱怨军师半句话。什么事情都难免有差错。连诸葛亮还有失误的时候,何况别人。”

  高一功明白李自成的苦心,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出去了。

  过了一阵,李自成吩咐备马,然后带着双喜和二十几个亲兵先往制造火药的地方察看一番,又来到医治受伤将士的村庄,先问老神仙药够不够。好在老神仙已经配好了许多医治炮火创伤和火药烧伤的药,暂时没有什么困难。而且过去每攻开一座县城,就有些贫苦的医生从军,老神仙从中挑了些年轻的医生,教他们如何治烧伤、金创,如今医生也不很缺了。然后闯王进入军帐探望彩号,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向大家问寒问暖。将士们十分感动,大家在心里说:

  “一年来闯王人马不断增多,想同闯王见面都很不容易了,如今地上这么大的雪,天气这么冷,闯王不在帐中烤火,却早早地跑来看望咱们,闯王毕竟还是闯王。”

  有一个重伤号,当闯王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不疼,不疼。再过几天我还要去攻城呢!”

  闯王听了,也很感动。周围的将士更是感动,有人知道此人活不成了,不禁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约摸近午的时候,闯王同刘宗敏、宋献策带领少数亲兵,骑马来到曹门以北,离城壕半里处察看。他们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站,看一下,立刻转一个地方,看了几处以后,又来到北城外察看。有几次城上守军向他们立马的地方打炮,但不知道他就是李闯王,所以炮火并没有集中打来,而且他们总在移动地方,炮火也没法瞄准。在近城处察看后,他们退到城东北四里左右的一个村庄,进入刘宗敏指挥作战的军帐中,一面烤火,一面商议。

  城上和城外仍在继续稀疏的炮战,但互相都不能做大的伤害。

  军帐中,李自成向刘、宋问道:“今日城头情形与往日不同,你们看清了么?”

  刘宗敏说:“大清早我就到城边看了一趟,看见有人在城头扫雪,有人好像在堆土袋,将城垛的缺口堵实,这些地方正是我军在下面掘洞的地方,可是后来就没有动静了。我看,必是想破坏我军掘洞的事,到黄昏时就可以明白了。”

  李自成将目光转向军师,等他说话。

  宋献策说:“去年我们第一次攻开封,守城军民从城头挖洞,杀伤我洞中弟兄。如今必是仍用这个办法破我掘城。去年我军尚无火器,故敌人大白日在城上向下挖洞,并不怕我,如今他们白天不动,黄昏后用力挖,不到一夜工夫,即将与我军在城下所掘之洞相通。看来恶战将从明日黎明前开始。”

  李自成也正是这么猜想,宋献策的判断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尽管暗中担心,表面上却十分冷静,问道:

  “献策,有何办法?”

  宋献策说:“我军已经掘了三十余洞,敌人要想一个一个将我军逐出,岂是容易的事?只要我军手中能够保留一半地洞,继续掘大,一齐放迸,就可以将城墙炸开几处缺口。当然,如今守城军民人心尚固,决心死守,又有陈永福指挥,不可轻视。况且敌人在头上,我军在脚下,对我掘洞之兵十分不利。但我们一定要鼓励掘洞将士,寸步不让,使敌人每攻入一洞必死伤枕藉。我掘洞将士一定要洞存身存,洞亡身亡,有轻易离洞逃出者斩勿赦!”

  刘宗敏接着说:“如今守城军民把城中大炮都运到宋门到北门这一段城上,好的弓弩手也都派在这里。我们白天向各洞增援很难,暂且不忙。黄昏以后,开始向各洞增援,送进干粮、开水,到那时传下严令:不许丢失一洞,丢洞者惟小头目是问!”

  李自成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吴汝义策马来到,直到帐外,迅速下马,分明有紧急事儿。自成等他进帐,问道:

  “子宜,有何急事?”

  吴汝义说:“夫人差塘马前来飞报,左营前队人马离临颍已经很近,只有一天路程。留在临颍的粮食和彩号正在向开封撤退,她率领健妇营、童子军、临颍的义勇百姓守城,等粮食和彩号撤退完毕,她就离开临颍。”

  自成惊问:“没有请我派骑兵前去迎接?”

  吴汝义说:“没有。”

  刘宗敏说:“她知道我们这里攻城不利,不肯说出要我们派人马接济的话。我们必须立刻派一支骑兵,星夜奔往临颍,将夫人接回,万万不可失误。”

  宋献策说:“夫人差人来时说左营距临颍只有一天路程。临颍到此地,骑兵最快得两天,一般得三天,想来左营已经于前天到达临颍了。倘若左营前队人马众多,夫人退兵不及,在城外御敌或在路上被敌人追上,必将吃亏。纵然退守城中,无奈临颍弹丸小邑,城墙不高,城壕窄浅,又无大炮助守,亦甚危险。请大元帅立即派骑兵前去接应,使夫人与健妇营能够保护老弱妇女与彩号平安撤回。”

  李自成问:“捷轩,派谁去合宜?”

  刘宗敏说:“派二虎去如何?他的心里窟眼儿多,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李自成说:“好吧,命他将手下的一千二百骑兵全数带去,步兵留下攻城。再从曹营抽调五百骑兵,随同前往,听从他的将令。”

  刘宗敏说:“为着赶快启程,我一面告诉曹操,一面径直从协助玉峰攻打东城的曹营人马中抽调数百骑兵随往。”

  李自成思索一阵,摇头说:“还是不抽调曹营的骑兵,免得汝才多心。只是帮助从临颍撤退,光用二虎的骑兵就够啦。捷轩,你将二虎叫来,当面下令。我同军师回应城郡王花园,召集玉峰等重要将领商量商量,做好血战准备。你吩咐过二虎以后,也速去行辕议事。”

  李自成同宋献策上马走了。

  当天夜间,李自成在行辕中得到禀报,果然从黄昏开始,守城军民从城头上向下挖洞很急。到了三更左右,进展更快。

  城上挖洞,都是先挖一个大洞,直径至少一丈,然后逐渐缩小,最后缩小到直径二三尺,人往下跳可以不受阻碍。

  李自成骑马到了东城,将东城指挥掘洞的将领丁国宝叫来,详细问了情况,嘱咐他们做好争夺地洞的准备,然后回到行辕休息。

  忽然,李过派飞骑前来禀报:谣传临颍发生战争,不知胜败,他已派李友率八百骑兵前往增援,保护高夫人从临颍撤退。

  李自成听了这个消息,确实吃惊:如今临颍义军人马不多,而左良玉的目的,显然是要俘虏桂英和老营眷属并救出他的养女,所以人马轻装疾进,十分迅速。到底吉凶如何,李过所作的禀报并未说清。

  他嘱咐吴汝义留在行辕,自己带着双喜又到了曹门北的城壕外边。在他看来,不管临颍多么吃紧,有高夫人率领健妇营和孩儿兵,还有少数亲兵在那里,二虎和李友又分头带了两千骑兵驰援,估计不会被俘。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在开封这边,力求早日破城。这时夜色昏黑,北风刺骨。他立马沙堆旁边,正对着“心”字楼。田见秀也在那里。

  李自成问道:“玉峰,有什么情况?”

  田见秀说:“敌人从上边挖洞很急,不到天明就会挖透,从上边攻打我兵。”

  李自成问:“有无办法保护地洞?”

  田见秀说:“所有的地洞都换上了得到休息的精兵,准备一边死守,一边向左右继续掘大。在洞中再坚持一天,就可装满火药,轰塌城墙。”

  李自成又问:“能不能保住地洞?”

  田见秀说:“至少可以保住‘心’字楼下的大洞。这个洞里面掘得很大,有两间房子那么大,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人。”

  李自成想起了丁国宝,问道:“国宝在哪里?”

  田见秀说:“国宝亲自进入‘心’字楼下的大洞里边。”

  李自成沉思片刻。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找来,请他进田见秀的帐中,有要事密禀。李自成点点头,对田见秀说:

  “现在北城掘洞的事交给白鸣鹤在指挥,东城掘洞的事全交国宝指挥,他不应当只在一个洞中。”

  田见秀明白闯王还有一层不肯说出的意思,即不想使丁国宝过早阵亡,于是说道:

  “我马上叫国宝出来,商议要事。”

  李自成同吴汝义进入田见秀帐中,屏退闲人,只留双喜站在一边。吴汝义向闯王小声禀报:今日黄昏,李过的游骑先后捉到两名细作,搜出两封密书,如今飞马送来。

  闯王先看左良玉的蜡丸书,上面只说他“奉旨率大军驰援开封,约于本月十五日左右可到。望城中整备兵马,内外夹击,以奏肤功”。随即又看杨文岳的书信,那是藏在细作棉衣中的一张字条,内容是:

  元月二日已与左帅在陈州会师,克日北来,左帅已派轻骑驰赴临颍,倘能俘获闯、曹两营眷属,则流贼军心必乱。彼如回师救临颍,则汴围自解。

  李自成看完后,将两张字条放在烛上点着,烧毁,没有说话。吴汝义问:

  “要不要往临颍再派一支人马?”

  闯王略一停顿,说:“不用了。从今夜五更开始,三四天之内,攻开封之战将见分晓,精兵不能再分了。火药准备得够用么?”

  吴汝义说:“我问了,火药够用,仍在日夜赶制。”

  闯王点点头,说:“我再去东城外察看一下,你回行辕去吧。”

  吴汝义先出帐篷。闯王若有所思。双喜小声问道:

  “父帅,不派大军驰援,临颍不要紧么?”

  闯王说:“左良玉正想分我兵力,我为什么要按照他的想法走棋?”

  第二十五章

  正月初七日早晨,争夺城洞的战斗开始了。

  守城官绅特别害怕曹门北、“心”字楼下的巨洞。黄澍和李光壂整夜都在城上“心”字楼附近,鼓励军民,拼死将竖洞挖通,以便破坏城下的大洞。当时他们还没有考虑将大洞夺到手中,只希望从上边将洞中的义军赶出,至少使义军不能继续顺利地向内深挖,也不能将火药送进洞中。到黎明时候,城头的竖洞已经同城下义军的大洞接通。竖洞是一层一层往下缩小的,最上层的直径有一丈开外,上面可以站立许多人,往下变成八尺,再往下变成六尺、四尺,到最下面与大洞接通的地方,最初的直径只有一尺。这时竖洞就十分难挖了。义军在大洞里面抵抗很凶,同上边互相对打。城上不断地向下投掷石头,又用长枪向下戳;而下边也准备了弓箭手,向上边放箭。后来城上用很长的把子装着铁锹,人站得远远的,从洞周围将土铲下去,终于使洞继续扩大,可以自由地跳下去人。到这时,城上才考虑到如何派兵夺取地洞。由于这个地洞特别大,估计里边有几十个义军,城上人跳下去,还没有站稳脚步,就会被义军杀死。因此,尽管竖洞已经挖好,却没有人愿意下去送死。

  这个大洞里面的义军头目名叫王成章,原是豫西伏牛山中的挖矿人。崇祯十三年李自成驻军得胜寨的时候,他率领几十个煤黑子前来投军。后来投军的人越来越多,就编成了一支矿兵,由丁国宝率领,他成了丁国宝手下的重要头目。他还有一个副手,名叫尹黑牛,也是挖矿的煤黑子。去年二月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俩率领一群矿兵,在开封西门的南边挖了一个大洞,当时城上人也是从高处向下挖洞。矿兵们一面挖洞,一面同城上战斗,已经有了不少经验。正在向前掘进,不料遇着成排的大石磙,只得半途而废。现在,根据去年二月边挖洞边战斗的经验,王成章事前准备了六个弟兄。三个弟兄拿着弓箭,吩咐他们站成鏊子脚形,专等上边的洞挖通后随时向上射箭。另外三个弟兄一面同大家一起向里挖洞,一面随时准备着替换那三个射箭的弟兄。还有几个弟兄也站在附近,准备随时将上面扔下来的火药包或“万人敌”迅速扑灭。

  竖洞挖通后,上面开始向下扔石头,但因为下边洞大,对下面的义军威胁不大;用长枪往下戳,也戳不到什么人。有一次,长枪刚戳下来,尹黑牛眼疾手快,猛然一夺,反而把长枪夺了下来。上边持枪的人身子一晃,扑到洞口上,被下边一箭射死。以后,在微弱的灯光和星光下,只要看见上边有人影晃动,下边就立刻射箭。他们看不清自己的箭是否射中对方,但从上边发出的声音可以明白一切。当他们的箭射出后,上边常常传来一声“我的妈呀!”“不好!”“唉哟!”每逢这种时候,下边就发出快活的骂声。

  王成章和他的弟兄们都知道这个大洞的重要,所以下了决心,不管死伤多么严重,也不停止他们的挖洞工作。他不断地鼓励大家说:

  “好好挖,赶快挖,等到装进上万斤火药,引线一点,城墙轰塌,到那时候,咱们的人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去,这一座东京汴梁就拿下来了。弟兄们,快挖!快挖!”

  城上的守军发现扔石头、砖头都毫无效果,用长枪戳反而吃了大亏,便开始向下边扔火药包。王成章突然看见从上边扔下一个包子,燃烧的引线在黑暗中发出一点红光,并发出哧哧的声音。他大叫一声:“倒!”两三个弟兄迅速将撮箕里的碎土倒在火药包上,将引线压灭。然后王成章一个跳步,用一只脚踏住引线,双手抓起火药包,扔出洞外。城上知道这个火药包无效,就连着点了两个火药包扔进洞中。王成章连叫两声:“倒!”“快倒!”两个火药包都被碎土压灭了引线。城上原指望两个火药包中会有一个奏效,会有一些义军被烧伤,另一些逃出洞外,已经准备了弓弩手从城头将逃出洞外的义军全部射死。现在投下的火药包竟然没有作用,感到很奇怪。他们又同时扔下了三个火药包。这一次果然有一个火药包没有扑灭,突然火药燃烧,烧伤了两三个义军。这个教训使王成章赶快想了新的主意。洞中本来有水桶,里边存着凉开水。这时他赶紧把水桶提在手里,当上边又投下三个火药包时,他大叫一声:“倒!”几只撮箕的土同时倒下去。王成章仔细地看着,发现有一根引线的火未被扑灭,立刻浇了一点水,火马上熄灭了。城上的人感到惊奇,他们围在最下边的洞口议论,想弄清楚下边怎么竟如此眼疾手快地把全部引线扑灭。这最下边的洞口,土层只有四尺厚,他们议论的声音虽然不大,王成章却听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到洞口有黑影晃动,知道上面有人在偷偷向下察看。本来洞中点有两盏小灯笼,这时他命令将灯光完全吹熄。挖洞人凭着经验、凭着感觉,继续进行。同时他暗暗地把昨晚带进洞中的一支鸟铳拿到手中,偷偷地将铳口对准洞口。他的右手拿着纸煤,已经点燃。为了不使上边发觉,他将右手藏在身后,只用左手举着鸟铳。这鸟铳中装满了火药,火药上面是一把黄豆大的铁沙。当他感到时机正好的时候,突然将拿纸煤的右手从背后转出,很快点着了火门上两寸长的引线。王成章双手将铳瞄准洞口,只见火门外红光一闪,从铳口冒出火光,照得头上的暗洞猛然一亮,同时听见了一声巨响,随即又听见上边惊叫:“我的妈呀!”一个人从洞口上边头朝下栽了下来。下边的一个矿兵一弯腰将他拖到一边,用腰刀连剁两刀,一脚将死尸踢到洞外。洞上还有几个人显然也受了伤,一面叫着,一面没命地爬上城头。这时天色已经微明,王成章吩咐弟兄们赶快掘洞,不要耽误。

  刘宗敏知道城上在破坏各处城洞,天不明就来到城外观看。后来他到了“心”字楼附近,将战马藏在一个沙丘背后,他只带着大约二十几个亲兵亲将,立在城壕外半里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最为危险,随时都得小心城头上打炮,所以他和亲兵们都穿着铁甲,戴着铜盔。他们左后方二十丈外摆着三尊大炮,右后方一里外也摆着三尊大炮。张鼐立在他的背后,随时等候他的吩咐。另外,近城壕的地方散立着数百名弓弩手,都有挡箭的盾牌。从宋门到北门十几里远也都有弓弩手,但不似“心”字楼的城壕外这样密集。

  丁国宝知道“心”字楼下的地洞战斗激烈,骑马从别处奔驰而来。他在刘宗敏面前下了马,请刘宗敏赶快后退,说天色已亮,不要被城头的敌人望见。刘宗敏微微露出冷笑,没有后退,急问他各处战况如何。他禀报说,从宋门到北门的全部地洞都在争夺,每个地洞的上边都被敌人挖了竖洞,与地洞接通。只有“心”字楼附近的一个大洞,因为洞口曲折,转向左边,所以敌人不曾觉察出来。

  刘宗敏问道:“‘心’字楼下的地洞十分要紧,谁在里边指挥?”

  丁国宝说:“头目是王成章,副手是尹黑牛。”

  刘宗敏点点头,有些放心了。去年二月攻开封的时候,他已经认识了这两个矿工出身的头目,当时对他们的作战忠勇十分称赞。他说:

  “你派人去告诉王成章,今日白天不管敌人如何从城头猛攻,不能离开地洞一步!”想了一下,他又说,“你速速派二十个弟兄去洞中增援。我想洞里边定有死伤,把受伤的弟兄们想办法抬回来,死了的暂时不管。”

  丁国宝立刻派二十名矿兵站在城壕东岸。这时谷英也来了,他是负责从宋门到北门这一段掩护掘洞的主将。他将手中的三角小红旗一挥,城外的弓弩手立刻向城上连续射箭,火铳也猛烈地向城上打去。趁着这股攻势,二十名矿兵越过城壕,向城洞奔去。“心”字楼上和附近城头,立刻有乱箭射下,并有砖石乱飞。二十个人尚未奔到城根,已经倒下去三分之一。刘宗敏向张鼐看了一眼,命令说:

  “把‘心’字楼给我打塌!”

  张鼐立刻退到左后方安设大炮的地方,亲自瞄准,亲自点炮。连点了两炮,第三炮还没有点,已经把“心”字楼打塌了。楼中兵丁有许多受伤,也有被打死的。受伤的一哄逃出。趁这个时候,增援的一小队人进入“心”字楼下的地洞。

  恰在这时,李自成派一名亲兵来见刘宗敏,请他速去高一功帐中议事。刘宗敏点点头,走去沙丘后边上马,同时向两个亲兵吩咐:

  “你们分头传谕,就说我有严令:将士们务要拼死保住各洞,准备今夜送进火药,明日五更一齐放迸,有失去地洞者斩!”

  城上开始受了一点挫折,但没有泄气。官绅军民都知道地洞非争夺不可,守城胜败系于地洞。一阵慌乱过后,黄澍同李光壂决心将一个“万人敌”从洞口投下去。原来他们也曾经害怕将“万人敌”投入洞中,会使城墙受损伤太大。现在是万不得已,只得如此。于是他们就从守城百姓中挑选了两个勇敢的人。黄澍亲自吩咐:

  “你们一定要胆大心细,药线一点着,立刻投下去,必须投准。万一投得不准,‘万人敌’在洞口上边爆炸,我们这些人就要同归于尽。只要你们投得准,投下之后炸死炸伤许多流贼,就是你们立下了大功,我会重重地赏你们!”

  这两个人一个抱着“万人敌”,一个拿着火绳,蹲在最下层的洞边,向洞下偷看一眼,紧张地等候命令。黄澍吩咐:

  “点引线!”

  那个拿火绳的人立刻把引线点着。

  黄澍说:“投!”

  那个抱“万人敌”的人立刻对准洞口,将“万人敌”投了下去。

  黄澍连声叫道:“好!好!好!”

  他和许多人都露出了紧张和高兴的表情,等候着下边轰然一声,将大批敌人炸死炸伤。

  却说王成章昨天遵照宋献策的指示,事先在地洞中挖了一些可以躲人的地方。他听见上面的响动和说话声,明白敌人要将“万人敌”投下来,不禁骂了一句:

  “他妈的,要使用杀手锏了!”

  他督促大家赶快躲起来,只留下他自己和尹黑牛。他将弟兄们准备好的一大撮箕细土提在手中,眼睛朝上望着,聚精会神地等候。看见头顶的洞口一暗,他立刻将撮箕提高,右手托住了撮箕底部。“万人敌”咚的一声落了下来,向前滚动,引线上的一点火光,迅速燃烧。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成章准确地将一撮箕细土倒了下去。几乎同时,尹黑牛扑过去,将仅剩二指长的引线拔掉。他们两个的动作是那么麻利,神情又是那么沉着,连躲在暗处的一些义军都看得呆了。等尹黑牛将“万人敌”抛出洞外,他们都从躲的地方跑了出来,高兴地说着俏皮话。王成章叫大家赶快继续挖洞,他和尹黑牛又站回原处,准备随时头顶上再有“万人敌”投下来。他抬头叫道:

  “城上的好汉们听着:把你们的法宝都摔下来吧!老子们在等着呢。告诉你们的周王和巡抚,明天在城里同你们算账!”

  昨夜三更以后,李自成接连得到两处来的军情急报,知道了左良玉人马的确实行踪:主力大约有十万人马,已经过了陈州向北来,直趋太康,看来第一步是要占领杞县,第二步再从杞县援救开封。杞县自古是开封附近的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救开封必须首先在杞县站稳脚跟。另外,左军还有三千人马向西北直奔临颍,算作一支偏师,目的是要袭占临颍,夺取义军的家属和部分辎重。特别是高夫人和重要将领的夫人都在临颍,他自己的养女也在临颍,所以这一支偏师虽然只有三千人,却都是他的精兵,骑兵也不少。前日高夫人已经从临颍向北撤退,临走时设下埋伏,又得到临颍百姓帮助,消灭了左军的尖队数百人。临颍百姓关起城门,抗拒左军。左军如今正在围攻临颍。

  等刘宗敏赶到应城郡王花园高一功的军帐时,李自成同高一功、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已经商量了一阵。不待吃早饭,自成就偕同牛、宋、李岩往繁塔寺找曹操议事去了。

  高一功将四更以前得到的紧急军情告诉了刘宗敏,并说大元帅决定再派去两万人驻扎陈留附近,李过移驻朱仙镇附近,两军互为犄角,对左军以逸待劳。

  高一功还转达了闯王对刘宗敏的嘱咐:首先是要总哨刘爷赶快休息。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务必在早饭之后好生休息一阵,再去城边指挥作战。另外,今夜一定要运火药进洞,明早各洞一起放迸,炸毁几处城墙,至少“心”字楼下的城墙要炸开缺口。不管如何困难,要在三天以内攻破开封,如果不顺利,也必须在五天以内破城。一旦破了开封,大军全力去打左良玉,就不难把他包围消灭。

  刘宗敏说:“今日城上必将出死力争夺地洞,我不能片刻休息。好了,一功,我也不回自己帐中,就在你这里用早饭吧。用过早饭,还得马上赶回城边。一功,如今要紧的是大军粮草,你是总管,粮草情况如何?”

  高一功轻轻摇摇头,低声说:“粮食很困难。这里一片黄沙地,土地不好,所有大军用粮用草都是从附近各县征集运来。柴火也欠缺,弟兄们有时没有柴火烤火,已经有不少人冻伤了手脚。至于喂骡马的干草……”

  刚说到这里,吴汝义匆匆来到,随即挥手使闲人退出。高一功看见吴汝义的不平常的神情,赶快问道:

  “子宜,有什么紧急事情?”

  吴汝义说:“总哨在此很好,我向你们两位禀报吧。刚刚从西安来了我们的一个坐探,向我禀报了西安的消息。”

  刘宗敏忙问:“西安有什么重要消息?”

  吴汝义说:“陕西、三边总督汪乔年很快就要率领人马出关,来救开封。”

  刘宗敏冷冷一笑:“子宜,这已经算不得重要消息了。汪乔年来河南,就同傅宗龙一样,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送上门来,还免得我们去找他,岂不省事?”

  高一功也笑着说:“汪乔年顶多率领贺疯子、郑嘉栋、李国奇这三个总兵,而这三人都是败军之将,加上他们人心不齐,士无斗志,纪律败坏,根本不堪一击。”

  吴汝义又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消息,我先向你们二位禀明,是否就让大元帅知道,请你们二位斟酌。”

  高一功见吴汝义神色凝重,不觉奇怪,忙低声问道:

  “还有什么重大消息?子宜,快说!”

  吴汝义又向帐外望一望,低声说:“汪乔年奉崇祯密旨,下令米脂县边大绶这个昏官,将大元帅的祖坟全都掘了。”

  高一功大吃一惊:“这事可真?”

  吴汝义说:“我们从西安来的坐探说得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安已经传得家喻户晓,有人在汪乔年的制台衙门看到塘报,确是将李家祖坟全都掘了,撒骨扬尘!”

  刘宗敏将脚一跺,骂道:“他妈的,打仗打不过我们,却下此毒手!”

  吴汝义说:“朝廷也知道这一手并不光彩,所以崇祯下的密旨,不许外传。可是西安城中人人都知道是崇祯下的密旨,汪乔年遵旨奉行。崇祯眼看着我们李闯王要得天下,所以赶快挖了李家祖坟,泄了李家祖坟上的王气,斩断了龙脉,这样好保住他的江山不被李家夺走。”

  高一功说:“你把坐探叫来,我亲自问个明白。”

  吴汝义出去片刻,带进一个小商人模样的男子来。那男子向刘宗敏、高一功行过礼后,站在他们面前。高一功问了他的姓名和在西安的营生,他都一一回答清楚。高一功对义军在西安的坐探的姓名记不甚清,但在什么商号、什么衙门有义军的坐探,大体是知道的。听了以后,他点点头,问道:

  “汪乔年如何掘了李家祖坟,照实说来吧。”

  据坐探说,汪乔年奉旨掘李闯王的祖坟。米脂知县边大绶找到一个叫做艾昭的人,也是双泉堡附近人氏,叫他密访李家祖宗的葬地。可是哪是闯王父亲和祖父的坟,所有李家的人都宁死不说,连小孩都不肯说。边大绶亲自前去,也问不出来。一共掘了十六个坟墓,才算找到一个祖坟,据说是李家的世祖,掘了以后,把骨头乱扔地上。后来传说世祖坟里有一盏铁灯,灯光还没有熄灭,灯前一块木牌上写了一行字:“此灯不灭,李氏长兴。”边大绶把灯吹灭了。又传说棺盖撬开后,看见尸体遍体长了长的黄毛,脑骨后有一小洞,有铜钱那么大,里边盘了一条小赤蛇,约有三四寸长,长着两只角,飞了出来,飞了一丈来高,向着日光吐着舌头,连吐几次,又落下来死了。边大绶腊干了小蛇,连头颅骨送到西安。汪乔年又派人秘密送往北京。别的坟中的骨头都被抛散,有的被焚烧,有的被撒上猪屎猪尿,再扔到各处。现在这事已经在西安哄传开来,人人皆知。

  刘宗敏听了以后,恨恨地骂道:“崇祯实在可恶,这个汪乔年也可恶万分。老子有朝一日抓到此人,必将他碎尸万段!”

  高一功和刘宗敏都感到这消息实在重要。在那个时代,不仅掘祖坟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关乎一家一族的命运,如果李自成的祖坟中真点着一盏灯,还有一条小赤蛇,如今灯被吹灭了,赤蛇被弄死了,又被汪乔年送往北京,这龙脉岂不是斩断了?这想法他们都不敢说出口来,但心里都感到可怕。高一功对西安来的坐探严厉地说:

  “这件事你不能漏出一个字。漏出了,你休想活命!”

  刘宗敏也说:“汪乔年要出兵来河南的事,可以向闯王禀报。至于掘祖坟的事,你不许向闯王说出,更不许对别人漏出一个字。你漏出一个字,我总哨刘爷会剥了你的皮。你记清楚!”

  坐探连声说:“小人记清楚了,决不敢泄露一字。”

  刘宗敏还不放心,又对吴汝义说:“这不是小事情。要是他说出一个字,我就找你算账。”

  吴汝义说:“请刘爷放心,我不会让他露出一个字。”

  高一功说:“好,你给他安顿一个地方,让他随军一道,好生休息。带他走吧。”

  吴汝义将坐探带了出去。

  高一功望望刘宗敏。刘宗敏不想再说话,心里很沉重,随即说道:

  “快拿东西来,我吃了以后,好去准备攻城的事。”

  到了下午,守城官绅看见要夺取地洞的努力很不顺利,而义军在各个地洞中一边抵御一边继续向深处和宽处挖掘。大家十分害怕,都担心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洞就会挖成,义军会趁着上半夜月色朦胧,将火药运进洞中,也可能在下半夜月亮下去后,在昏暗的星光中运进火药,而到明天一齐放迸。

  巡按御史任浚负责守曹门,“心”字楼正是在他的防守地段之内,所以他特别害怕。现在他勉强保持着表面的沉着,带着随从来到“心”字楼城墙里边,亲自侧着头将耳朵对准空瓮,听一听掘城的声音。他听见掘城的声音很急,而且显然有许多人在同时挖掘。那种沉闷的“咚、咚、咚”声音,一声声吓得他心惊胆战。昨天他也曾来听过,而今天的声音比昨天更响,分明又挖近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问旁边的人:

  “你们都听见了么?”

  大家恭敬地说:“听见了。”

  他冷静地说:“你们不要害怕,本院自有破敌之策。”

  回到上方寺后,任浚命人将陈永福、黄澍和李光壂请了来。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大家,要大家赶快出谋献策,先将“心”字楼下的大洞夺到手中,至少得把洞中的义军杀伤,使他们不能继续掘城。黄澍和李光壂相互看看,都想不出好的办法。黄说:

  “要是派人跳下洞去,恐怕脚还没有落地,就会被贼兵杀死。”

  李光壂也说:“我们一次只能跳一个人,而洞中现在估计有几十个贼兵,我们是一个一个往下跳,而贼兵准备好,就会一个一个将我们的人杀死。”

  任浚点头说:“这不是办法。我也想过了,不能一个一个往下跳。”他转眼望着陈永福:“陈将军阅历甚深,必有破敌之策。据你看,如何才能将大洞夺到手中?”

  陈永福胸有成竹地说:“夺洞不难;夺了洞,守洞更不难。但有一条:需要悬出重赏。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这样生死关头,谁不怕死?但有重赏,就会有人卖命。”

  任浚说:“赏钱我不心疼。现在官库里边还有钱,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也有银子,何况开封府有钱的大户甚多,谁家不可出钱?倘若贼兵进城,玉石俱焚,有钱又有何用?只是光有重赏,没有善策,也是不行。刚才已经说到,我们的兵只能一个一个往下跳,而贼兵站在下边等待,下去一个,杀死一个。这却需要有办法对付才好。”

  陈永福说:“我也想官库银子很多,开封又有众多富豪大户,如今正是需要大家出钱的时候,只要大人说出一句话,事情就好办。”

  任浚说:“陈将军请放心,赏赐的事由我主持,也不须禀明巡抚。请将军赶快说出夺洞之计。”

  陈永福先不说办法,却先说了左军北来的消息。这消息本来大家都知道,尚在半信半疑。现在据他看来,必是左良玉接到皇上严旨,不能不来。而左军北来的事,李自成必然也很清楚。所以李自成要赶在左军到来之前攻破开封,一二天之内情势最为危急。今日倘能将各个洞夺到手中,敌人要想破城就办不到了。说到这里,陈永福停了一停,神情更加严重,接着说:

  “这是一场生死血战,胜负决于一二日内。我守城军民既有地利,又有人和,必能取胜。如今夺取地洞最为重要,最为重要。”

  大家很少看到陈永福脸色如此严厉,口气如此果断。他们的心情更觉沉重,想着全城官绅百姓的生死存亡都决于城下地洞,互相交换眼色,默默无言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陈永福用威严的目光示意几个在旁伺候的仆人退出,然后把声音放得很低,开始说出他的办法。其实如今即使公开谈论也不会有人将他的话传到城外,只不过他多年为将,养成了一种习惯,遇着重要军事计议,决不许闲杂人听见。

  任浚和黄澍等听了他的办法,都纷纷点头,说:“好,这办法好!陈将军果然经验丰富!”

  陈永福说:“我的办法也是别处用过的,按台大人悬出重赏后,如有人揭榜,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任浚当即派一名官员到城上传谕:有能夺地洞者,赏银一千两。一时城上议论纷纷,都说一千两银子不算少,可是谁也不敢试一试,因为都晓得大洞中敌人很多,跳下去等于送死。人们互相观望,轻轻摇头。大约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敢出头揭榜。那个派去传谕的官员奔回上方寺,向巡按作了禀报。任浚满心忧愁地问陈永福:

  “陈将军,一千两银子不算少了,可是没有人鼓勇夺洞,如何是好?”

  陈永福说:“一千两银子在平时确实不能算少,但在今日不能算多。这是生死交关的事情,请大人不妨再出重赏。”

  黄澍和李光壂都建议巡按加倍赏赐。黄澍说:“一城安危要紧,银子究竟是身外之物。”李光壂也说:“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暂时银子由巡按衙门拿出,马上就可从富商大户处收回。”

  任浚考虑片刻,提起朱笔,写了一张手谕:“有夺此洞者,赏银二千两。”随即交给那个官员,让他再到城上传谕。

  黄澍说:“如今光有大人钧谕恐未必济事,最好立刻派人到衙门中取二千两纹银,摆在城头,以示决不食言。”

  任浚心中也明白,官府往往失信于民,光有他的牌谕,人们未必相信。于是他立即命人骑马回到衙门,取来了二千两银子,连同他的牌谕都送到城头。

  本来,在第二次传谕之前,人们已经在纷纷商议,想出各种主意。等到第二次传谕和二千两银子送到城头以后,很快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走到牌子前,将任浚的手谕揭下,拿在手里,回头对大家说:

  “我朱呈祥包下了!”

  周围的人先是一惊,随即投来敬佩的目光。这一带守城的军民都知道这朱呈祥是陈永福手下的一个把总,从十八岁开始当兵,很有阅历。

  朱呈祥在揭榜之前,已经同他的亲信商量过,这时他不在城上多耽误,就带着揭下的巡按手谕大步流星地走下城去。来到上方寺后,他向任浚、陈永福跪下说:

  “卑职愿意夺取‘心’字楼下大洞,已将巡按大人钧谕揭下。”

  任浚还未说话,陈永福先问道:“你用什么办法夺洞?”

  朱呈祥把他的办法说出后,陈永福笑着点头说:“正合我意。你一定能够夺洞成功。所有你需要的东西,我立刻吩咐人帮你准备。你打算挑选多少人随你下洞?”

  朱呈祥说:“太多也用不着,请军门大人给我一百个精壮弟兄。有五十个下去就行了,另外五十个准备好,随时需要,随时下去。占据大洞之后,贼兵必来争夺,那时还要准备厮杀、伤亡,所以另外准备五十个弟兄是不能少的。”

  陈永福说:“好吧,我给你一百个弟兄。你可以随便挑选。除你手下人之外,你愿挑什么人就给你什么人,只等你马到成功。”

  任浚也鼓励他说:“你的为国忠心十分可嘉,只要夺洞成功,除银子赏赐之外,叙功时一定将你破格提升。你赶快准备去吧。”

  朱呈祥磕了头起来,匆匆退出。然后他一面将人员挑选好,一面做好夺洞的准备工作,大约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任浚和陈永福一直在上方寺等候,不时地派人到城头询问、察看。最后,只听朱呈祥一声令下,就有两三个弟兄把一捆柴火扔下洞口,当柴火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又把大包烘药扔到柴火上,随即又将一捆柴扔了下去。洞中顿时着起了大火。烘药也发了威力,整个洞中一片黑烟弥漫,还有令人窒息的硫磺气味。因为是用大捆柴火加上大包烘药,洞中义军用原来的办法不能扑灭,加上柴火和烘药还在不断地投下,洞中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硝和硫磺熏得人不能呼吸。义军无处躲避,有的被烧伤,有的被熏得倒地,一部分弟兄冲着洞口的大火逃了出来。城上趁这时候扔下砖石砸伤逃出洞外的人。

  这样,经过一顿饭的时候,城上估计洞中已经没有敌人,纵然还有没逃出的人,也一定被烧死或熏死了。朱呈祥向他的一百个弟兄一挥手,大家立刻将准备好的水一桶一桶倒下地洞。洞中浓烟慢慢地浇熄了。随后硝和硫磺的气味也淡了。朱呈祥首先跳下洞去,在下边吹个唿哨,五十名弟兄一个一个跟着跳下去,把大洞占了。

  洞中很昏暗,看不清楚,只看见那没有逃出洞的义军,大部分已经被烧死,少数没有被烧死的,也已经昏迷过去。朱呈祥和他的兵丁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一个义军就砍一刀,扔出洞口。

  突然,一个官军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大家一看,发现在那官军身旁有一个义军,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宝剑,剑上滴着鲜血。大家正在愕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显然受了重伤、刚刚苏醒过来的义军,右手一挥,又砍断了身旁另一个官军的一条腿。朱呈祥和几个兵丁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这个义军。朱呈祥将他的头颅割下来,连死尸扔出洞外。

  这个义军就是王成章。

  朱呈祥见洞中再也没有活着的义军,便向上大声呼喊道:“请上边的人代我禀报总兵大人和巡按大人,此洞已经被我占领,洞中没有逃出的贼兵已全部杀死。”

  城头上响起一片喝彩声,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放起鞭炮。

  这时,丁国宝正站在城壕外。他明白大洞已经被官军占领,立即挑选了三十个弟兄,将被子浸了水,蒙在头上。他自己跑在前边,三十个弟兄跟着他,一边呐喊着,一边跑过了城壕,直向大洞奔去。

  城上见义军来夺大洞,立即弓弩齐发,砖石乱飞,还扔下一个“万人敌”,正在丁国宝的脚边爆炸。他被炸成重伤,倒在地下。他身边的人死了一片。没有死的人把他背了回来。夺洞失败了。

  经过这一仗,守城军民顿时士气高涨,各个地方都仿照朱呈祥的办法夺洞。不过半日时间,三十六个地洞都陆续被夺到官军手中,挖洞的义军死伤惨重。

  当争夺地洞的时候,李自成、刘宗敏、宋献策、田见秀、谷英等立马城外,却没有一点办法。李自成的脸色阴沉,考虑着新的打算。他考虑一阵,策马回应城郡王花园,临走时对刘宗敏说:

  “不必争夺洞了。我们用另外办法攻破开封,免得弟兄们白白死伤。”

  费了半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掘了三十六个洞,在半日之内都被守城军民夺去,这件事使第二次进攻开封又遇到很大挫折,也使李自成和他的将领们大为失意。但李自成并没有撤离开封的打算,据他和宋献策估计,左良玉十三日才能到达杞县一带;到达杞县后未必敢贸然向开封逼近。何况他已经命李过率领闯营和曹营的两万人马移驻朱仙镇和水坡集附近,昨日又派刘芳亮率领两万人马去陈留附近驻扎。这两支人马足以挡住左良玉,使他不能逼近开封。他们想,只要能在元宵节以前攻破开封,左良玉不但无能为力,而且非赶快逃走不可,不然的话,义军以得胜之师直趋杞县,左良玉就招架不了。这些看法李自成同曹操和吉珪也谈过,大家都觉得合乎道理,所以就决定再一次猛攻开封,只是必须采取另外一种办法,这办法他们已经想好了。

  初八这一天,李自成下令全部攻城将士都在城外休息。近城壕处的义军为躲避城上的大炮,也为了抵御寒冷,不是住在帐篷中,而是在近城壕半里处挖了四尺多深的壕沟,里边铺些干草,上边盖着木板,木板上铺着高粱秆子,高粱秆子上又压了一层土,大家就住在里边,帐篷都不用了。

  初八日夜间三更时候,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李自成偕同刘宗敏和宋献策来到火药厂,督促工匠们加紧制造各种火药。他们黄昏后一直在开军事会议,三更时将领们散去了,曹操和吉珪也回繁塔寺老营去了,他们不肯休息,便来观看制造火药的情形。根据宋献策择的日子,在十二日黎明攻城,需要很多火药,而一旦攻下开封,还要同左良玉大战,那时也需要火药,因此李自成深感此事不能疏忽。他一面看,一面鼓励工匠们多多制造,同时又派亲兵回去告诉老营总管,送一些酒肉到这里来,让大家夜间消寒。

  正在观看之时,忽然听见城边发出来一阵阵喊杀声音,他们猜到必是敌人趁着黑夜出城偷营。但他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继续巡视,过了好久,才离开制造火药的地方,转到制造炮弹的作坊中巡视。那时李自成的部队还不会制造***,只能制造实心的铅弹和铁弹,也制造供小铳用的铁子儿。

  他们看完以后,已经交五更了。刚回到应城郡王花园,谷可成骑马来到,向他们禀报敌人偷营的经过。原来,敌人趁着雪夜,从曹门旁边的水门派出五百兵丁,越过城壕偷袭义军兵营。义军发现之后,偷营的人迅速退走。义军追过城壕,那五百人沿城而走,向水门奔去。义军不知是计,继续追赶。快到水门时,那五百人突然回头抵抗,而占据各个城洞的官军也纷纷出来,有的从中间冲杀,有的从背后掩杀。义军情况不熟,又遇着大雪,弄不清官军有多少人马,一时之间退避不及,死伤了好几百人。

  李自成听过禀报,心中十分恼怒,但是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

  “越发增添了城中的气焰!”

  天明以后,雪停了,天晴了,一轮红日照着城头。守城军民在夺得三十六洞之后,昨夜又用计杀死杀伤了数百义军,这是围城以来的空前大捷。但他们也看得出来,义军并无退走模样,这使他们在高兴之余不得不上紧加固城防。首先要多备柴草,以便城上将士御寒,同时还准备再用火攻,于是下令在全城收集柴草,一天之内就收集到十几万担干柴。另外,因为东城从曹门到转角之间有一段地方城墙较薄,需要赶快加厚,附近民宅几天来已经拆光,所以巡按下令,将上方寺拆去一部分,观音寺拆去大部分,用拆下的砖石加厚城墙。

  从初九到十一日,城内天天紧张地准备;城外义军也在准备,但多在夜间活动,白天按兵不动。城内官军知道在离“心”字楼不远的地方,义军挖了一个大的地洞,洞口是从城壕里岸挖进去的,而且挖得很长,据估计有十丈以上,因此用原来的火烧办法,已经没有效果。连着两三天来,义军每天夜间在朦胧的月色中或在后半夜昏暗的星光下,将火药背过城壕,运进洞中。由于义军事先做了很好的准备,到处埋伏了弓弩手,城上稍有动静,立即有成千支箭一起射来,因此守城兵丁无法阻止他们运送火药。十一日这天夜间,城中十分惊慌,据他们估计,连着三天来义军已经向洞里边运进几十担火药,很可能在十二日黎明时开始放迸,轰塌城墙。

  十一日夜三更以后,情况更加紧急了。城上军民听见东城外曹门以南、宋门以北义军人声嘈杂,马蹄声不断,这显然是攻城前的人马部署。周王在宫中如坐针毡,向天地许愿,又向祖宗许愿。巡抚、布政使、巡按使也都向天地和关圣爷许愿。官绅们不断会商,寻求对付办法。陈永福将他的主要兵力调在东城等候,准备一旦城被炸开缺口,就在缺口处拼力血战。义勇大社也调来许多精健丁勇,在上方寺附近守候,一旦紧急,立刻登城。

  十二日黎明来到了。从城上可以望见城壕外半里处,有很多义军步兵已准备好攻城,还有骑兵分列两翼,部伍整肃。

  过了一阵,天色更亮了一点。守城的人们又看见有许多大炮摆在城壕外步兵的前边。一共分三个地方,中间约有六七十尊大炮,两边相离几十丈远,各有二十多尊大炮,总数约在一百尊以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今日不是用火药炸毁城墙,而是用炮对着去年二十六日攻城的地方猛轰。那一次曾把城墙炸开一个缺口,现在虽经修复,到底不太坚固,所以李自成选择了这个地方,打算用群炮轰毁城墙。

  城上人正在纷纷议论,忽然义军阵地上一面红旗一挥,几尊大炮响了。接着炮声越来越密,震天动地,三个地方的大炮,不断燃放。铁的炮弹,铅的炮弹,从炮**出,有很多打在城墙上,有一些从空中越过城头,射进城内。炮弹互相交织,发出令人丧魂失魄的声音。更多的炮弹打在原来缺口的地方,城墙不断颓倒,成为一个陡坡,又变成慢坡。

  打过一阵大炮之后,义军的步兵蜂拥出动,跃过城壕,沿着慢坡向上冲。城上拼命向外边打炮,施放弩箭,投掷砖石,但是义军决死进攻,毫不退避,死了一批,又爬上一批。攻了一阵,义军在城墙缺口处死伤很多,暂时停止冲杀,退到城壕下边。一百多尊大炮趁这时候又一齐向城上打来,很多炮弹继续打在缺口地方。城上也用炮火还击,但没有城外的炮火厉害。打了一阵之后,城外的炮火又忽然停止,伏在城壕下的义军步兵又像潮水般汹涌而上。

  这时双方都在争夺缺口。有几十个义军已经爬上缺口,到了城头,又被守城的官军杀死。眼看着义军死不后退,城上怎么用砖石打,用弓弩射,都无济于事,官军只得用大炮向义军的后续部队打去。但是城上的大炮已经有三尊炸裂了,炸死炸伤了一些自己人,而城外义军的大炮忽然又响了起来,炮弹飞上城头,向左右打守城的人。城垛一个一个被打得粉碎,守城的人一批一批死伤。中间缺口处,双方仍在肉搏交锋,死伤惨重,都不退让。

  陈永福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城快要守不住,就大声呼喊:“放炮!放炮!”可是守城兵勇因为连着炸裂了三尊大炮,不敢再放,只用弓箭和砖石向敌人射去、打去。陈永福跳上一尊大炮,骑在炮上,又大声喊道:

  “忠臣不怕死。你们快点炮,我和炮一起炸碎!快点!”

  他的亲兵将他猛一拉,拉下大炮。同时铜炮也被点燃了,轰然一声,打到义军中间,接着几尊大炮都响了,加上万弩齐发,义军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倒下去几百人。这时城外一声呼叫,所有攻城的步兵暂时都伏了下去,大炮又向城上猛烈轰击,炮弹交织在城头上。趁这个时候,陈永福大呼:

  “将城墙缺口堵起来!”

  城内连日来已经准备了几百扇大门,一部分从周王宫中运来,一部分是寺庙的大门。这时守城军民赶紧用这些大门将被义军轰开的缺口重新堵住。

  可是突然间大炮停止,攻城的义军又呐喊着向城上爬来。陈永福又用大炮、弓弩抵挡。有些炮弹越过城壕,打到义军排列在城壕外的骑兵和步兵阵上。有的步兵中炮倒下,有的骑兵中炮后连人带马倒下去。但是旁边的步兵和骑兵如同不曾觉察,挺立不动。他们只等待一声令下,就要向缺口冲去。这样,许多在城壕外摆着阵势的步、骑兵被白白地打死,但阵势始终不乱。

  将近中午的时候,义军又发起多次猛攻,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冲向缺口,在缺口处进行白刃交锋,双方互相对砍,人挤得密不透风。城上用门板将缺口堵了七次。义军死伤惨重,守城军民死伤也很重。鲜血沿着缺口处的慢坡流得像河一样,尸首滚在城下,一堆连着一堆。城头上也堆满了死尸,运送不及。

  后来闯王看见攻城很难得手,徒然死伤了许多精兵和将领,而摆在城外预备的步兵和骑兵也白白地中炮死伤。于是他下令停止进攻,队伍退到离城壕二里以外。城上的守军早已精疲力竭,这时也赶快休息,只留下部分人修补缺口。双方的炮都有被敌炮打坏的,有自己炸毁的,没有炸毁的也都发热烫手。虽然炮战还在继续,却是稀稀落落,最后连稀稀落落的炮战也停止了。双方各自救死扶伤,整顿兵将。义军方面指挥炮战的两个将领,黑虎星阵亡了,张鼐受了伤。虽然张鼐的伤势不重,却被震晕了,不省人事。李自成看见那么多将士死伤,心中感到痛苦,跳上战马,驰回老营,吩咐人们将受伤的将士抬回去尽心医治,又亲自嘱咐了老神仙几句话。

  刘宗敏没有回自己帐中,只带四名亲兵到各处巡视,为的鼓舞已经受挫了的士气。不管他到什么地方,都不让将士迎送,嘱大家好生休息。对作战出力的人,他都亲切慰问。后来他经过一群军帐,看见帐中的弟兄都因为疲劳已极,呼呼大睡,却从一座军帐中传出来说话声音。他叫身后的亲兵停下,自己下马,走到帐门口。军帐中为保持充足明亮,向南的帐门开着。刘宗敏探头一望,不料看见李狗皮正拿着骑马冲锋的架势,叫一个画师替他画像,他的身后画许多弟兄呐喊跟随,对面城墙露出缺口,硝烟滚滚。李狗皮看见刘宗敏,脸色刷地灰白,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说什么好。画师也慌张万分,退后几步,躬身屏息而立,等候挨骂。如今老府中三教九流的人物来了不少,刘宗敏认识这个破南阳后新来的画师,对他说:“我猜到是他叫你画的。你走吧,不干你的事!”画师走后,刘宗敏一把抓起那幅将要完成的画,将李狗皮叫到帐外。李狗皮一出帐就双膝跪下。宗敏骂道:

  “李狗皮,你想在众人前冒充英雄,拿这张画儿到处传名么?死不要脸!”他一把将画撕得粉碎,抛在李狗皮的脸上,接着说:“围攻开封至今,许多将士阵亡,许多将士受伤,你可流过一滴血?几次攻城最激烈时我都看不见你,啊,原来你是躲在帐篷里装英雄!”他向亲兵们点头示意,命令说:“来,打他四十鞭子!”

  李狗皮伏地求饶,但刘宗敏只是冷笑。许多将士都来观看,却没人敢替李狗皮讲情。看着打过鞭子以后,刘宗敏又说:

  “我打你是为着处罚你。你想带兵打仗,我仍然让你带兵打仗,等着立功赎罪。你日后立了功,我照样赏你!”

  刘宗敏不再耽搁,骑上马走了。

  黄昏以后,张鼐从蒙眬中醒来,睁开眼睛,忽然看见慧梅立在他睡觉的地铺前边。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却听见一个亲兵站在铺边说:

  “小张爷,慧梅姑娘来了。刚才你没有醒,不敢惊动你。她在这儿站了一大阵了。”

  张鼐想说话,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方说道:

  “慧梅,慧剑的哥哥阵亡了。”

  慧梅噙着眼泪,说:“我已经知道了。慧剑还不知道哩。”

  张鼐问道:“你怎么来了?”

  慧梅本来是自己向红娘子请求,要来看张鼐受伤情形的,可是她没有说实话,却说:“夫人听说你受了伤,命我来看一看。要是不要紧,我得赶快向夫人禀报,免得她为你操心。”

  张鼐一听说是高夫人特地派慧梅来看他的,感动得流出眼泪,说:“感谢夫人,你回去向她回禀:我的伤势不重,只是两天来忙得不曾睡觉,今天又不断地点炮,被大炮震晕了。”停了一会儿,他又问:“夫人现在哪里?”

  慧梅说:“我们的人马已从临颍撤回来,现在朱仙镇北边扎营。夫人到了应城郡王花园,在同闯王叙话。我同红娘子姐姐率领少数健妇也来到应城郡王花园,所以夫人命我来看你。”

  半个多月来她一直在想念张鼐,没想到在张鼐受伤时见面,一时感情激动,几乎流出眼泪。她害怕被张鼐的亲兵们看见,所以一面说话一面低下头去。说完以后,又马上添了一句:

  “我走了。既然你伤势不重,夫人就可以放心了。你好生养伤吧,明天夫人也许会亲自来看你的。”

  张鼐想起来送她,可是头脑一阵晕眩,又躺下了。慧梅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帐外。张鼐忽然想唤她回来再说几句话,可是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分明是慧梅和她的亲兵们已经策马而去。

  张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可是后来,他想到黑虎星,想到火器营许多阵亡将士,又一阵难过,眼眶中充满热泪,却未滚出。过了很久,他才重新闭起了眼睛,蒙眬睡去。等他又一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忽然听到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他一跃而起,问是怎么回事。亲兵告诉他说:

  “一定是我军放迸,炸毁了城墙。”

  张鼐不顾身上疼痛,喊道:“备马!”

  他的马一时备不及,就拉过一匹亲兵的马,跳上去直往东城轰毁城墙的地方飞奔。他的亲兵们也纷纷上马,随在他的背后飞驰而去。

  可是等他们来到城外时,却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原来刚才义军点了引线后,猛然间火药爆发,十来丈的城墙,顿时炸开了口子,砖石横飞,垫在城下的一些磨盘也被炸成小块。可是偏偏这些砖石和磨盘碎块都向城壕外飞来,而留下城里边薄薄的一层墙,兀立不动。砖石和磨盘碎块打死打伤了不少准备向城内冲去的步兵和骑兵。有些骑兵和战马一起被打死,有些骑兵被打死后,受惊的战马驮着死人向旷野狂奔。

  当火药放迸的时候,闯王、曹操和许多大将都在一里外立马等待攻城,也几乎被飞起的砖石砸伤。看见这种情况,闯王对刘宗敏说:

  “今日收兵吧,不要攻城了。”

  李岩策马到闯王前边说:“大元帅,城墙只剩薄薄一层了,趁此机会,调动数十尊大炮猛打,很容易把城墙打开缺口,我军就可以冲进城去。”

  闯王摇摇头说:“昨日我军死伤很多,今日砖石都向城外飞来,又平白地打死了很多将士,看来这一次天意不让我们攻进开封,算了吧。”

  曹操也附和说:“看来天意确实如此,过几个月再来攻取开封吧。”

  于是闯王和曹操怀着失望的心情,策马而去。刘宗敏命人鸣锣收兵。

  城上守军正准备等义军炸开缺口后进行血战,看见这种奇怪现象,起初大为诧异,后来觉得这是神在冥冥中相助,于是乎满城人奔走相告,烧香敬神,鞭炮声响彻了各处街道。

  辰时以后,双方面只进行稀疏的炮战。义军的大炮深深地打进城内,射程有的达到十里以上。铁弹和铅弹有的打塌了房屋,有的将墙壁打出大洞,有的打断了树木。

  到了十五日五更,李自成和曹操的老营先走。攻城的人马留在城外暂时不动。快到中午时候,义军的骑兵飞奔传呼,催促各营快走,于是大股大股的义军,绕过南城,向西南而去,浩浩荡荡,黄尘蔽天。经过朱仙镇时,稍作休息。朱仙镇上有经验的人在路边一面供应茶水,一面暗暗地数了数,发现重伤的有二千八百七十三人,都用方桌抬着。

  到了十六日,巡按任浚命总社打开城门。李光壂遵命率人打开了城门。于是由李光壂在前引路,黄澍、王燮、周王府的方太监、丘太监,还有几个士绅,一起骑马出城巡视义军老营驻扎的地方。

  他们先到繁塔寺,看见曹操驻兵的地方,约有八里宽,二十里长。寺内是聚粮之所,留下的粮食约有三尺深。牛、驴的头、皮、肠子和肺,还有人的尸首,到处都是。营内营外,十分肮脏。还有许多准备宰杀的耕牛,退走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留在繁塔寺。此外还留下很多被掳掠来的妇女,一共有三千多口,走散一部分,到中午时候还剩二千二百余口。李光壂命人将她们送到南门的月城内暂且收容。

  他们又一起到了应城郡王花园来看李自成的老营,发现那里一切静悄悄的,地也扫得很干净,既没有驴、牛遗留下来,也没有妇女遗留下来,和曹操的老营完全两样。大家感到十分惊奇。有人在心中感叹说:

  “李自成果然不凡!”

  虽然省城解围了,但是看来李自成还会再来,局势不容开封的官绅军民放心。这几十万大军究竟往哪里去了?左良玉如今在哪里?李自成是不是要去同左良玉作战?

  这是城中正在纷纷议论的问题,大家都在等待着细作探明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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