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工夫,他们就已经被奉为了座上宾。
祠堂中,熏香的气息萦萦,抬眼就能看见神龛后的那尊神像,许是因为当地人也没有亲眼见过水姬的真面目,所以神像的面容模糊不清,袖袍飞扬,踏浪乘风而来,手持一个圆肚的琉璃瓶,瓶口倾斜,海水因此而生,几头海兽衔着袍角,神态灵动,仿佛在徐徐地游弋。
韩雪绍等人就端坐在神像之下,由于老祭司的坚持,迟嫦嫦是坐在他右侧的,迟刃、季氏师兄弟依次坐了下来,沈安世坐在老祭司的左侧,之后,分别是韩雪绍、祝寻鱼和仇瑟。
如此盘成了一个圆,不知从神像的视角看过来,他们是否像映在海面上的皎皎明月。
纷纷落座后,饶是迟嫦嫦再冷静淡然的一个姑娘,也被老祭司那灼热的目光看得受不住了,斟酌片刻,开口问道:“阁下为何忽然将我们奉为座上宾?是因为我腿上的鳞片么?”
老祭司的声音嘶哑,带着百年积攒下来的沉淀,缓缓开口说道:“这位姑娘是叫迟嫦嫦吧?嗯,你既已点头,说明老夫的记性还没有出岔子。不止是我,整个丘原的人都应当对你怀有崇敬之心。既然你生来就如此,难沾地面,双腿覆鳞片,那我应该改口叫你大人了。”
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大人正是古神选中的人,丘原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您!”
系统得空过来瞥了一眼,正好看到这幅场景,它翻了一阵记录,大致也弄明白了这幅场景是什么情况,听到老祭司的这句话,它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快解释!什么谜语人啊!”
所幸老祭司的感叹并没有持续太久,他说完之后,清了清嗓子,就进入了正题。
“大人是否常常梦到一片漆黑的海域?”
迟嫦嫦答道:“是的。”
祭司又问:“大人成年后,身体的异象是否愈发严重?”
迟嫦嫦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祭司忽然激动起来,两眼放光,“您就是水姬大人亲自挑选的未婚妻啊!”
此话一出,不止迟嫦嫦瞪大了眼睛,就连沈安世和韩雪绍也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仇瑟刚喝了口清露润了润嗓子,听到这话,差点喷出来,强行忍住了,却又连连发呛。
祝寻鱼一脸茫然,仰着脑袋望了望身后那尊神像,又望了望迟嫦嫦,“可是,水姬不是女性么?您说迟小姐是未婚妻,莫非那位古神.....?”不可不敬,于是他后半句话没说。
老祭司比他更茫然,“水姬大人并不是女性。”
说到这里,所有人也就明白了,所谓神话故事在流传下来的时候多半参杂了许多臆想。
他们以为的“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他”。
“难怪,毕竟就连我一开始也将这位古神误认为女性。”沈安世转过去看了那尊神像一眼,轮廓好像确实更偏硬朗,“话本里常将姑娘比作水,想必传言也是受了这些影响。”
系统大惊失色:“冯·诺依曼!艾伦·麦席森·图灵!我的主啊!这是泥塑!今天就敢将男神说成女神,明天是不是要将水姬大人喊成老婆?天哪,我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韩雪绍:......???
她侧过视线,忽然发觉迟刃不在原地。
心里一股不详的预感升起,韩雪绍赶紧问道:“迟大师去哪里了?”
仇瑟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指了指祠堂的门,“刚才,冲出去取他最好的剑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季霜的声音响起:“大师,大师!您千万要冷静啊!”
然后是季池的声音:“这可是丘原,丘原唯一供奉的神像,大师你应该也能理解的!”
迟刃正在祠堂门口和这对师兄弟拉拉扯扯,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受灾受难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一个破婚约,他就气得七窍生烟,“放开!能在我女儿刚生下来就硬是要将她变成自己未婚妻的古神,能是什么好东西?她才多大年纪,我压根就不信水姬对她安什么好心!”
系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中肯地评价道:“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挺变态的。”
老祭司一听他这么说,霍然起身,神色慌张,“您可不能这么说水姬大人,他选择了您的女儿,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并非我们能妄自揣测的。迟小姐,您应该也能明白的吧?”
迟嫦嫦还沉浸在思考之中,被喊到名字之后,她先是看了一眼那尊安静神秘的雕像,然后才看向了老祭司,有些尴尬地抿唇笑了一下,“很抱歉,祭司大人,我并不是很明白。”
“您才应该理解我父亲的愤怒。”她淡淡说道,“自我能记事起,他就跋山涉水,带我叩门求医,想治好我这与生俱来的顽疾,然而天下的所有医师都说药石无医。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只有我父亲才坚持要医治我这一身的病痛,而那位水姬大人,却从来没有露面,包括你,祭司大人,口口声声说好不容易等到我了,至始至终,却连主动来寻我都没做过。”
平心而论,她说得没错,韩雪绍想,原作中龙祁没有陪她一起来丘原之海,整本书只是对此事一笔带过,直到故事的结尾迟嫦嫦仍然未能知晓真相,丘原也没有派人来找过她。
说着,迟嫦嫦站了起来,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一字一顿说道:“我差一点,就要放弃生命了,我已经站在了崖边,已经说服自己跳了下去,却被人救了起来。那位傲慢的水姬大人是不是从来没有都想过,一个凡人用来抗争自己命运的最后方法,竟是放弃自己的生命?”
门边纠缠的三个人也停了下来,迟刃怔怔地望着迟嫦嫦,他居然头一次听她说起这些。
老祭司的神色变得黯然,“您所说的这些......我确实没办法反驳。预言中提及,天生双腿覆着鱼鳞、不能长时间在地面上行走的姑娘,会在涨潮之际来到丘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预言,我们总想着您会来的,就从来没有兴起过要去寻找您的念头。我应当向您道歉。”
迟嫦嫦闭了闭眼,片刻后又睁开,“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讨一个说法。只是我觉得此事太过儿戏,不论预言中如何说的,这个我事到如今才听说的婚约,我认为是不作数的。”
老祭司怔了怔,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听到迟嫦嫦说:“况且,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当初正是他救下了我。”温婉的眉眼微抬,轻飘飘落在神像身上,“我和他在一起很长时间了,所以水姬大人许下的这纸婚约,我不能答应,也请在座诸位当作没发生过。”
如果迟嫦嫦口中的“他”不是龙祁,韩雪绍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件美事。
她对他尚有一丝期盼,又怎能想得到她的离开对龙祁来说——只是一个2%而已。
老祭司从来没有想过“预言中的人竟然不认可婚约”这件事,他听到迟嫦嫦这么说,一下子慌了神,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替自己信奉的神明说好话,支支吾吾半晌,想了个拙劣的借口,试探道:“然而,若要按先来后到的说法,也应当是水姬大人在前,另一位......”
迟嫦嫦被他这话逗笑了,“若要按先来后到的说法,我如今才知道有这纸婚约,自然是他在前,他在后了。”前面一个“他”,指着驭龙山庄的方向,后一个“他”,指着神像。
平日里看着温柔的姑娘,遇到关键事情的时候,还是会将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她说完这些,眸光微动,瞥了一眼旁边没有插嘴的沈韩祝三人,到底没有一锤定音,而是松了口,给老祭司留了适当的喘息时间,眯着眼睛,翘起唇角,笑盈盈说道:“不过,如果祭司大人不知该如何将此事告知水姬大人,便让我也参加此次祭祀,由我来将事情的原委如实告诉他吧,水姬大人如此宽容大度,一定能够谅解我的难处。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老祭司一听事情还有得转圜,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迟嫦嫦的手却在腿上轻轻碰了一下,说道:“我的情况,您应该也知晓。我行动不便,希望能让这几位友人陪我一起参加祭祀,如此,万一到时候我失言了,他们也能提点我。”
老祭司心里明白她的想法,但他又没办法拒绝,环顾四周,看了看这几位等着他开口答应下来的人,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模样,“我知道了。不过这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我还需要和祭祀的其他几个人商量一下,因为祭祀的人数是有限制的,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反正他已经松口了,其他人答不答应,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韩雪绍早就知道迟嫦嫦与水姬有渊源,却没想到是这种渊源。
总之,左右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他们也不用变着法子混进祭祀的人群中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沉睡已久的水姬大人醒过来后,会对此作出怎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