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绍和沈安世之间的沉默一直维持到回到铸剑楼。
原因很简单,沈安世此前传音给她,希望她能够告诉他为何她想要让祝寻鱼一同跟去丘原之海——在清延宫之时,韩雪绍为解释水镜阴面的封印而说过,她百年前曾拜于一名仙君门下,沈安世听罢,也并没有多言。倘若放在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来说,“师尊提醒我带上祝寻鱼”这件事都不算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祝寻鱼不久前提及了川渊一事。
川渊作为殉葬品连同魔界一并被诸仙舍弃,而沈安世正是那柄被利用的利刃。
他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了刽子手,多年以后,才从受害者的口中知晓此事。
这种事情,换作是谁都不会甘心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韩雪绍告诉他,“我之所以想让祝寻鱼和我们一同去丘原之海,是因为我那个身为断玉仙君的谢贪欢前几日特地用水镜提醒我,让我将他一起带上的”,就算是不用脑袋想也能够猜得到,沈安世一定会认为诸仙想要再次利用当初川渊的受害者。
别说是沈安世了。韩雪绍想,连她都有一瞬间的怀疑。
那如烟如雾一般难以捉摸的仙君,和她共处了三十余年的光阴,然而,她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谢贪欢,这种错觉一直维持到谢贪欢一声不吭地消失在逐渐沸腾的回忆之中,方才烟消云散。直到那一刻起,韩雪绍才隐约察觉到,她或许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谢贪欢。
毕竟,你看啊,他原本让她离祝寻鱼远些,后来却又让她将祝寻鱼一并带上。
这一前一后的对比实在太明显,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记起了川渊一事才忽然改口。
想到这里的时候,韩雪绍抬眼一望,日光正盛,倾洒群山,丝丝暖意落在身上,她却觉得手指微微发冷,即使腕节上的暖玉也未能化解那股难以消散的寒意,如冬日的冰雪。
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怀疑起自己这个多年未见却又突然出现的师尊。
但是她相信。
因为谢贪欢说过,断玉仙君确实会骗人,唯独不骗你。
因为那个懒散的、随心所欲的仙君,尽管看起来毫无威胁,他却是这天底下头一个集大成者的灵修,旁人难破的心门,他只需要迈步便跨过,进出他人的识海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一个仙君,这样一个谢贪欢,没有必要,也不需要去利用一个小小的少年。
至于受仙界所托,歼灭活口,那就更不可能了。谢贪欢向来是个喜欢自在的性子,他在枕水峰清闲了许多年,韩雪绍偶尔也会见到有不知姓名的仙使来寻他,那时候她就远远地躲开,以为谢贪欢会跟着仙使回到仙界,可他每一次都拒绝了,像是宁愿呆在凡间般。
谢贪欢的举动,从来不代表仙界,仅仅只代表他自己。
他让韩雪绍尽量将祝寻鱼带在身边,全然是他自己的主意,和仙界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和川渊无关。韩雪绍缓缓闭了闭眼,又睁开,想,她不能被这点事情所误导。
不论是或不是,都不是她如今能够轻易判定的,这些纠缠难解的疑惑,恐怕得等到下一次再见到谢贪欢的时候才能得到解答了。她沉下心绪,将沸腾的情绪逐渐平静下去。
然而她想得明白,不代表沈安世就想得明白。
那个与谢贪欢相处三十余年的,奉他为师尊的,是韩雪绍,和沈安世无关。
这样近乎盲目的信任,倘若不是局中人,就不能窥见其半分端倪。
直到将要踏入铸剑楼之际,韩雪绍忽然停住了脚步,沈安世原本与她并肩而行,察觉到她停住脚步,遂侧眸观她,微风吹拂过森林,带起泛着腥味的草木气息,灌进鼻腔。
“叔父向来很会揣度旁人的心事。”衣袂翻飞,丝丝缕缕的黑发拂过面颊,韩雪绍望着止住脚步的沈安世,道,“更何况,我也并不想欺瞒叔父,所以此前那个问题便不答了。”
是的,不答——这是她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风声瑟瑟,沈安世静静地望着面前对他来说还是小姑娘的白衣女修。
半晌,他问:“和川渊有关?”
韩雪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原以为这件事很简单,然而祝寻鱼那番话却推翻了我的所有猜想。我需要梳理一下思路,再确认一些事情,才能回答叔父问我的那个问题。”
沈安世这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她快要以为沈安世不会再给出任何回应。
最终,他还是缓慢地、轻轻地叹出一口浊气,抬起手,指尖抚过韩雪绍的眉间,如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韩雪绍微微睁大眼睛,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都是皱着眉头的。
“我知道了。”沈安世说道,神态平和,垂下手臂,将手指重新藏进袖中,“所以,你不必觉得苦恼,我并不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也不会咄咄逼人地要你将一切都说出口。”
“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毕竟丘原之海是险境,祝寻鱼去了很可能会因此丧命,你又是他的师尊,却执意想要带他一同前往,实在没有道理。”他柔声说道,“既然回答这个问题已经让你感到痛苦,那么,拒绝我就可以了,没必要勉强自己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
每当这种时候,韩雪绍就会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无法缩减的岁月。
沈安世问了,她就以为自己一定要答,却没想到沈安世如此宽容,宽容到近乎纵容。
他可是天下第一剑修,是锦华尊者,是百年前垂眸望着她,邀她与自己并肩的人。
这样一个人,历经了岁月的沉淀,早已洗脱浮躁的心绪,只剩玉石般清透的温润光芒,他阅尽了千帆,知道什么该做,也知道什么不该做,苛求自己,却并不苛求他人。
韩雪绍指腹轻轻转了一下腕节上的玉镯,顺着沈安世的意思舒展了眉眼,片刻后,她重新抬眼望向沈安世,说道:“我会回答叔父的。不过,希望叔父能够给我一些时间。”
祝寻鱼,谢贪欢,魔界,仙界,川渊,丘原之海……种种,像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
事关丘原,他们将要踏足的、从未有人开辟的绝境,不能如此简单就一笔带过。
沈安世见她态度坚决,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颔首。
谈话本应该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沈安世却没有动,韩雪绍只好静静等着。
半晌后,她看见面前的尊者忽然抬起头,极目远眺,目光飘忽不定,仿佛是要穿破重重浮云,直抵那云上的境界,听他说道:“绍绍,关于祝寻鱼说的那番话……你怎么想?”
更进一步来说,关于他成为亲手葬送川渊一众人性命的刽子手,她是怎么想的。
在韩雪绍的印象中,沈安世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也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从指缝中流失的沙砾,有种虚无的飘渺感。他总是沉稳的,冷静的,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方寸大乱吗?韩雪绍暗想,原来在她忧虑的时候,沈安世同样也深陷烦恼之中吗?
“说实话,在听到祝寻鱼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着实惊讶了一下。”韩雪绍说道,“不过,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叔父并不知晓川渊的情况,一剑斩断川渊,也只是受仙使所托。”
沈安世按了按眉心:“然而,我当初确实不该轻信于他。我一剑斩断川渊,也是想借此彻底斩断我与仙界的纠葛,至此两清。是我心急了,没料到仙使竟会在这种地方欺瞒我。”
他向来不在乎清白名誉,只是念着有个小姑娘一直追寻他的步伐,故而顿感心悸。
“所谓锦华尊者竟然在无意间酿成这样的错误。”他问,“你对我失望了吗?”
“没有。”韩雪绍失笑,“叔父怎么会这样想?”
“倘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在去丘原之海的时候顺道去一趟川渊,亲自踏足那片陷落深渊的疆域。”她抬眼凝视着沈安世,说道,“倘若有的挽回,便挽回;倘若无力挽回,心中郁愤难解,便去寻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将他该受的罪责尽数返还于他。这些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叔父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如今却陷入茫然自责……我还觉得挺稀奇的。”
兴许也因为她是局外人,所以冷眼旁观,终究无法共情吧。她暗自腹诽道。
“稀奇之余,又觉得,原来尊者也是会烦恼的。”韩雪绍抬手比划了一下她与沈安世之间的距离,衣裳微牵,袖中的玉镯敲打在腕骨上,发出沉沉的闷声,“我原觉得叔父站得太高,离我太远,我或许穷极一生也难以抵达你的高度,可如今却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远。”
沈安世听着,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川渊一事既成定局,也不必再纠结当初究竟是谁的责任,尽力去挽回,若是无法挽回,再去寻那背后的罪魁祸首,这才是该做的。
欣慰之余,他又想,原来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冷静了吗?
“是的,已经很近了。”沈安世说着,替韩雪绍捋平被那被微风吹得翻飞,旋成海棠花形状的袖口,免得凉风往她袖口里灌,那阵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三句话工夫,他就已经整理好了心绪,唇边勾起一个几乎看不清的弧度,说道,“所以,你尽可追上来。”
“好。”韩雪绍应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既然迟刃与迟嫦嫦已经答应下来,方才也已经决定好了将祝寻鱼一起带去丘原之海,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提早启程前往丘原?”
“提早做准备自然是好的。”沈安世点头,“路上我可以讲一些我之前打探到的消息。”
虽然是决定提早出发,但当天夜里,被韩雪绍遗忘许久的污秽瘴气忽然翻腾而起。
于是时隔多年,继经历了隐水的毒侵蚀后,她又尝了一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