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嬷嬷被吓得面惨如纸地离开了, 荀引鹤方才无事发生似地走了进去,皇后见他进来, 道:“在本宫的殿门外威胁本宫的人, 引鹤,你何时这样叛逆了?”
叛逆。
她用了这个词。
荀引鹤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已是而立之年, 也身居高位, 但在这位姑母眼里,他永远都是个需要听话的孩子, 即使有些许的忤逆行为, 也不过是孩子对长辈的不服气。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侄子有了自己的思想,不仅能够独当一面, 而且还是个爪牙锋利的人。
荀引鹤静了下, 方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对姑母说,姑母可否能先让宫人退下。”
皇后道:“一些奴才罢了,听便听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荀引鹤,“怎么, 你打定主意要为你的好娘子求情, 怕被人瞧见了, 有损你作为相爷的颜面?”
她话语里的不满是没有丝毫地掩饰。
荀引鹤道:“姑母误会了,侄儿是怕接下来的话被有心之人听去, 会有损姑母的名誉。”
皇后惊疑地看着荀引鹤, 为他说出的话感到十足的意外, 她过了好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在威胁本宫?”
在她的认识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这样的判断不单出于她对荀引鹤的印象, 还因为他们都姓荀, 血脉相连, 利益一体,世上没有比这个更牢固的同盟了,荀引鹤疯了才会威胁她,他难道不
知道威胁她就是在威胁自己吗?
荀引鹤道:“侄儿并无此意,只是想与姑母谈些故人往事罢了。”
皇后犹豫了番,还是把宫人遣出去了。
她有些心神不定:“你究竟要说什么?”
荀引鹤道:“当年王夫人与陛下和离后,就离开了上京,可姑母担心后位坐不稳,所以派人去杀了她。”
皇后心头一跳,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荀引鹤。
荀引鹤负手而立,神色丝毫未有半分波动,好像方才平地一声惊雷并非他造成的,可他的目光不可谓不锐利,即使他居下位,皇后占高处,可此时两人的心里姿态明明是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皇后跌坐:“你怎么会……”
“姑母是想问侄儿怎么会知道?”荀引鹤善解人意道,“自然是家父告知侄儿的。”
皇后的手指蜷了起来,道:“哥哥吗?”
“家父自把家主之位给了侄儿,这些秘辛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侄儿,”荀引鹤微抬眼皮,那目光里的冰冷像是楞刀,“大约是怕哪天姑母会对荀家生异心吧。”
皇后嘴唇颤了颤。
当初文帝为了皇位,决定休妻再娶,可男人总是这样,这个决定明明是他深思熟虑做出的好买卖,可当王夫人得知消息后,率先把和离书交给他后离开,他又像蒙受了情伤般心如刀剜了许多年,直到如今,王夫人仍是他心头不可碰的伤疤,谁都不能提。
皇后觉得可笑无比,倘若她是你一生挚爱,你当初又为何要放弃她?是你做出决定放弃了她,又为何受了委屈般把所有过错都推到我的头上?难道是荀家没有依言推你上皇位?
但这些话皇后都不敢问,面对满宫的冷寂,她只能把眼泪一点点咽回去。
无论如何,即使她生不出儿子,还是靠着荀家守住了后位,这是她赔进青春年华后唯一还握在手里的东西,她不能放弃。
所以,这件事绝不能泄露给文帝知道。
皇后缓过神来,道:“你真的打算要用这件事威胁本宫?当年的追杀可是荀家主使,陛下能厌弃本宫,同样也能厌弃荀府,你不要前程了?”
她说出这话时才觉得不妥来,这威胁对荀引鹤来说根本是绵软无力的。他若是在乎前程,当初也不会把自断前程的把柄主动送给文帝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补充威胁道:“陛下若是厌弃了整个荀府,赔进去的可不只前程那样简单,你可得想清楚了。”
荀引鹤有些怜悯地看着在后位上被威胁地毫无还手能力的姑母,其实他一直不明白,都这样了,还如此在乎这个后位做什么。
明明她与文帝才是夫妻,可她只能承受文帝的怒火与所谓的尊重,夫妻二人生分到她竟然都还没有看穿文帝的为人。
其实文帝早把原配忘了,他所记住的不过是一个年少时光的怀念而已,这样的怀念与左膀右臂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即使知道了王夫人早亡的消息,他也只会把怒火发泄在无关紧
要的皇后上,而不会动荀引鹤分毫。
利益的算盘,文帝总是拨弄得清楚。
就像荀引鹤求娶江寄月时,谈起原配,不过是打个亲情牌罢了,他知道能让文帝动心永远是他的忠诚,他所能带来的利益,以及拿捏他的把柄。
他借着婚事已经投诚地彻底,文帝怎么可能会为了个早死的女人拆散这个政治联盟,能被威胁到的只有皇后而已。
荀引鹤道:“侄儿若没有想清楚,就不会来见姑母了。”
多残忍啊,口口声声唤着姑母,薄唇上下一碰,说得却全是威胁的钝刀子割肉的话,皇后真想问问,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如此,伤害起亲近的人总是手起刀落地毫不手软。
皇后道:“引鹤,你真地要如此对待姑母吗?是她做的不好,姑母只是想纠正她而已。”
荀引鹤道:“姑母若是真的懂什么是好,就不会守着空荡荡的坤宁宫这样多年了。”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皇后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觉那气血猛地涌上心头,激烈地在心脏里滚动着,可她的手脚却又冷又麻,她好像被丢进了冰窖里,又好像被火焰炙烤着,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泪如雨下。
荀引鹤彬彬有礼道:“侄儿媳妇若不好,侄儿会亲自管教,就不劳姑母费心了。”
他语毕,转身便离去。
就像十步杀一人的剑客完成了一次刺杀,懒于欣赏垂死之人挣扎的神色,拔剑离去,丝毫不关心他造成的疼痛还有多久才会消失,那些血还要喷涌多久才会彻底停止。
过了好久,皇后才尖叫声,拿起一个盖碗砸向了地面,瓷碎的同时压抑的呜咽声像幽灵般浮荡开来。
*
荀引鹤提前归府了,果不出意外的,被荀老太太叫去,他看了眼天色,若是在半个时辰内能出来,还能陪江寄月用上晚膳。
他今早出门前答应过她的。
荀引鹤收敛神色,进了上房。
荀老太太把婢女都屏退了出去,没让荀引鹤坐,只问道:“今天府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荀引鹤不喜欢荀府,对整个荀府充满着隔阂与疏离,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掌控荀府的动向。
他不愿管府里的事,是觉得那些打闹还没动到他头上,他懒得掺和,他掌控荀府的动向,也是为了防止有一天打闹的动静大了,他反手就能扑灭。
这一切,荀老太太都知道。
荀引鹤道:“嗯。”
荀老太太道:“说说看,你是什么想法。”
“金嬷嬷明天不会来了。”
这不是什么想法,而是一个结果,荀老太太心里微动,知道他应该是见过了皇后。
“江寄月永远都是江寄月。”
这才是荀引鹤的态度。
荀老太太眼皮微颤,道:“她如果永远都是江寄月,这个荀府留不住她,又或者,你们迟早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荀引鹤道:“儿子不会。”
“你不会,但她会。”荀老太太道,“她嫁进来才四天,但已经表现出了对荀府规矩的不适,你需知这种不适,不是初入陌生环境,初识陌生规矩的无所适从,而是打心底的不认可,是厌恶!”
荀引鹤沉默了。
荀老太太道:“她适应不了荀府的规矩,最后不是她离开荀府,就是荀府把她给熬死,引鹤,抑郁而终不是什么奇谈。嫁进来前,娘替你试探过,她对于做荀家的主母是有一定的觉悟,也愿意做出牺牲,所以趁现在,还能改变她,你要试着改变她。”
荀引鹤道:“可是娘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需要改变她呢?”
荀老太太道:“你让她保持天真,在后宅里根本等于要她的命,引鹤,你是男子,你不明白女子的苦。”
就像荀老太太,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无论去到那儿,都受人敬重,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
可是她的夫君在她生下嫡子前,就已经有了庶长子,夫君掌控欲又强,她根本无从哭起,只能听母亲的话把孩子抱过来养着,等了两年寻了个法子去母留子。
而就算是她的嫡子,生下来后就没喝过她一滴奶,才牙牙学语就被抱离身边,受着最严苛的教育。她每次回忆起那不及凳子高的小身影需要趴着桌子才能够到纸,却还要把笔绑在手上练字都要哭。
可是夫君不能理解,还要说她妇人心软误事。
她活这一辈子,好像什么都没缺过,可从没有夫君疼爱,儿子亲近,有的只有世俗规定的典范——所谓相敬如宾,所谓孝顺恭敬。
但她到底熬过来了,因为还未出阁前,她就明白了婚姻是什么,但江寄月不明白,她还在期待天真的一世一双人,这样的性子在后宅里怎么能活下去?
荀引鹤道:“娘亲所担心的无非就是纳妾之事,我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没道理有了娘子后却管不住自己,妻妾之争,嫡庶之别,卿卿永远都不需要懂。”
荀老太太冷笑道:“你可以不喜欢别的女人,难道你不需要为子嗣考虑了吗?”
荀引鹤道:“卿卿还年轻,我们可以生。”
荀老太太道:“她与沈知涯那两年,肚子可没有大过。”
荀引鹤道:“娘放心,儿子不至于如此没用。”
荀老太太道:“后宅的女人,除了子嗣外,最要紧的还是得有用。”
荀引鹤道:“儿子也请娘教她如何管家,可是那些礼仪大可不必。”
荀老太太道:“她日后宴客见人,若是礼仪出了纰漏,丢脸的是你,是整个荀家,到时她给你添许多的麻烦,你还能这样纵容她吗?年轻人总是这样,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若不喜欢了,天真也就成了愚蠢。”
荀引鹤眸光微闪道:“卿卿的礼仪没错过,她只是不像其他贵女般有那种,”他笑了笑,含着讥讽,“腰肢柔软的风情献媚,可儿子就是喜欢她的纯真自然。儿子觉得这三十年的审美也早已固定,除非脑子撞坏了,绝不会突然抛弃璞玉去捡顽石。”
荀老太太道:“所以你觉得我教她这些,还都是我的错了。”
荀引鹤道:“儿子并不是这个意思,毕竟娘做这些也是为了我们两人能长久,可是儿子希望娘也可以推己及人,娘应该知道,儿子最讨厌什么。”
荀老太太彻底没话了。
早在静文堂的事传过来后,荀老太太就猜到荀引鹤会怎样说服自己了,因为一个母亲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孩子受的苦,荀引鹤只要提这个,就能永远捏住她的软肋。
她不喜欢这样,可是又做不到不心疼荀引鹤。
其实江寄月今天吃的苦头——不多,她甚至都还来不及吃——当年荀引鹤哪样没尝过?甚至因为荀老太爷对他给予厚望,那些苦更甚。
她很想说,你吃得苦,你媳妇也该吃得。
可是荀引鹤已经明言说了,他不喜欢。
不喜欢那些规训,不喜欢压抑本性的假人,不喜欢一潭的死水。
也罢了,往后他们相看两厌也罢,走散了也罢,至少江寄月说过她不后悔,荀引鹤这些日子笑得也比过去几年多得多了,她还管什么?
不管了,随便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