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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第123章 乾隆五十八年 霜降

作者:巫山 字数:3692 书籍:三春七夏

  梁佩秋回忆起来,数月前在山寺时太医说的话。

  “想是你断腿后就在服的一味药里有雷公藤,不宜长久用之,但你用了三年,毒性过量,已深入五脏,恐怕命不久矣。”

  连太医都说没得治,他自不勉强,只追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要看你自己,切莫忧思过重,也要勤加锻炼,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太医打量他再三,摇头叹息。身为湖田窑和安庆窑的掌舵人,兼之八十行当的生意往来,如何能不忧思?

  梁佩秋料到安十九主动赠药不怀好意,早早停了他送的药,奈何他老奸巨猾,还留了后手。他仔细回想,能不动声色常年下毒的只有日常饮食,而家中厨娘乃是一房远亲,他派人调查过,没有嫌疑方才留用,万没想到……

  只经过张磊之事,梁佩秋心间已无波澜。至亲至爱尚能反目,何况旁人,怪就怪他们太过天真,轻信于人。

  安十九就不一样了,他长在内廷,别的没有学会,只学会一个道理。人是不可信的,只有利益可信。靠人不如靠钱,靠钱不如靠权。

  徐稚柳也好,梁佩秋也罢,在他眼里不过是些初出茅庐的后生,手段嫩得很。虽则后生可畏,咬人也会疼,但他自诩老谋深算,内心深处并不愿将他们视作对手。

  幕僚来向他汇报近几日梁佩秋的行程,“总不过常去的那几个地方,瓷庄,码头,茭草行,九会办事处,今早还去了一趟御窑厂,对了对今年的礼单,下午回窑内处理事务,未再外出,晚上瓷行老板请喝酒,散场后他去鸣泉茶楼听了会书,我瞧着很是寻常。”

  “院子里可有异动?”

  “几个眼线都说一切如常。”

  幕僚见安十九仍蹙着眉头,问道:“大人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有些过于平静了。”

  幕僚不解,亦觉得面前这位主疑心过重,近来伺候愈发吃力,稍不留神就要打骂,一家老小都跟着睡不安宁。

  屋内点上安神香后,幕僚退下,轻轻掩上门。尔后绕至二门外,有个丫鬟正在那里等他。

  他与丫鬟正亲热呢,不妨头上砸来一颗果子。他忽而一顿,提上裤子要跑,门一开,几名大汉将他绑住。

  他被蒙上眼,堵了嘴,在巷弄中穿来穿去,偶尔赤火冲天,黑巾上袭来一阵热意,他努力辨别,应在窑厂附近。待解开黑巾,看清面前的人,他脊背一耸,汗如雨下。

  “你你你……”

  面前的人一身黑衣,罩着披风,清白脸孔,却是阎王杀意。幕僚不曾想,昔日被他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有一日竟化身成地狱恶鬼。

  他当然吓得口不能言。

  梁佩秋道:“我意欲杀安十九,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语气平淡,幕僚尿流汹涌:“他是皇帝派来的,你胆敢动用私邢?若、若我不愿,今日是否就会命丧于此?”

  “你早晚会死,死在今晚,还能得个全尸。”

  “你有几分把握?”

  “不多。”

  “不多是几分?三、三分总要有吧?”幕僚抹抹汗,“但凡有三分成算,这蹚浑水我可一试,那狗太监着实太难伺候!”

  如是说罢,梁佩秋叫人替幕僚解绑,又道:“你那小相好会借病避开几日,待事情了结,则完璧归赵。”

  幕僚一愣,旋即笑了:“我就说嘛,你藏得可真深。梁少东家,恕我眼拙,过去多有怠慢了。”

  梁佩秋无言,多少也欣赏幕僚的本事,既捆了他来,也不再多疑,与他商量两日后的行动计划。幕僚提了多点意见,发现他于用人这一块有些迟疑不定,便追问前因。

  梁佩秋遂将厨娘和张磊一事说了,幕僚叹息一声,道:“你要行违逆之事,怎可拖泥带水?若照你所说,身边这些人,有谁真正可靠可信?”

  譬若他,以为拿捏一个相好,就可用他。

  换做其他人,一个相好而已,比得过自身性命吗?即使家小被屠,也有自私叛逃的懦夫,只能说张磊和厨娘,刚好是其中两个人而已。

  “你切不可为这区区二人因噎废食,还是我刚才说的,你看看身边这些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何信他们?”

  梁佩秋说不出话,时年率先站了出来:“安狗鱼肉乡里,祸害百姓,死不足惜!”

  “自他到任,景德镇就一片乌烟瘴气,他擅自改建,致我兄长死在河滩下,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他还掳了我未过门的妻子,送给那好色成性的县令,可怜我那小媳妇,怀胎十月难产而死,孩子竟被恶毒嫡母弃于城郊暴毙而亡!这帮喝老百姓血的家伙,我早就想把他们千刀万剐!”

  在座不过数名护院,皆义愤填膺,杀欲毕露!

  幕僚对梁佩秋说:“你看,人心并非不可用。有了他们,你这三分胜算,可变七分。”

  人总有私心,小家小室间,利益当前,可若涉及大家大国,那就不是简单的利益了,“你要相信,像你一样的人,像徐少东家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景德镇瓷业是百姓安家立命之根本,即是他们活命的依仗,若要夺他们依仗,不啻于夺他们性命,用好这一点,千万人难及。”

  于是,第二日幕僚寻了个由头,去浮梁县衙和县令喝酒去了。借由说书先生的口,有个故事正在暗流下口口相传,梁佩秋照例去瓷庄、码头、茭草行、三窑九会办事处,只没再去御窑厂,和平日行径无异。

  当晚安十九犯了头风痛,叫大夫回家针灸,夜里又点了安神香,一夜睡到天明。次日穿戴完毕,草草用了早茶,便和等在外院的梁佩秋碰头,一道去试马。

  及至码头附近,安十九察觉不对劲,立刻叫停马车。左右护卫当即上前,就见帘子揭开,一把匕首抵在安十九脖子上。

  不远处,景德镇百姓揭竿而起,正爆发大型的“打派头”游行活动。

  安十九一行车马被堵在去往码头的南北夹道,没有退路。他环顾四周,忽而大笑:“好啊你个梁佩秋,居然敢劫持皇帝亲派官员?”

  到底还是他轻敌了,未料想一个贱民,竟有如此狗胆!他干爹在内廷是个什么角色,朝堂内外皆知,若非如此,怎容得他一个太监到地方上作威作福?自逼走杨诚恭,杀害徐稚柳与夏瑛,至此数年间,试问整个江西,有谁还敢同他叫板?便是省里头的大官,见到他也多礼遇,区区梁佩秋算哪根葱?

  安十九才要威吓,就被横空而来的一棵大白菜给堵了回去:“你算哪门子的官员?可有官衔?”

  “我奉命前来督理窑务,可不就是御……”

  “闭嘴吧你个狗太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这些人,早就豁出命去,意在今日一诀。安十九见状也不再费口舌,趁着车驾不稳,一脚踢向梁佩秋残肢,高呼道:“今日杀贼者,赏黄金万两!”

  一场霍乱由此开始。

  安十九出行试马,随行人员虽不多,但重赏之下也出现了不少匹夫,护院们更是杀红了眼。管事的一听消息立刻去县衙求助,县令颠倒一夜,仍在醉梦中。幕僚原以为拖得这一时,渡口那头应已收尾,届时砍了安十九的人头,县令也无办法。不想安十九未雨绸缪,竟瞒过所有人,就在城中废弃窑口豢养数千名私兵。

  那些私兵闻风而动,铁蹄争鸣,踏破安平小镇。

  待县令惊醒,忙差了官兵前去压制。

  此时安十九被追截到渡口,前后夹击,已无退路。他不由地挥动长剑,狂笑不止:“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遽然回首,剑指几步之外的年轻男子。

  剑上全是血痕,他神色阴鸷,对男子说道:“梁佩秋,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活吗?你可知,当日我曾亲自佩戴那条丝绦将徐稚柳杀害!”

  “你猜他见到那=条丝绦是何心情?他必然以为是你杀了他。在徐稚柳心中,是你杀了他啊。”

  ……

  梁佩秋肝胆俱裂,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千年窑口上方,忽然扑棱起一群黑鸦。

  浓郁的黑,打在历史上的这一天。

  官兵终于赶到,安十九扔掉长剑,拾起衣袍,蜷起兰花指细细擦手,感慨了一句:“天不亡我啊。”

  他下令,此时投降者,不予追究。又说梁佩秋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场叛乱乃是他故意为之,要拉万民陪葬。

  义军们失去主心骨,逐渐动摇。

  人心,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

  时年忽而振臂大骂一声狗贼,扬起长刀向前冲去。安十九未料此时还有上来送死的,忙忙后撤一步,左右官兵围拢而来,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杀腔,数十剑捅穿一道肉躯。

  鲜活的血肉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浓黑的天渐而变白,渗红。

  梁佩秋面上袭来一阵温热,整个世界进入短瞬的窒亡。片刻后,他缓过心神,心如刀绞。他慢慢扶拐直立,跃过树障,站上渡口旁的戏台。

  “众位乡民,请听我一句,我的确命不久矣,然我并非自发绝症,而是这奸贼所害!他买通我后院厨娘,在饭中下毒,我服毒三年,毒素深入五脏,已回天乏术。我少时离家,至景德镇十数年,赖于诸位厚爱,得小神爷之美名,自问每一窑炉,每一囱火,都无愧于心。平生唯一所愧,便是当年出于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试对徐少东家口出恶言,以至他心神恍惚,终被阉贼所害。此我二人私怨,不必赘述,今日提起,空有一腔悔恨,却无能为力,只盼望诸位能摒弃私心,万勿于个人生死失节,而悔于大业。权阉作祟,景德镇陶瓷业已在危墙之下,腐臭的釉水几乎荡遍镇上每一家坯户,窑户,瓷行,船舶,每一只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安府,百姓们辛苦的劳碌,无以让瓷业欣欣向荣,甚至连太平日子都是奢望,如此行尸走肉的活法,当真如我们内心祈盼吗?试问今日,还有谁记得三年前夏瑛大人提出的百采改革?又还有谁记得当年雨夜的一跪?《打渔杀家》真的不在诸位心中震颤了吗?眼前活生生的血流,还不足以唤醒你们的斗志吗?哪怕是为了自家儿女将来能有个安稳觉,今日一举,亦不能回头!”

  “诸位,今日行动虽则仓促,但已在我心目盘桓数年,绝非临时起意!不日前我已委托心腹,持阉贼罪证去京城上访。今年夏天,昭安郡主回京之前亦答应我,会向朝廷说明景德镇瓷业的水深火热,我相信郡主不会食言。我恳请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锋利,是否沉重,请同我一起高呼,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何谓人心?此为人心。万民血泪,排山倒海,向死而生,谁人无惧?只安十九听着那刺耳的呼声,愈发疯魔,狞笑成癫:“若昭安可信,皇帝当真要处置我这个阉贼,岂会数月过去,还不派人下来?你们这帮蠢顿的贱民,一辈子活该就是贱民!我干爹乃是皇帝面前红人,怎容得你们猖狂!凡我今日不死,必要你们死无葬身……”

  安十九还没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心脏。

  他猛然一震,举目望去,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为首挂着的竟是亲王府的藩旗!安十九两股一颤,心道完了。

  他果真完了。

  原来昭安郡主回京后就病了一场,近一月才康复,之后立刻央求其父王调查江西瓷业宦官弄权一事,为此甚至闹到乾隆皇帝面前。皇帝没脸,未免打草惊蛇,悄悄召回告老还乡的前督陶官杨诚恭问询,杨诚恭听闻徐稚柳以身殉窑,夏瑛死于非命,再未退缩,借机托出安十九种种恶行。

  朝野震动,皇帝深知此事并不简单,恐整个江西瓷业从上而下都有勾结,遂遣九江巡抚前去调查,着令杨诚恭随行,亲王监督。

  此举足以证明皇帝肃清贪腐之心。这一查,轰轰烈烈查了一年半,缴回黄金国器不计其数。

  此为后事,说回那日渡头之变,梁佩秋唆使百姓,发动起义,亦罪不容赦。在牢狱的最后一晚,他望着窗格外的月亮,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这一生……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痛矣,憾矣,悔矣。

  乐矣。

  足矣。

  凡与之相关,寸寸芳华,点滴在心。他握拳抵在胸口,指缝下泄出碧青丝绦。他紧紧握住那珍爱之物,合上双目。

  狮子弄青砖夹道,墙院深荫,桂花枝头,故人依旧。

  柳哥,我来找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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