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除了间或响起的一两声刁斗之外, 整个明军大营都已沉浸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严子乔和云水和尚都没有睡, 他们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 当然要聊天, 两个老朋友之间, 可聊的事情就很多了, 虽说是一老一少, 一僧一俗, 可他们聊天的话题却是百无禁忌。
不知怎么的, 话头转到了金不换和慕容冲天身上。云水和尚道:'我就想不通,柳升这个人, 向来是生怕走错一步路的人, 金不换怎么能说服他呢?"严子乔道:"这就是他的本事。依你之见, 他们两个人, 谁来接替我这个教主之位更合适一些呢?"
"说实话?"
"当然要你说实话, 否则我问你干什么?"
"若论心机武功, 似乎慕容要强一些, 要说主持大局、平衡各方的能力,金不好象要稍胜一筹。要让我选, 一时还真的难以取舍呢。......怎么, 你是真的起了退隐之心?"
严子乔轻轻叹了口气。
云水和尚笑嘻嘻地道:"莫非是为了......燕姑娘?"好在没有灯光, 否则的话, 你一定可以看见云水和尚说这句话时脸上的那种表情。一个很老的、很有德行的大和尚, 是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的。
严子乔不说话, 还是叹气。
云水和尚喃喃道:"按说, 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今年你也有三十四五了吧, 总这么漂着也不是事情, 也该找个伴儿了。我看燕姑娘就不错, 今年她才不到二十岁吧? 相貌好, 武功好, 身材也好, 就是脾气大了点, 女人嘛, 不就是这个样子。"严子乔冷笑道:"真真是岂有此理, 一个大德高僧, 居然对女人这么有研究,真是奇哉怪也!"
云水和尚也不以为忤, 还是那么嘻嘻笑着, 道:"我说, 她跟那个王爷──对了, 是洛阳的伊王爷吧, 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严子乔没好气地道:"他们是师兄妹, 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云水和尚道:"别上火嘛, 我也没说什么是不是? 要叫我说啊, 你也别一棵树上吊死, 天下好女孩子多的是, 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饮是可以的, 可为什么你一定要只取这一瓢呢? 哪一瓢不都是水?"
说到这里, 云水和尚顿了一下, 似乎觉得话还没有说透, 又加上了一句:"再说了, 就算一瓢不饮, 象我和尚似的, 也渴不死人。"严子乔不理他。
云水和尚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好啦, 好啦, 不爱听我就不说。对了, 你知不知道皇帝准备另建一个组织?"
严子乔还是没理他, 但紧接着云水和尚的一句话就让严子乔不得不理他了。
云水和尚说:"皇帝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你走, 知道为什么吗? 就是准备拉你的圣火教进新的组织, 完全为其所用啊!"
严子乔吓了一跳:"什么新的组织?"
云水和尚道:"我也是隐约听别人这么说, 具体叫什么名字不晓得, 至于建这个组织的目的嘛, 大概总和监视各地官员、纠察反叛谋逆一类的事情有关吧。"严子乔道:"这不是锦衣卫的职责吗? 现在锦衣卫的组织已经够庞大的了, 天下几乎到处都能看见他们的白靴子黑帽子, 满世界的锦衣卫, 再建一个新的组织,岂不是......?"
云水和尚叹道:"朝廷现在的情况, 你又不是不知道。锦衣卫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已经坏了, 再说, 组织过于庞大, 人员太杂, 吃饭坏事的占了绝大多数, 皇帝就算有心改造他们, 只怕也是事倍功半, 干脆另起炉灶, 反倒要容易些。再说了, 这个新的组织好象也兼有监查锦衣卫的职责。"严子乔道:"既有这件事,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云水和尚道:"我也是才听随军的太监说的。不过, 听说皇帝有意让自己的心腹太监来主持这个新的组织,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打定主意。你还是早作准备, 免得到时侯失了方寸。"
严子乔长叹一声, 道:"就算没有这回事, 我也准备此次回中原后就离开了,不仅要离开朝廷, 也要离开圣火教, 离开江湖。打打杀杀的, 十几年了, 现在想起来, 有时侯都不敢相信年轻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抱负。"云水和尚忽然用一种很严肃的声音对严子乔道:"这么说, 你退隐之心已定?"严子乔道:"是。"
云水和尚道:"正巧了, 和尚有两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严子乔道:"不用说, 我也晓得是什么事情。你又想修你的上方禅林吧? 我也不能说这件事情不能做, 可你要想把上方山恢复到北辽火焚之前那么宏大的规模,怕只能是空有宏愿而已。你在朝廷里化缘, 化了几十年了, 也没化到几个钱吧?"云水和尚轻轻笑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和尚胸中自有百万金银, 到时侯只要你帮把手替我扛就行了。......还有一件事情, 你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出来的。"他忽然改用"传音入密"对严子乔说了几句什么, 严子乔失声道:"怎么, 他真的没有死?"
云水和尚传音道:"小声些! 我现在已经把底都交给了你, 你说, 帮不帮这个忙吧!"
严子乔沉吟再三, 终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传音道:"这肯定又是你那位不甘寂寞的师兄干的好事。"
这回云水和尚笑出了声:"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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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 午初二刻。忽兰忽失温。
皇帝的心情显然很不错, 他的脸色虽一直很凝重, 但拧重之中, 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是怎么也不难看出的。
远远的天际, 横亘着一带山岭, 那是阿鲁浑河和图拉河的分水岭, 也是忽兰忽失温大草原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
据侦骑的报告, 玛哈木的大帐, 就在那一带山岭后面。
玛哈木一定还没来得及逃走, 对这一点, 皇帝有绝对的把握, 因为他根本没有给玛哈木留出逃走的时间, 而且他相信, 玛哈木一定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并不是明军惯用的战法。
自寅末出兵到现在, 沿途明军还捉住了十几名瓦剌人的散骑, 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的情况是, 玛哈木现在根本还无意与明军决战, 他认为明军现在还没有到给养困难、士气低落的时侯, 他派出撒不帖儿的目的, 就是想把明军的主力引开。
皇帝必胜的信心越发强烈了。
他微微侧目, 看了看跟在身边皇太孙, 察觉到皇太孙非常紧张。十几岁的年轻人嘛, 初临战阵, 都是有些紧张的, 可当皇帝发现严子乔和云水和尚这两个人的神色也很有些紧张时, 心里有些不悦, 但这不悦很快就又被因决战即将到来的激动而冲淡了。
毕竟, 他们并不清楚他这位天子为这次决战作了多么周密的布置──就在昨晚御前议事之后, 他就已派人给刘江送去了一道密旨, 命令刘江停止对撒木帖儿的追击, 率军向忽兰忽失温靠拢, 切断玛哈木向东逃窜的路线。
"......骑士哨腾, 若遇寇东走, 即瓦剌之人诸阿鲁台者, 西走即阿鲁台部下往瓦剌者, 须并执之。盖虏情多诈, 不可不察。......"只要玛哈木无法与鞑靼大酋阿鲁台联合起来, 皇帝就已胜算在握了。连远在靼靼的阿鲁台的因素都考虑到了, 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那一带山岭已越来越近, 皇帝勒住了缰绳, 缓缓扫视着拱卫在他周围的数十员大将, 发出了第一道进攻的命令。
无风。骄阳似火。
长空一碧如洗, 如脚下这一望无际的青色。
齐膝深的野草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 自皇帝驻马的土坡上, 一直蔓延到天际。
三万匹战马在这茫茫的青色草原上铺开, 武安侯郑亨、都督马旺、程宽、全玉各率所部精锐骑兵, 高速向山岭冲击。
只要占领了这个制高点, 明军几乎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山岭之上, 寥无人踪。
玛哈木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已经逼近到眼皮底下的十几万明军, 那么,这位久经征战、有"沙漠雄鹰"之称的瓦剌王, 究竟在做什么呢?
皇帝端坐马上, 一道一道简短清晰的命令自他口中发出, 十余万明军在数十员虎将的率领下, 分为左、中、右三路, 有条不紊地在大草原上展开了作战的阵形, 缓缓向前推进。
武安侯郑亨的大旗已经逼近到山腰, 山岭那边还是一片沉寂。
严子乔忽然自马背上站了起来, 一丝凉意从他脊背上炸开, 刹那间散部全身。
寂静的山岭上, 竟似闪动着一种凛冽的杀气, 一种只有真正的武功高手才能感觉到的杀气, 一种虽然隔了这么远却依然能感觉到的杀气。
几乎是在刹那间, 严子乔已意识到, 玛哈木的骑兵肯定已经在山岭上作好了埋伏, 玛哈木早就作好了与明军主力作战的决定。
大军沿途捕获的那些瓦剌散骑, 很可能只不过是玛哈木特意扔出的诱饵, 玛哈木的用意, 就是要诱敌深入, 而他早已占据了有利地形, 以逸待劳。
可惜, 现在察觉这些, 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