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过一千年,天枢神君又领着仙使来布了一次道,再顺便教授了她一些格斗技巧,云兮便被“请”入热部中去。
接引她的还是先前那个鬼差,只不过他此时对她的身份有所猜疑,讲话也不似先前般随意了,开口闭口就是您老人家如何如何,弄得云兮哭笑不得,反问他:“敢问小兄弟今年贵庚?”
那鬼差想了想道:“恰恰三万三千五百岁。”
云兮被噎得不轻,心道,好吧,那我确实算是老人家,却还是要逞一段口舌之快,因而道:“那我也比你老不了多少,叫姐姐正合适。”
那鬼差忙摆手到:“不敢不敢。我们这些地底的鬼怪,不敢跟天上的神仙攀亲戚。”
云兮听他言辞虽谦恭,语气却含着不知多少鄙夷,不禁有些好笑:“天上的神仙怎么你了,要这样避之不及。”
那鬼差原本在前面领路,听到这句话,忽地停住脚步转过身,云兮不防,一头撞进他怀中,他忙扶住她柔声道:“前面就到了,他们虽交代过你不用去无间地狱,可要在这儿呆上千年,怕也够受的,你心里最好有个准备。”
云兮扶额笑道:“虽不知你跟天上的神仙有什么过节,但你看,我也是被他们逼到这儿来的,而且现在最多算个准神仙,所以实在不必急着把我跟他们归为一伙。”
那鬼差听到此处也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吧小姐姐,你说了算。”言毕侧过身子,对着前面不远处的洞口扬了扬手,“一千年后,我备上好酒好菜,进去接你。”
云兮闻言笑着几步走到洞口,回身对他摆手道:“行,你别忘了就是。”
等到千年过去,那鬼差一早便请了避魂令进洞去,正遍寻她不着时,忽见一人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正缩在一个角落闭目养神,不是她是谁,赶忙走过去,还未靠近,她便倏地睁开眼,提起手边的刀向他砍来,他本能地侧身避过,大喊道:“你疯了吗?是我呀。”
云兮本来还要反手再给他一刀,闻得此言,才惊醒过来一般,赶忙住了手,未及说话,背上便传来钻心的痛,明白自己又被乱刀砍中了,正准备还击已被那鬼差拉进怀里,只见他一面举着避魂令对那些舞着大刀乱砍的鬼怪咆哮:“滚!滚一边去!”一面护着云兮迅速往外走,云兮叹了口气道:“唉,小兄弟,你终于来了。”
等到他们撤出洞口,云兮背上刚被砍伤的地方已然痊愈,可她依旧苍白虚弱,那鬼差脱下外袍将她裹住,想了想,背起她往自己的住处走。云兮见了他,原本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才放松下来,只觉得脑袋发沉,在他背上道了句:“你的好酒好菜可都备好了?姐姐我快饿死了。”说完,还未听清他答的什么,便昏昏睡去。
等醒再次来时,只觉得四肢百骸仍是说不出的酸痛,便撑起身子,勉强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卧着发呆。没过一会儿,那鬼差端着一只碗进来,见她靠在那儿两眼发直,走过去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却被她啪的一巴掌拍开,便知她应无大碍了,因而笑着将那冒着热气的碗递给她道:“快趁热喝了吧,你的那位大神仙朋友亲自送来的,说是喝了好得不得了呢。”
云兮沉默片刻,接过碗来,也不瞧瞧里面是什么便一饮而尽,那鬼差看得直皱眉,问她,“好喝吗?”
云兮道:“不好喝,那位是大神仙不假,我却没有资格跟人家做朋友。还有,你给我准备的好酒好菜呢?”
那鬼差听了哈哈一笑,“得嘞,您稍等,马上就来。”他说着站起身,指着旁边一扇小门道,“那里给你准备了点热水,冲洗一下身子会舒服些,放心,我去地面上取的泉水,干净的。”
云兮原本微微皱着眉,听了这句呲牙笑道:“多谢。”
待到梳洗完毕,酒足饭饱,那鬼差见她精神恢复了大半,脸上也重新有了点血色,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正收拾碗盘时,就听云兮道:“不是说地狱有割舌头下油锅砍手脚的吗?怎么我进去就只遇上大家提着刀互相乱砍的。”
那鬼差道:“原来的确是有分这些项目,但后来大家都觉得里面的差事太辛苦,都不愿意去,一有提出来让他们自己互砍的,就都举手赞成,现在就都这样了。”
云兮翻了个白眼:“你们是怎么挑唆得人家自己互砍的。”
那鬼差挑挑眉道:“还用挑唆?那个地方的亡魂,生前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自己身上都是罪孽,眼前所见皆是仇敌。等到谁自己砍累了,顿悟了,放下屠刀,业障也就销尽了,便可以转世投胎。”
云兮听了笑道:“听起来像是颇有道理的样子。”
那鬼差也随她笑笑,沉默一阵,云兮问:“那个近边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差闻言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眉毛也拧成了一个疙瘩,不答反问:“你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他们要这么折腾你?”
云兮支着脑袋望着屋顶想了许久,才道:“并没有谁要故意折腾我,大概只因众生的悲欢并不相通,若不是切切实实体验过,又怎么能知道这世间到底有多苦,也就不能生出真正的慈悲心吧。”
鬼差听了哂道:“这是那位大神仙给你洗的脑?”
云兮笑着站起来,甩了甩胳膊动了动腿,答道:“大神仙哪儿来的闲工夫跟我说这些。走吧,咱们还是该干嘛干嘛去。”
鬼差冷眼瞅她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领着她来到一处四面都是铁墙的所在,指着墙上的四扇铁门道:“你自己选一个。”
云兮深深吸了口气,笑问:“小兄弟,咱们也算有些交情了,你都不给点温馨提示吗?”说着已然走过去推开了其中一扇,还想回头说点什么,却被一股力量推了进去,随着铁门砰地一合上,鬼差也闭上眼,心中默想,提不提示有什么差别,终归不是什么好去处,罢,我五百年后再来接你。
鬼差从前觉得五百年的时间不算长,如今惦念着他的那位准神仙小姐姐,竟比以往难熬许多,好容易到了日子,也是早早就去门口等着,挨到开门时,只见云兮又一脸苍白,扶着墙从里面走出来,衣衫倒是完好,只不过一步就是一个血印子,见到他勉力挤出个笑脸,接着便栽倒在他怀中,昏迷之前还道:“对不住,把你借我穿的鞋袜都弄脏了。”
等她再次醒来,还是躺在鬼差的屋中,不过这次塌边坐着的却是天枢上神。
她便努力撑起身子,与他寒暄道:“神君安好,又带仙使来布道啊。”
见重寰略点点头,她反倒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一阵沉默之后,重寰问:“你现在觉得精神如何了?可以修习心法吗?”
云兮“哦”了一声,点点头道:“应该没问题。”
重寰便道:“那你听好了。”说完念了长长一段咒语,又一字一句让云兮务必背熟,刚开始她还背得挺好,到后面几遍反倒错漏百出,便显得有些焦躁,此时外面传来碗盘碰撞的声响,重寰便道:“罢了,今日背不下来也无妨,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
待他推门出去时,果见鬼差端着汤饭立在外面,不等他走远就故意大声嘟囔道:“床还下不来就被逼着做功课,也不知这神仙有他妈什么好做的。”
云兮第一次听他爆粗口,而且还是为了她,自然是又惊讶又感动,也顾不上去想重寰听到如何想,只拉着他道:“好了好了,神君也是为我好,你就别生气了。”
谁知鬼差听了更是气急道:“我说你可真是脑袋被洗得不轻啊,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这会儿连坐着喘气都勉强,还赶着让你背什么心法,这叫为你好?”说着已经急得快要跳起来了,云兮忙按住他道:“你先别急,听我给你分析啊。首先我问你,你们这儿以往多久会有上神带着仙使来布一次道?”
鬼差想了许久答道:“除了我刚做鬼差时,有个仙使单来过一次,便是你来了之后才…。”
“所以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鬼差无言,气却消了不少。
云兮便又道:“而且他来时,第一次教授的心法,不仅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还能减轻冰封的苦楚,这个是我的亲身体会,不会假。”她说着,瞥见鬼差的脸色又和缓不少,继续说道:“至于入热部之前,他教我的那些格斗术,让我少挨了多少斧劈刀砍,我都不好意思说。”她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猜想,若是没他给的那碗不知道什么汤,我大概也熬不到你来接的那一日。”
鬼差终于消了气,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冷哼一声道:“所以呢?你觉得他这次巴巴地跑来又逼着你背心法是为了什么。”
云兮瞅了他许久,才幽幽叹道:“小兄弟,姐姐这一关,怕是不太好过,若将来有个万一…”
她话还未说完,嘴已被鬼差掩住,只听他带着哭腔道:“小姐姐,你别说了行不行,我打从生下来就在地狱游荡,三万多年,就只遇到了你,你…”
一番话说得云兮也红了眼圈,忙拍拍他的手哈哈笑道:“得了得了,逗你玩儿的,还当真了,你手艺那么好,姐姐我怎么舍得呢…”说完不再客气,自顾自吃喝起来。
鬼差自然知道她所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因此只是一面默默想着心事,一面默默给她添酒夹菜不提。
却说重寰本是天界上神,虽一向对些闲言碎语都不在意,但鬼差这样当面讽刺,他心里还是难免不太舒服,况且也怕云兮想岔了,又因此生了心魔,正琢磨着如何跟她解释时,听到云兮这番话,便知无妨。只是想不到,这小丫头竟是一向揣着明白装糊涂。
此时鬼差看云兮吃得差不多了,又打趣她道:“所以准神仙,您呆在那里面的这五百年,可又悟出什么道理来了?”
云兮咽下口中的食物,缓了缓道:“没悟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做什么都好,千万别作恶,否则下了地狱,真是没有一处安生的。”她停一下喝了口汤,竖了竖大指又道:“我现在明白你们这个为什么会说那句话了。”
鬼差问:“哪句?”
云兮叹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鬼差不解:“这话怎么说?”
云兮道:“虽然知道入地狱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受这些邢罚也属应当,但看到他们如此煎熬,自己也经历了那般痛苦,还是会觉得不忍。”
鬼差叹道:“都到这儿了,不忍又能如何?那位倒是常常开坛讲经,可据我看,也没什么用。”
云兮笑了笑:“要真没用,那位还呆在这儿干嘛,图凉快吗?有些东西微乎其微,的确很容易被忽略,就算日积月累有了可察觉的变化,大家也不见得就能想到根源上去。”她停了停又道,“其实我是在想,许多恶都是时势造就,譬如最先遇到的那个妇人,和那个孩子,若时局好一些,那大家作下的恶业会不会跟着少一些。”
重寰听到此处微微一笑,寻地藏下棋去了。第二日再见云兮时,她已没有大碍,正跟鬼差学着做鞋子,据说是因先前穿着他的鞋过利刃道给弄坏了,因此要赔偿一双。此刻见重寰来了,唯恐他觉得自己不务正业,一面将鞋往背后藏,一面道:“神君昨日教的心法,我背了一半,后面的记不太清,怕背岔了,所以…”
重寰却已伸手拿过她做的那双“鞋”,打量了几下道:“你天赋不在此,别白费工夫了。”
鬼差闻言长舒了口气,将手一摊:“看吧,也不止我一个这么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