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1)◎
冬喜说完那些后,像是压在心头的其中一块巨石轰然落了地。
其实自从她和顾延有交集开始,妹妹和妻子这两个角色她扮演的永远都是失败的。
她无法理解两个人为什么总是不对付,她也曾经试图改善过,但总是徒劳无功。
可即便不对付,她也一直天真麻痹自己这并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影响,毕竟哥哥有他自己的家庭,他们一年下来见面的机会甚至都很少。
然而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她全都记起来了,包括那些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断崖似的碎片画面忽然之间就变得完整清晰起来。
说完,她陡然觉得一阵困倦,应该是脑神经受到压迫导致的。
事已至此还用吃什么饭?
顾延拉着她就走。
这儿太吵闹了,何止是吵闹,甚至能杀人。
“你哥你哥,你哥是好人,好人能去坐牢?是我逼他犯法的?”顾延觉得她冥顽不灵莫名其妙。
顾延将她拉回车里。
既然她都想起来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你不会以为,你说了那么多,那么一大段慷慨激昂的话,老子会心疼你吧?”这一秒钟,顾延还沾沾自喜,还觉得自己是正义。
但是下一秒,面对他一声声的质问,冬喜压根没理,她面朝着车窗,一动不动像个布娃娃。
脑子坏的时候顾延就拿她没办法,更别提她现在记忆是完整的。
就像个刺猬。
顾延眼底抓狂,下一秒甚至觉得自己会控制不住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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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旅店,一路上顾延平复内心,他已经打算妥协了,没有她的日子他真的过不下去。
毕竟,是他先对不起她在先,顾延想着以后会好好弥补,如果她真的要闹,他就不上诉,放她哥回来。
可是不知道那女人又抽什么风,居然爬到了旅店的天台上面。
她想吹吹家乡的风,她想静静。
安静坐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动静,顾延也来了。
冬喜感觉到身畔传来他的气息。
冗长的寂静,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在想什么,各怀心思。
突然,“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男人难得示弱,他率先打破沉默。
刚才的话,刚才什么话?
暴发户吗?人也没说错啊。冬喜静默不语。
察觉到男人还想再说,冬喜直接就打断他,“嗯,他们不识货,你确实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不过呢,你不是,但我是。”她的眉眼间尽是笃定之色,一句话就叫顾延再也开不了口。
是什么,是暴发户。
“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暴发户,我是暴发户的女儿。”冬喜说,她甚至还笑了一下。
“暴发户这个词,我从小到大听过太多了,哪怕后来被送到昭山上学,我也同样没有能摆脱。”
“不过,当时的我是带着满身期许离开这里去到昭山的,我以为我会在昭山那里有着很好的将来的。”冬喜忽然低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又扑哧一声笑了下,“结果,倒也算是前途光明璀璨吧?毕竟嫁给你了。”
笑完,她又话锋一转,“可即便这样,我也从来都没有否认过我是暴发户的女儿。”冬喜说。
她的骨架很小,又偏瘦弱,坐在旅店的天台上,软趴趴的一个。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口吻中没什么不堪,接着看向自己不停晃动的双腿,手臂撑在身侧。
这里视野开阔,几乎能看清黑夜下小镇的全貌。
晚风柔柔的吹在身上很是惬意,发梢被微风拂带起,刮在唇角旁的感觉痒痒的。
亮灯的人家这个点已经很少见,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了,周围显得静悄悄的。此刻的溪镇和昭山,正值晚间最热闹时刻的昭山,相比较一切都显得十分寂寥,像是皎洁月亮旁边微不足道点缀的云朵。
顾延自始自终都没有发出过声音,只是觉得难以开口,现在开始心疼了吗?
心疼有用吗?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间,冬喜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眼熟的地基,她打破沉默开口,“我小时候,就在那。”说罢,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某个教职工宿舍楼,那儿房子墙壁上的坑坑洼洼的,落了不少的灰。
“那里原本是一个少年宫,不是现在的宿舍楼。”冬喜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继续说,“少年宫当年很气派,算是地标性的建筑,但是放到现在呢就是个矮矮的,小小的旧房子。”
说完,她的头稍稍低一点,盯着自己的五指瞧了会儿。
“可房子矮一点儿又怎么,即便这样当时所有人仍羡慕我能进去里面学跳舞,哪怕我是个,暴发户家的孩子。”
“我从小都是第一名,是好孩子,是班长,是大队长,是天之骄子,是永远别人嘴巴里别人家的孩子。”
说到这儿,冬喜忽然顿了顿,“但是等我去了昭山,这一切就都变了。”
她看向顾延,眉眼间满是不解和控诉。
“我不再是第一名,甚至还会倒数,我也不再是天之骄子,而是乡下来的村姑,我接受到的不再是好意,而是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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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有野鸟飞过,嘎吱嘎吱的叫声入耳膜。
短暂的静默,顾延忽然脱下外套披在冬喜身上。
“没有变。”他面色沉沉,同样笃定不已地反驳说。
没有变吗?
“你不懂,你不会明白的。”冬喜摇头,依旧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楼盘。
给她盖衣服,她没有半点接纳的意思,顾延没办法,只好从身后尽可能地圈住她,怕她着凉。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都到如今了又在挣扎挽回什么呢。
他们谁也没说话,突然。
“小喜,你当初…为什么会去昭山?”这个问题顾延准备了很久很久,同时也困扰了他很久。终于,他问出了口。
男人面容似水,瞳孔漆黑深邃,心跳声百倍。
“为什么去昭山啊...”冬喜沉吟了一会,像是在回忆些什么。
紧接着她笑着解释缘由,毫无避讳的模样:“因为我从小有一个娃娃亲对象,我很喜欢他。可是后来娃娃亲对象要去昭山,我为了追赶他,为了不和他分开,想和他一起上学,于是我也去了。”
一番话,叫她说得大方不已。
“....”
顾延听见后用力克制着,他哑声问,“那个人,是靳旸,对吗?”
冬喜又是微微一笑,接着轻轻点头,“是。”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没有半点儿不堪,“我来昭山就是为了不和他分开,我想和他一起上学。”
一句话,顾延的心脏忽然就被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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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退到十一年前,那年冬喜刚满十三岁,在一个天真烂漫的年纪,也是性格最接近叛逆的时期,她远离父母的庇佑,远离家乡的小伙伴,远道而前往昭山去上学。
昭山是一座寸土寸金、和家乡完全是两个迥绝天地的地方。全然陌生的大城市,刺激着她稚嫩紧张激动的心。
好奇心,胜负欲,未知欣喜,在一个十三岁年纪轻轻,但是骨子里要强的小女孩身上展现得淋漓。
但是好在,她其实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前往,去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靳旸。也就是那位她从小到大都追逐的、抱有浓烈好感的邻家哥哥。
幸运的是,他们都离开了溪镇,一起去到了大城市里。
靳旸从小就是离异家庭,母亲是s市人,父亲是穷地方出生的凤凰男。因为一段俗套的孔雀女遇上凤凰男的狗血戏码,父母失败的婚姻导致靳旸从小是在奶奶跟前长大的。
可等他渐渐长大之后,母亲又因为看不得他在乡下接受落后的教育,决定还是将他带去目前工作的城市念书生活,也就是昭山。
寸土寸金的昭山。
靳旸去昭山是因为眼见高明的母亲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在乡下将就蒙尘,而冬喜能去昭山,则纯粹是因为父亲的宠爱。
就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二人跌跌撞撞,手牵着手一起离开了溪镇,去到了昭山,这座在当时所有人眼里繁华出名的一线都市。
这些记忆,冬喜已经全都记起来了。
所以当顾延问她为什么要来昭山的时候,她轻易就说出来。
“其实挺荒唐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荒谬。”冬喜笑,“娃娃亲,也只有溪镇那样的穷乡僻壤才会有。放到现在,谁会赞同这个封|建的旧习俗啊?”
“但是呢,在我这儿不一样,自从认识靳旸,我觉得娃娃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契约了,从小到大,我都像是小尾巴似的跟着他。”
“我感谢我的外婆,感谢靳旸哥的奶奶,她们两个有心了,给我们定了这门亲事。”
说着说着,因为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冬喜努力将记忆理顺,并且她也难得有这样浓烈的表达欲:“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会儿我刚从外面野回来,滚了一身烂泥,结果他见了我,直接一声不吭就拿过热毛巾帮我擦身上的泥,动作轻柔,擦的那样仔细。他小小年纪就已经那么温柔懂事了,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顾延已经无法牵动神经去接受她说的话。
冬喜压根顾不上他,她说着说着,语气也越发的温柔缱绻起来:“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玩耍,过家家娶新娘,一起搂着午睡,吃同一碗饭,亲密无间。我在他怀里欢笑在他怀里大哭,闹脾气,他都能包容我所有的好坏,我们无话不说。”
…
“可是后来呢,这一切在某一天突然就要戛然而止了。”冬喜呆呆地说。
“因为靳旸的妈妈突然找来了,说要带他离开小溪镇了,他要去大城市了。我接受不了,我难过得哭了,怎么可以这样?我不想和他分开,可是我也知道靳旸哥他这么优秀,去大城市是应该的,我不停给自己暗示。但是啊!谁能想到呢,我爸居然也想把我送过去,送去哪儿?送去昭山啊!也就是靳旸即将要去的地方。”
“我兴奋坏了。”
“我也知道当初为了能进明昭,爸爸给我花了很多的钱,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爸宠我,我是整个溪镇最受宠的女儿。”
“当我得知自己能去昭山,能去大城市,能和喜欢的人继续在一起上学,我兴奋的一整夜没睡着。”
“你知道吗?那种浓烈的,激动的心情,我至今都记得呢。”
冬喜笑的不能自已了。
顾延却如坠冰窟,那些年来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仿佛就是个笑话。
冬喜笑完,不知道怎么的,原本开心烂漫的模样突然又瘪下去。
“我们一起坐上去昭山的火车,一起办了入学手续。”
“可是没想到等去了昭山之后,我面临的第一件事情却还是分别。”
说着,她又一改之前回忆过去小女儿的娇憨样。“老天爷最喜欢欺负人了。”冬喜揉了揉眼睛继续说:
“为什么会分开,还不是因为靳旸哥他太优秀了,刚去昭山半个月就被招飞选去做飞行员了。而被选上后,他很快他就去北京参加青训了,而我身无长处,普普通通,没有机会去北京,就和他分开了。”
由低入高易,由高摔低难。
“我甚至只和他在校园食堂里只吃过两次饭。”冬喜难过的说。
顾延想让她闭嘴别再说话了。
“不是你问我为什么要去吗?我都大大方方告诉你了,结果现在你又不愿意听了,天底下有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冬喜冲他小声吼叫,顾延说不出话了。
说着说着,冬喜似乎不肯再回忆那段好时光了。接下来她的语气突然又变得极端毛躁起来,“分开之后,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回来的,可是那时候,几乎整个溪镇的人都知道我去了大城市读书,如果刚去没多久就回来,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会有很多恶意的揣测,你知道吗?起伏的落差摆在那,那些人的嘴脸能吞噬掉我,这真的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而接受不了落差的我,从小到大都活在别人眼光里的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于是后来,我就坚持留在那了,哪怕是我一个人在那儿,我也认了。”
“登高易跌重,我只要不跌就好了。”冬喜继续无药可救地说,“这样就没人能笑话我,没人能议论我,我永远都是蒸蒸日上,活得漂漂亮亮光明磊落,不会有半点给人嚼舌根的污点机会存在,尤其是在溪镇,在这样一个地方。”她笑。
呆呆大笑完,她又缩起身体,双臂圈绕,像个小虾米般抱住自己,“至于后来经历的那些事...”
冬喜声音渐渐低下去,她不再笑了,眼神也变得寂寂。
那些不堪,她不想再回忆了。
或许曾经心头有过后悔,但是所选之路,每一步都是那年那月那时那分那秒钟,她能所想到的最好的抉择。
世上没有后悔药,每一步都作数。
或许如今看来是不正确的决定,但是在当初都是定数。
冬喜沉默完,好长的一段近乎虚无的意识空白。
她继续又喃喃絮叨着什么,这一回的语气听上去平静如镜面湖,像是在给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抉择,给这一切做一个合理的总结:“溪镇小学教学楼墙上贴着很多的名言警句,六年来手臂上三条杠的我每天都会经过,贴在排头最惹眼的一句是:性格决定命运。”
冬喜痴痴地笑,她说:“看啊,我是真的,都学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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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轻易就将顾延想来都冷静自持的面具敲碎。
叫他如何能接受这一切,原来这么多年来她心里藏的人一直都是别人,而他不过是个替代品。
“喜欢他?在我面前你怎么敢说喜欢?明明是你喜欢我——”顾延忍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在失控的边缘。他在身后,双臂紧缩,用力抱紧怀里人的腰。
冬喜明显感觉到抱住自己小腹的胳膊一阵收缩,接着她轻描淡写地反驳:“喜欢你吗?或许是因为你身上有他的影子吧。”
一句话,顾延再度如坠冰窖。
怀里人似乎在回忆和身后男人最初相遇的那一刻,“你们的眼睛好像啊,你知道吗,都大而明亮,像是承载着漫天的银河。”
一字一句,顾延愣住了,接着觉得自己要疯了。
像谁,谁的眼睛像?她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这个一身刺的女人,就是个小疯子。
听她胡言乱语一大堆,顾延一个字都不信,“骗我,骗我是吧,又骗我,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吗?”
冬喜没有理,兀自接着说。
“我没有骗你,我哭的时候,抬头第一眼对上的是你的眼睛,我差点儿都错认了。”
“可惜我是新来的,我没见过世面,也从来没见过你。”
“我不知道你是天之骄子,是万人之上的簇拥对象,我只知道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傻乎乎的和你做朋友。”
“直到后来,跑一万米,国旗台罚站,泡在泳池一整夜,吃光一整桌的奶油蛋糕,是,都是我做的。”
“是我心甘情愿为路延做的。”
“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因为我,喜欢路延啊。”
路延。
他是谁,这又是什么疯话?
“你胡说八道什么?”顾延急了。
“胡说八道吗?怎么会是胡说八道,你自己亲口说的话,做的事,你难道都忘了吗?”冬喜觉得震撼莫名。
一个人难道无耻到连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不敢承认吗,还是说这一切压根就不重要,不配记得。
见他依旧懵然,不理解她在说什么,冬喜大发慈悲地开口:“行啊顾延,既然你忘记了,那我就帮你回忆起。不过你不要分心,耐心听,故事有点长,我慢慢帮你记起。”